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尔塔洛斯,你又做噩梦了吗?”
塔尔塔洛斯从灰暗仓促的梦境中迷茫地睁开双眼,高热让他说不出一句流畅的话语,喉咙中像是有生着白烟的火焰在翻涌。
玛门皱着眉俯下身将右耳留在他苍白的唇边:“……别急,慢慢地说出来,说给哥哥听。”
“哥哥……我梦见……你变成……石像……”
玛门慢慢地起身,他的表情藏在随深夜一同到来的黑暗中,所有的一切都模糊不清。他从石床边的矮桌上取来一杯水:“塔尔塔洛斯,闭上眼睛。”
塔尔塔洛斯听话地闭上眼睛,他感觉自己快要蒸发了,在常年炙热的大漠里,身体如炉碳一般滚烫。
滚烫的唇瓣忽然贴上了什么柔软的东西,塔尔塔洛斯睁开眼,看见一双金黄的眼眸——玛门的瞳孔正在发光,就像在黎明之时升起的太阳。
微凉的水流被玛门渡进自己的口中,塔尔塔洛斯呆滞地眨着眼睛,觉得自己像是在做梦。
玛门起身后,温声嘱咐他好好休息,随后缓缓走出了门外。塔尔塔洛斯躺在石床上,呆了半晌又坐起来,透过石门半掩的缝隙,他看见有什么模糊的黑影——他站起来,险些因全身酸痛而摔倒,塔尔塔洛斯条件反射地扶住身边的石墙,鬼使神差地趴在门缝向外看。
玛门坐在门口的石阶上,它耶甘城中微凉的晚风吹乱他的白发。
“塔尔塔洛斯,回去躺着。”
玛门的声音有些颤抖,他像个雕像,背对着塔尔塔洛斯一动不动地坐在石阶上:“乖,听话。”
缩在门缝中间的眼睛轻轻地眨了一下,塔尔塔洛斯轻轻地点点头,玛门听不见他的回应。
过了许久,玛门扶着墙站起来,他推开石门走进去,一片漆黑中,他看见塔尔塔洛斯坐在床上拿着本书,手中还在认真地翻页。
“感觉怎么样?”
“好多了,哥哥。”
玛门坐在他身边,在黑暗中打量着他,半晌后,他轻轻地将塔尔塔洛斯的后脑向自己推过来,对方没有抗拒,玛门轻轻地垂下头,吻在他的额间。
在塔尔塔洛斯看不见的地方,阿努比斯站在门外隔着面具深深地看着玛门,他翻了翻手中的小本,从怀中拿出冥河边折下的枯枝将一个名字划掉:“……忠于黄金的恶魔也会谈论情谊?”
玛门将塔尔塔洛斯的头轻轻地摁在自己怀里,他扭头看向门外,露出一个悲哀的笑容。
阿努比斯消失在那里。
塔尔塔洛斯将玛门送给自己的诗集扣着放在腿上,他在玛门的怀中抬起头,与他金黄色的眼眸对视。
从那双眼眸中,他感受到无穷无尽的温柔与哀伤。
为什么会露出这样的眼神呢?
直到一年后,塔尔塔洛斯仍不能明白。
飞鸟在人们的梦中飞翔,塔尔塔洛斯伸手搅碎暗夜下黑色的玫瑰与虚假的群星,他看见玛门金黄色的眼眸盛开在仙人掌红色的花瓣之下。
这一次,不是噩梦。
玛门将他抱在怀里,给他看一个有些奇怪的东西,“这叫指南针。”他把这半个手掌大的银盘塞进塔尔塔洛斯的手中,后者被迫用手指感受着它坚硬冰冷的轮廓,满眼泪水,等待着他的下一句遗言,“等我死了,你就拿着它,”玛门将食指的指尖点在银盘上刻着“w”的地方,“指针指着它的时候,一直向前走……”
“在它的尽头,我为你准备了诞日礼物。”
“一座由黄金堆砌的高城……”
玛门的手指顺着金黄的指针垂落下去,像飞鸟坠落后,再也无力张开的羽翼。
风沙在石门之外穿梭着,呜咽的声响时而短暂地停歇。塔尔塔洛斯听着这声音,想到了自己在梦中常常梦见的场景:那是一个浑身是血、面目模糊的女人,风沙呜咽着紧紧将女人拥住,女人想要转头去看她的身后,那里有什么庞然大物正在熊熊燃烧,就像陨落的太阳……
女人在沙漠中竭尽全力奔跑,用尽全身的气力爬到一处生满了仙人掌的绿洲;仙人掌的刺狠狠地扎进女人的手掌,塔尔塔洛斯的视野中,女人抬起被鲜血染红的半张脸,虔诚地吻上仙人掌顶端红色的小花——梦境中,他如着魔一般向着女人奔跑,在到达女人的身边时,绿洲已经荒芜;女人倒在地上,黑色的长发将血肉模糊的面颊一点一点割裂,她半睁的眼眸已经死去,塔尔塔洛斯蹲下来与她对视,满眼是女人悲哀温柔的眼眸——
就像是它耶甘城之外空无一物却缀满繁星的深黑色夜空——像是黑色的玫瑰。
塔尔塔洛斯垂目看着手中的罗盘,远行的呼唤让他感到疲惫与哀伤,那些流着泪的心绪如叩问一般敲打着他的心脏。
塔尔塔洛斯抱着玛门的尸体发愣,他俯首,用额头贴上他冰冷的嘴唇。
“我会去的,哥哥。”
“你……会在那里等着我吗?”
——
大旱纪开始了。
天空中不再有飞鸟停留,俯瞰此处高城时,绿洲的影子被巨浪般的黄沙袭卷、埋葬。
玛门的尸体被埋葬在黄沙之下,塔尔塔洛斯在他的石碑上刻下道别的诗文:
愿你的飞鸟永不安睡,使你脱离那噩梦一般的深眠。
紧接着,是大沙暴的降临。
塔尔塔洛斯跪坐在石门的后面,他从门缝露出一只眼睛,看那些黄沙如海浪一般剧烈地翻涌,无数黑色的枯枝化成鱼群在沙海之中畅快地游动。
哥哥曾为他讲过海洋,书上画着翻涌的黑白色巨浪。他不知道海洋是什么颜色,玛门带着他到夜晚的沙漠中去:抬头时,入目是海色的深蓝;垂首俯瞰,便得见浪花卷涌的瞬间。
风很大,从门缝呼进来一地沙尘;塔尔塔洛斯推上石门的一瞬间,周围顿时寂静下来。
除了一本诗集,玛门什么也没留下来。
塔尔塔洛斯将后背和头颅都靠在坚硬发冷的石门上,他向上看,看见的是干巴巴黑乎乎的石制天花板,向前打量,桌子和床在他的视野中映出一点熟悉的轮廓和灰色的边角。
塔尔塔洛斯觉得自己像在做梦。
他扶着门晃晃悠悠地站起来,像个苇草那样摇来晃去地走到桌子后面,他弯下腰,在角落里拿来一瓶葡萄酒。
说不定喝点这个,就不会觉得自己是在做梦了。
——
沙暴足足吹了五天。
第六天,塔尔塔洛斯趴在门缝向外看,推测沙暴已经在更早的凌晨时分悄然消散。
他带着一身的葡萄味扒开石门,灰蒙蒙的天际像一面没被擦净的大镜子,太阳连个影也没有。
尸体和残骸之上覆着的沙土被风掠走,白骨和腐肉间,秃鹫成伴降落。
“该死!”
塔尔塔洛斯将手中的酒瓶摔在软绵绵的黄沙上,黄沙如蛇蟒,张开嘴将瓶身包裹,缓缓将其吞食。
塔尔塔洛斯妥协般呼吸着空气中腐肉难闻的气味,多亏了酒精的催化,泪水在眼眶中打转,他在凹陷的黄沙间涉足,像个疯子一样奔跑;哪怕是被不知名的白骨绊倒,他也要顺着破碎的白骨找到尸体的头颅,捧着死人粘连着腐肉的面颊细细打量;不知过了有多久,塔尔塔洛斯在黄沙间找到了他为玛门竖起的碑石——灰乎乎的一块,浮在悲哀的黄沙间。
他顺着石碑抬起头,看见秃鹫正欲从凹陷的眼眶中啄去玛门破碎的眼球。
“啊……啊!”塔尔塔洛斯惊慌地喊着,他向玛门跑过去,被沙坑绊倒,被泪水遮覆的眼球盯着那些秃鹫,他狼狈地爬起来,挥舞着双手,拼命驱赶那些不肯离去的大鸟……
许是恶魔的血肉深得秃鹫的口味,塔尔塔洛斯的挣扎与驱赶徒劳无功。
那些秃鹫站在不远处,轻飘飘地看着他,并未离去。
玛门的脸颊已经被啃得不剩下什么,眼球仍余下半颗,金色的瞳眸已然死去,像是枯萎的日落。塔尔塔洛斯抱着他,他抱着他,艰难地站起来,腿骨掉了一个;他抱着他,脚步陷在来时踩出的沙坑里,秃鹫张开翅膀,在沙地上催起一片尘埃;他抱着他,他的骨头不听话地从衣服里向外掉,秃鹫站在他的背上撕扯他的头发;他抱着他,眼泪落到灰扑扑的骨头上,溅起金黄色的海浪和玫瑰花。
“……”
秃鹫散去了。
那人不怕疼,还把喉咙护在它们啄不到的地方,它们只能拍拍翅膀飞远,拿他没办法——地上还有那么多食物,它们是聪明的族群,必要时总能作出正确的取舍。
塔尔塔洛斯还醉着,他搂着玛门的尸骨躺在地上,把眼泪蹭到他满是沙尘的衣服上。
——
在没有落日和飞鸟眷顾的黄昏里,塔尔塔洛斯大哭了一场。
酒精将他在蜃楼外常年遥望的幻象折在黑夜的幕布里,未干的染料如骨血般交融;现在,它们被黑夜带回来,一点一点在他眼前展开;塔尔塔洛斯仰着头,他迷茫地伸出手去触碰那些交错的条纹,搅乱那团荒谬寂静的黑暗。
他又觉得自己在做梦了,甚至怀疑自己从来就没清醒过。
他看见黑色的玫瑰在眼前绽开,看见深蓝的海浪将自己的半身淹没。
他感到害怕,攥紧了手里的酒瓶,却不敢在海浪中挣扎------如果海浪像黄沙,那么在其中拼尽全力挣扎,也只会越陷越深。
他张开口,想呼唤谁人的名字,想托付谁人予以自己拯救------寂静漆黑的夜里,黄沙告诉他,所有的一切都只剩下灰烬,一望无际的灰烬。
他喝了酒,往昔的一切也像是都浸在酒里,马上就能全部忘掉似的;他不安极了,跌跌撞撞地站起来,将酒瓶狠狠地摔在地上,他对着黑夜大喊:“不会忘掉的!永远也不会!”
塔尔塔洛斯在黑夜中走进沙漠,他抱着玛门的尸骨,将他深深地埋葬在黄沙之下。
这下秃鹫总找不到他了,塔尔塔洛斯心想。
他痴痴地笑着,坐在玛门的坟墓前仰头去看夜空;这时候,他看不见玛门那双快要烂没的眼睛,记忆中又无数次闪过那双如日出般金黄的眼眸,总觉得他还没死。
他一定还活着!
塔尔塔洛斯站起来,最后一瓶葡萄酒被他装进肚子里,希冀的火焰在梦境一般的现实里燃烧;对着沙暴后空无一物的夜空,他大声地呼喊,拼尽全力,嘶哑喉咙:愿你的飞鸟永不安睡,使你脱离那噩梦一般的深眠------
故事从这里结束,也从这里开始。
赛特的雕塑被众人碾碎后,大逃亡开始了。
在众人离去后,塔尔塔洛斯收拾好了自己的行囊:一本玛门留给自己的诗集,一面镌刻着过往的石板,还有玛门离去前塞进他手心的指南针。
只有这些了。
空荡荡的它耶甘城中,只剩他一人。
在无处不是风沙的大漠中,他并不急着上路;塔尔塔洛斯躺在房间里冷冰冰的石床上,用一整夜的时间打量头顶灰乎乎的天花板------这是他仰望了十三年的天空。
好了,该离开了。
玛门,他一定会在那黄金铸成的高城之中等待着自己。
转世也好,苏醒也罢,塔尔塔洛斯荒谬执着地自我感动着,他打算将自己的余生尽数献给沙漠,只为了再次见到那双悲哀温柔的金黄色眼眸。
——
“……玛门送给他的诗集,他还带着吗?”
瓦沙克轻轻地笑了一声,故事讲了一半,他却不再继续说了,慢慢地站起来,抬起一只右手,投下的影子将塔尔塔洛斯的尸体盖住:“啊,休息够了,还是要接着干活的。”
半空中的那只右手轻轻成拳,影子慢慢地缩小,最后带着其中的尸体一并消失不见。
路过伊卡洛斯身边时,瓦沙克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在他的行囊里。六十多年,石板被打碎了,他还留着这本诗集。”
伊卡洛斯点点头,他转头看向墙角,塔尔塔洛斯单薄的行囊正在那里沉睡。
“我先走了。”瓦沙克不怀好意地笑了一下,他走进阴影里,又转过身正对着伊卡洛斯,按理说,他这时候应当不知晓伊卡洛斯的名字,但预言之神总是让人出乎意料。
一个青年的嗓音从瓦沙克的喉咙中飞出来,区别于他的本音,有些低沉,还有些嘶哑:
“伊卡洛斯,你将坠落。”
伊卡洛斯愣在满地血色中,视野中那片模糊的黑暗里,瓦沙克已经消失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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