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下来吧,听我给你把这个故事讲完。”瓦沙克席地而坐,苍白的瞳眸中倒映出塔尔塔洛斯紧蜷的尸身,“故事的一开始,他以与此时相同的姿势来到人世……”
走投无路的流民抱着出生不久的婴孩在大漠中踉踉跄跄地跋涉,深红的血液顺着她瘦弱的腿向下流淌;太阳城在她的身后燃烧,阿蒙的眼眸在天空中张开,恒久地注视着她。
女人的丈夫死在火焰里,女人的两个孩子被狞笑的刀剑夺去性命。女人在生命即将终结的日子诞下了腹中的孩子,她抱着幼小的婴孩逃出曾是天堂的地狱,在炽热的黄沙之中凑巧遇到了奄奄一息的恶魔。
恶魔生着金黄的翅羽与眼眸,浑身是殷红的血色,看上去神圣又悲哀。
女人误以为她遇到了神明——她生而卑微,事事不顺,终生不弃的,唯有拜谒神明。她无数次为大漠中的黄沙撰写诗篇,一颗坚韧而愚钝的心因阿蒙拉而鲜活。
恶魔以不含任何情绪的眼眸看着她,他的翅羽散落一地,翅膀上插着黑色的箭羽,殷红的血液从中源源不断地流出来。
女人向恶魔跪下来,她虔诚地将自己怀中的婴孩放在了恶魔身前的沙地上。
在诞下孩子的前几息,她为了不发出能够带来死亡的声响,用刀割下了自己的舌头。女人没打算活着,但她拼了命想让自己的孩子活着。
恶魔的视线停留在那婴孩的身上,滑过婴孩皮上的血迹——他轻飘飘地想着,这孩子的肉一定鲜美得很。
但他伤得太重了,一柄残刃穿透胸腹处的要害,将他狠狠地钉在沙中。
女人感到不安,因为她眼中的神明什么也不说——他看上去一如濒死,恍似自身难保。
女人看着自己身上残存的布料,又抬头看见恶魔身上血淋淋的伤口,口中断舌处满溢的血液被她咽进肚子里。
她小心翼翼地站起来,跪在恶魔的身边,婴孩的啼哭吸引了恶魔的注意力,女人流着泪,为恶魔包扎他身上狰狞的伤口。
神明也会伤至如此吗?
女人大抵是明白的,眼前的“神明”有哪里不对——壁画上雕刻的那些画像,永远圣洁的姿态,终会抵达的临降……
以及,祂们不会如此明目张胆地显现出自己的形态、被利箭钉在地上、被红日炙烤。
可,这种时候,是不是真正的神明,已经无所谓了。
女人用溢血的指尖撕下自己身上的布料,她轻轻地用布覆住魔鬼身上的伤口,苍白的布料一圈圈缠绕着魔鬼的手臂,将女人绝望破漏的心层层紧缚。
在因失血过多而死去之前,女人的半张脸陷在沙中,美丽的眼眸半睁着,乌黑的瞳仁被日光照得几近透明,她看见神明轻抚着婴孩的脸颊,一口咬了下去——
绝望在一瞬间定格,女人的生命化成被风吹散的黄沙。
“哈哈哈哈哈哈……”
玛门大笑着扫了一眼咽气的女人,血液开始从他的嘴角溢出来,在黄沙间红蛇一般蜿蜒,而后与女人的血融在一起。
他伸出手轻轻地拍了拍婴孩,希望他能安分下来;那婴孩还在哭个不停,也不知道他哪里来的这么多力气用在哭泣上。
“哭,是不能让一个恶魔大发慈悲的……”玛门背对着婴孩,金色的翅膀因疼痛而阵阵痉挛;他的手指扎进沙地里,狠狠地攥住那些黄沙,滚烫细碎的沙砾却从指缝间源源不断地溢出来,
“但,殷红的鲜血和纯洁的灵魂可以让世间所有……为之回心转意……”
“至少……现在的我会……但愿将来的我也会……”视野中的黄沙一望无际,如无穷无尽的黄金。
在婴孩不住的啼哭中,不过瞬间,金黄的羽翼连带着玛门的身躯尽数破碎,散成了蝶群一般飞舞的灰烬。
女人未闭合的双眼仍然惊恐地注视着什么,金色的太阳再也无法将它照亮,浓厚的绝望与悲哀藏在里面,如羽翼未丰的幼鸟在巢穴中绝望地注视着山火向自己蔓延;但从女人身体中流出的血液欢快得很,满是希冀与向往地爬行着,最终与玛门的血液相互交汇。
太阳城的火焰倏地熄灭;在黑夜降临前,新的“玛门”即将诞生。
————
“我记得金色的阳光爬过黄沙塑起的高墙,
记得灰黑的鸟儿站在仙人掌上用嘶哑的歌喉歌唱,
记得一切美好隔着一层打不碎的玻璃躲进梦境中虚假的海浪。”
“哥哥,书上的这些话是什么意思呀?”塔尔塔洛斯试图叫住走向远处的背影——那身影轻轻地叹了口气,放下手中装着花朵的杯盏,不紧不慢地走到塔尔塔洛斯身边,他坐下来,舔了舔发干的唇瓣:“嗯……等你再大一些,总会明白的。”
“读这些诗篇的时候,你要记住一件事,”玛门抬手轻轻地捏了捏塔尔塔洛斯的脸,“你无须去看那些苍凉嘶哑的字句,我给你这些诗集,是为了让你看到能够在那些没有生命的字迹上盛开的花朵——玫瑰,百合,鸢尾,紫罗兰,还有仙人掌上的小红花。”
“可是,什么是玫瑰呀?百合……也没见过——鸢尾和紫罗兰也都是花吗?”
玛门无奈地轻笑,他抬起手臂,将塔尔塔洛斯揽入自己怀中,他带着年幼的孩童轻轻翻动书页,找到了书中画满了鲜花的一页:“你看,这一朵,”他将食指上金色的指甲点在玫瑰图样的中心,“它就是玫瑰。”
“它的花瓣像漩涡一样……哥哥,玫瑰是黑色的吗?”
玛门一顿,又轻轻地笑起来:“嗯,是黑色,只要你想。”
“哥哥,我们今天吃什么呀?”塔尔塔洛斯合上诗集,将玛门的右手夹在书页里面,把自己的半个身子都放在玛门怀里,“饿了……”
“面包加葡萄酒,”玛门将手从诗集中抽出来,两指夹着薄薄的小书将它放在床边的矮柜上,“今天给你开个特例,如果你不讨厌的话,可以试着喝点葡萄酒。”
塔尔塔洛斯盯着玛门的眼睛认真思考了许久——他自己觉得足够久了,随后,他向玛门摇了摇头。
“好,那今天多吃点儿面包,你瘦得很,补补营养。”玛门冰凉的手钻进他的衣服里面,一根一根地数着他的肋骨,塔尔塔洛斯被冰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哥哥,你的手好凉啊……”
“你今天多吃点,它就不凉了。”
塔尔塔洛斯靠在玛门怀中撇着嘴,他的哥哥终日里尽说些做梦一样的话。但他喜欢听,也喜欢当真。
塔尔塔洛斯不喜欢吃面包,它们足够好吃,但是吃得多了,便总觉得干巴巴的,索然无味——但多喝点水,也总能一股劲儿顺下去。为了让玛门的手不那么冷,他今晚一口气吃了五个面包!
玛门喝了四杯葡萄酒,塔尔塔洛斯没看见他咬一口面包。用指尖碰他的手,摸起来竟真没有那么冷了。
“……塔尔塔洛斯,吃完了吗?”
哥哥不常喝葡萄酒,可一旦喝了葡萄酒,哥哥就会变得很奇怪——就像钟爱骨头的狗被夺走了口中的骨头。
但什么都不会发生。
“嗯,吃完了。”
玛门拣去桌上的餐盘和刀叉,塔尔塔洛斯站起来,看见他转过身走向自己:“哥哥?”
“……嗯。”诡异的笑容,发光的眼瞳,那双利爪一样的手伸向自己的脸颊,化成温柔的抚摸。
然后,玛门就会变成一摊睡死过去的烂泥。
葡萄酒是有什么奇怪的魔力吗?
那天晚上,塔尔塔洛斯趁着玛门睡着的罅隙溜下石床,偷偷用玛门的杯子倒了一杯葡萄酒。
他将酒喝了下去,然而什么也没发生。
五年后,塔尔塔洛斯身形渐长,仍矮过玛门半个头。玛门从身后将他抱住,把头搭在塔尔塔洛斯的头上,他在他的耳边不经意地呼出热气,轻轻地耳语:“今天要喝点葡萄酒吗?”
“不要。”
塔尔塔洛斯断言拒绝,玛门的视野之外,他的脸上不知因何泛起红晕。
玛门将他轻轻地放开,抬手捏了捏塔尔塔洛斯消瘦的脸颊:“小家伙,怎么一点肉也不长?”
“……”只要不喝酒,玛门的手就冷得很。
塔尔塔洛斯想去用自己的手触摸他停在自己脸上的手,在这动作方且进行了一半的时候,玛门忽然毫无预兆地昏死过去——如一座冷冰冰的石像,怪异地倒在自己的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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