第十二章 半面纱

城内最近频频出现女眷失踪案，且失踪的都是年轻美貌的姑娘。

这桩悬案官府尚且未能破获，又赶上了大规模的疫病爆发，每二十一户人家里就有一户全家都染上了奇怪的疫病，虽然不致死，但是免不了要受上一番病痛的折磨。

这两件事发生在同一个地方，引起朝廷的重视，下派钦差，就为了将事情查得水落石出。钦差不负使命，线索最终被锁定在了城郊西南处一座古井内。从井里打捞上来了失踪女眷的尸体，还发现了城内售卖的大米是用那里面的井水灌溉养成的。

这个消息一出，城中百姓愤然聚众，在官府门前纷纷要求朝廷给个说法，查出残害无辜女眷的凶手是何人。

县太爷朱满是个三十岁出头的中年人，他远近闻名的不是他的办事能力，而是他是一个无比宠爱妻子的人。

县太爷夫人刘巧巧是城里有名的美人，人也善良，经常做着乐善好施的事情，百姓们都很尊敬她。

朱满秉持中庸之道，不惹事也不揽事，这桩事情对他而言着实难办得很，好在朝廷给他派来了钦差。钦差的本事他是见过的，只不过来了短短两日便查出了女眷失踪案和疫病案的线索，并将它们窜连到了一起，这可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做得到的。

只不过朱满有些奇怪，为什么钦差看上去如此年轻，而且终日身着黑色衣袍，看上去十分丰神俊朗，一点都不像数着银票过日子的大官。而更让朱满奇怪的是，他还是第一次见到带着夫人一起上任查案的钦差。

钦差大人的夫人，呵，那可真是他们所见过的最漂亮的女子。即便是城内有那么多漂亮的姑娘，也没有一个能够比得上这位夫人的，白衣轻纱，容貌脱俗，最显眼的是她额间的一块朱红色胎记般的东西，好似一面小镜子，特别令人印象深刻。

白天府衙门前有人闹事，等入了夜后，一切重归平静，好似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

月色之中，有一黑一白两道身影在县衙后宅屋檐上起起落落，最终停在了县太爷朱满和夫人刘巧巧院子内的屋檐之上。

白衣女子开口道：“果然不出我所料，这里邪气最浓，问题就出在这儿。”

黑袍男子点头道：“这次的神器会用杀人的方式吸食阴气来提升修为，想必不容易对付，一定要小心。”

在二人说话期间，院子内的房门突然被人打开，从房间内走出来一个婀娜多姿的少妇，虽然是半夜三更，但她衣裳华丽，尽施粉黛，似乎是要去赶赴一场盛宴。她拖着长长的裙摆慢慢往院外走去，一路上偶有跌跌撞撞，但似乎浑然不觉，一直到她走出院子，白衣女子才对着黑袍男子道：“快跟上！”

两人跟在少妇身后一小段距离的地方，一直到城郊西南处的古井边上，少妇在井边安静地站了一会儿，突然作势便要往井中跳下。说时迟那时快，跟在少妇后面的白衣女子伸出手从衣袖中抛出一条长长的白绫，牢牢地捆住少妇的腰侧，将她用力向后一拉，使她跌倒在了井边的地面上。

似乎是因为被撞了一下，少妇的意识清醒过来，她吃惊地看着自己所处的环境，不禁感到恐惧：“我这是在哪？我不是应该在家里睡觉吗？我怎么会在外面？我的衣服，我怎么会穿成这样！”

“你的问题，我会替你一一解答。”

白衣女子朝着少妇的方向走去，却在踏出第一步的时候被黑袍男子拉住了手腕：“不可。”

“墨白，没事的。”白衣女子微笑着让他宽心，顺便将拉着自己手腕的那只手轻轻挪开，继续往跌坐在地的少妇方向走去。

“你们是——钦差大人和钦差夫人？”

这位少妇是县太爷夫人刘巧巧，她一眼就认出了在他们家里住了几天的贵客，本能地向他们叩头行礼。

“钦差的身份只是为了方便我们查出一切问题的根源所在，实则我们并非真正的朝廷钦差。”白衣女子在少妇面前停住脚步，蹲下身子，伸出右手手指轻轻提起她的下巴，似笑非笑道：“多么好看的一张脸，可惜不是你自己的。”

刘巧巧本来就已经受惊了的小脸在听到白衣女子最后一句话显然是受到了更大的惊吓，她那张美丽得没有一丝破绽的脸皮上似乎突然间像是被剪子剪开了一个口子，令她疼痛难忍。她吃痛地捂住自己的脸颊，不可思议地看着白衣女子道：“你们究竟是什么人？”

“我叫镜璇，是个半仙。”白衣女子镜璇站起身子，介绍着自己的身份：“我是半仙，亦是镜仙，以镜中世界映照真实世界，可以逆天改命，实现愿望，然而事事讲究公平二字，需得付出等同代价。”

“你，你们，你们是神仙？”

“我们是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能帮得到你。”

镜璇的话一字一句落在了刘巧巧的耳畔，她敏锐地察觉到了镜璇的不同凡响，但同时也在担心着自己的秘密被暴露出来。可就在她提心吊胆的时候，镜璇还是将残酷的事情一一说了出来。

“你本是一渔户之女，因家中弟妹众多，为了维持生计，便跟随父亲长年过着海上打渔的生活。风吹雨打日晒的恶劣天气渐渐腐蚀了你的容貌，你变成了一个世人眼中丑陋不堪的姑娘，受尽邻里的冷嘲热讽。终于有一天，你再也受不了日日看着镜中越发粗糙的自己，也忍受不了别人对你的指指点点，你孤身一人来到你熟悉无比的海边，可在纵身一跃之前，你却捡到了一样东西——一样足以改变你人生的东西。”

刘巧巧没想到自己隐藏了多年的身世就这么被镜璇语气平淡地揭露出来，她不知道这件事是怎么被泄露出去的，但她很害怕：“求求你，千万不要告诉老爷！求求你！”

刘巧巧已经受够了被人嘲笑的滋味，更不能忍受一直将自己视为女神般爱慕的丈夫有朝一日会用冷漠的话语嘲笑自己的不自量力。

光是想想，她便心痛万分。

“我不会告诉朱满，但我需要你将你捡到的东西交给我。”

镜璇伸出双手将一直跪在地上的刘巧巧搀扶起来，又顺势用手掠过刘巧巧的腰间，将别在她腰侧的香囊径直取走。

很显然刘巧巧知道被镜璇拿走的香囊对她来说意味着什么，她抓狂地扑到镜璇身上，想要夺回她的香囊，可就在她的手要抢到香囊时，她被一道突如其来的力量给推到在地。

“墨白，她只是个凡人，你别这么对她。”

镜璇回头看了眼站在她身后的墨白，墨白对她报以微笑，却不承认自己的行为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这东西并非你的所有物，它在给你带来改变的同时，也在摧毁着你。”镜璇从香囊内拿出了一条红色面纱，随手将香囊扔回到刘巧巧手里，但镜璇知道，刘巧巧想要的并非香囊，而是香囊里面的那条被好好藏起来了的红色面纱。

原本看上去平淡无奇的红色面纱在镜璇施法念了几句咒语之后出现了一团黑色的雾气，雾气越聚越多，越聚越大，竟然连成一片，通向了井里。

“半面纱，原是天界月老仙君座下首徒的一个得意之作，他想要通过改变世人的容貌而使天下间的有情人增多。可人性是复杂多变的，半面纱在不同人群之间流转，得到最多的感情并非是人间至情的男欢女爱，而是贪婪、虚荣、嫉妒和憎恨。这些负面情绪将半面纱彻底走上了歧途，所有戴过它而变美的人，最终都会受到它的反噬。因为它想要变得更加强大，而吸食人命的阴气是它变强大的最快途径。”

镜璇的解释让刘巧巧窜连起了前因后果，她意识到了她之所以会毫无知觉地出现在这种地方的原因，脸色苍白道：“所以我会在井边，是因为这条面纱想要让我投井，就像之前那些莫名其妙地死在井里的姑娘们一样？”

这句话几乎是用的肯定的语气，很快的，刘巧巧得到了镜璇相应的答案：“是，你刚才差点就要跳下去了。”顿了顿，镜璇补充道：“你将半面纱从其他地方带到这个城镇，它将你视为宿主，却在你不注意的时候去寻找其他可以祸害的目标，在将姑娘们变漂亮之后，它残忍地夺走了她们的性命。现在，它又要来取你这个宿主的性命了。”

“我，我——我不想死，如果你真的是神仙，求你救救我！救救我！”

刘巧巧哭喊着扑到镜璇鞋边，向她不断求救着。

镜璇叹了一口气，缓缓道：“诸事因果都源于你与半面纱的初遇，我可以送你回到那一年、那一天，倘若你当时能抵得住半面纱的诱惑，便不会再有现在祸及生命的事情发生。”

“不，不行。”刘巧巧似乎是想到了什么，突然间失声痛哭道：“如果没有那条面纱，我不可能会有现在的这张脸，也不会在背井离乡进入城里的时候，有幸被老爷看上！如果一切都会失去，我不要！那我情愿活成现在的样子！”

镜璇皱眉看着眼前这个已经被半面纱释放出来的戾气所影响了的女子，再不行动，只怕刘巧巧会被心魔所困，当时候想救她一命都来不及了。

镜璇这么想着，闭眼默念几句口诀之后，她额间的朱红色印记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在她右手手掌上空逐渐完整的一面旋转着的精致的小镜子。

在刘巧巧还来不及诧异镜璇凭空变出东西的本事之前，她被镜面散发出来的亮光吸了进去，等她能够好好视物时，她发现自己正坐在午夜里的海滩边上。

夜里的海风很大，刮得刘巧巧瑟瑟发抖，但更让她忍不住颤抖的是她已经发觉到了这个地方是哪里——那一年，她想不开时想要葬送生命的地方。

四周除了海浪翻涌的声音再也听不到旁的，刘巧巧站起身子，却觉察到了自己的身体与现在的她不一样的地方——她的皮肤很粗糙，就像是她没有改变容貌之前的样子。刘巧巧连忙跑到有海水的地方，海面上隐隐约约映照出了她如今的模样，那张脸她永远也忘不了，那是她曾经日日夜夜都难以释怀的样子。

“不，这不是真的，这不是我！”

刘巧巧绝望地叫喊着。

“这就是你，真实的你。”

镜璇的声音从刘巧巧的背后传来，刘巧巧诧异地回头，正好对上镜璇那双幽深不见底的美眸。

“面纱呢？你把面纱弄到哪里去了？”刘巧巧垂泪哭诉道：“没有面纱，老爷不会再喜欢我了。”

“你只在乎朱满是否喜欢你？”镜璇似笑非笑道：“那么其他人的言辞呢，你不害怕他们嘲笑你了吗？”

“我怕，可我更怕老爷不再喜欢我！在我流落街头、孤苦无依的时候，是他不嫌弃我，给了我一个家。虽然我知道他只是因为我长得好看罢了，如果我还是原来的相貌，他一定连看都不会看我一眼。”

刘巧巧沉浸在自己的设想里，镜璇轻轻地摇了摇头，微微一笑道：“我们不妨打个赌，即便你不再是容颜无双的刘巧巧，朱满是否还会再喜欢上你。”

刘巧巧自嘲道：“不可能的，怎么可能有人会喜欢一个丑女？”

“你赌的是不会喜欢，那么，我赌的便是会喜欢。镜中世界所做出的改变亦会改变真实世界，若你回到现实世界，再去当年去过的那个街头处，且看会不会有一如当年的事情发生。如果没有，那么你便不需要偿还因为改命而做出的代价，如果有，那么还请你到时候如约交出你应该付出的等同代价。”

这个赌约并没有让刘巧巧吃亏的地方，她想了想，用力地点了点头。等她点完头，她的耳畔突然听到一个响指声，紧接着眼前天旋地转，她毫无征兆地出现了城里一处比较偏僻的巷口处。

这个地方，刘巧巧印象很深刻，是她和朱满第一次见面的地方。那时候她初来乍到，身无分文，还被地痞流氓调戏，是路过巷口的朱满救了她，还将她带回府里好好照顾。

如今历史重演一遍，她不再是那年已经变美了的她，而是原本那个相貌丑陋的渔女。

依旧是落魄不堪，还受到了流氓的恶意欺负，刘巧巧被逼到墙角，却在绝望之际看到了意料之外的人向他们迎面走来，是朱满，朱满朝他们走过来了！

刘巧巧不敢置信地看着朱满。

“大胆！光天化日下竟然敢欺负良家妇女！”

朱满是个不会主动揽事的人，但在这一瞬间却似乎突然正义感爆发，斥退了纠缠着刘巧巧的恶霸。

“老爷。”刘巧巧嗫嚅许久，却始终不敢将这两个已经念了无数遍的字念出声。

“你还好吧？”朱满关心道：“你家住在哪里？我送你回去。”

这个开场白与曾经刘巧巧所经历过的一模一样，她不禁也按着从前做过的那样，轻轻地摇了摇头。

“你不是本地人。”仅仅是一个摇头，朱满从刘巧巧饱经风霜的脸上看出了实情：“你们家在海边，你是渔女？千里迢迢来到城里，你是来投奔亲戚的吗？”

刘巧巧又摇了摇头：“我没有亲戚，我只有自己一个人。”

“真是可怜。”朱满叹气道：“不如你先来我家，我是这儿的县太爷，我叫朱满，住我家里，你尽可放心。”

这些话是朱满曾经说过的，也是他现在正在说的，可刘巧巧再次听到的时候，竟是说不出的高兴。

时间过去了两个月，朱满向刘巧巧提出了成亲的想法时，刘巧巧震惊地看着他，似乎不明白他为什么会选择自己做妻子。

朱满是个情绪内敛的人，他没有亲口告诉刘巧巧的答案，刘巧巧从镜璇口中得到了解答：“多年以前，你曾在海里救过一个失足落水的男孩，为了救他，你差点溺水身亡。即便后来你们二人都得了救，但也因为在海里时你一直护着他，所以你的手腕受了伤，出现了一条长疤，你不曾在意过的这件事让当年的那个男孩在心里记了一辈子。朱满并非是对你的容貌一见钟情，他只不过是在你们见面的第一眼就认出了你这个救命恩人罢了。”

时隔多年，刘巧巧早就将那件事忘记了。

“那他是为了报恩才愿意娶我的？”这是刘巧巧唯一能想到的理由。

“这个问题的答案，或许你应该亲眼看看。”

镜璇让刘巧巧以隐身状态的旁观者身份亲眼看到了朱满在背后所做出的表现，相比人前那个只会笨拙地说着她很好的朱满，人后的朱满用行动证明了他对刘巧巧的用心。

刘巧巧刚到县衙时的衣食住行是朱满亲自打点的，堂堂一个县太爷，若说是为了报答救命之人的救命之恩才会费尽心思，他大不不必事事躬亲。在安排好刘巧巧的住处后，他派人去打探了刘巧巧的家人，以她的名义报了平安并替她送去了银钱。

朱满并非如刘巧巧所说的那般在意她的容貌，他的在意是因为府内下人时不时会闲话谈起刘巧巧的容貌，他才知道这世上大多数人还是看中外貌的。担心风言风语会传入刘巧巧耳里，他暗中辞退了那些说三道四的人，再招进来的人里，只对他们提了一个要求，不允许有人在府里讨论是非。

朱满只是一个普通人，他用微不足道的方式关心着刘巧巧这个柔弱却又坚强善良的女子。这个世间的女子有千千万个，可却没能让他遇见第二个令他心动的女子。

他原来是真的喜欢她的。

等看到后面，刘巧巧已经泪如雨下。

不需多言，镜璇便知道刘巧巧已经知晓一切，她微笑道：“看来你是承认这个赌约是我赢了，愿赌服输，你可服气？”

“谢谢你，我需要付出什么代价？”

“你曾经贪欲过的美貌将再也无法获得，甚至于，原本你那经过日晒和海风刮伤的皮肤只要有名医调理，还能恢复成正常人的状态。可现在，我要收回你的这个机会，至此以后，你都只能用这副模样出现在世人眼中。”

这是一个等价交易，刘巧巧已经明白了容貌并不是自己存活于世的唯一标准，她心中虽然惋惜，可脑海中浮现出朱满那张充满着温和笑意的脸，她便下定了决心：“我想活下去，我愿意付出这个代价！”

“那么，交易达成。”

镜璇神秘一笑，掌心上空的镜子发出刺眼的光芒，光芒消失之后，刘巧巧已经回到了她与朱满的房间内。

旁边是依旧在睡熟着的朱满，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但是刘巧巧拿起双手抚摸自己的脸颊时，即便不看铜镜，她也知道自己的确已经失去了美貌。

朱满那张熟悉的脸庞就在她的身边，刘巧巧觉得，好像一切也没有那么糟糕。

房间屋檐之上，两个人影正在交谈，正是从镜中世界一起脱身出来的墨白与镜璇。

“如果不是因为她将半面纱带到了城里，也不至于这个魔化了的神器跑出去作祟，枉死了那么多条无辜的性命。”

“她有罪过，但受到半面纱蛊惑的人大多源于内心的贪欲，她们想要变得漂亮，总归需要付出代价，只是这个代价实在太过沉重了。”相较于墨白明确的是非观，镜璇显得感性许多：“刘巧巧并非恶人，而且她最后也算做了一件善事，你没发现我们的这个神器已经没有了戾气了么？”

经由镜璇一说，墨白也注意到了原本一直缠绕在半面纱周围的黑色雾气正在渐渐消失，直到显现出它原有的模样。

刘巧巧与半面纱的关系千丝万缕，正是因为刘巧巧最终抵制住了半面纱的诱惑，所以半面纱的戾气才会消失，这是一个皆大欢喜的结局。

可镜璇心里清楚，余生太长，刘巧巧能否保持得住当年救人的初心，一如既往地做着良善之事，而朱满又可否不负本心，始终如一好好对待他的妻子，一切都是未知数。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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