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行》中记述着:旅人从任意一个海岸线出发,沿着指南针的方向一路西行,不论是渡海也好,跋涉也罢,只要他不顾阳光炙热,一心肯将这场路途继续下去,那么,他便终会迎来一场狂风。
传闻之中,白发苍苍的老者坐在酒桶边,面色酡红地向背着行囊的旅者吹嘘这狂风的威力——他们说,这狂风仿若苦等千载一般迫不及待于寰尘终幕之前降临,带着不顾一切、肆意妄为的势头拼死拼活地席卷万物……
待这狂风带着悲哀的嘶鸣逝去之后,旅人终于有机会将挡在两眼上的手臂放下来,眼前无穷无尽的金色黄沙便是法伊布沙漠的其中一角。然而,此时此刻,除了身躯与魂魄,旅人远行千里所带来一切都已然在狂风中轻飘飘地散去了。
更为古老的传说中,怪鸟玛门曾在这片一望无际的大漠中降临,正午时,它于半空展开金色的双翅,使那些笼罩在自己身影之下的黄沙尽数化成了货真价实的黄金。远行之人塞尔科特迪瓦•迪亚斯柯达在一百年后发现了这些隐匿在黄沙之中的宝藏,他用因狂风的吹刮而连一件可怜的衣服也不剩下的身躯快活地蹦跳——他以墨洛温曾投下影子的地方为中央,建立了名为“黄金诗”的城邦。
黄金诗,于旧日里被拉美西斯一朝焚尽的城邦。
——
书中所言并不全然作数,抛却那些被有意写来增添神秘感与虚幻感的因素,法伊布沙漠是个确切存在着的地方。
阿斯拜尔披着白色的长袍,于一望无际的沙漠中站定,他抬起一只手臂,轻轻地拦住伊卡洛斯前行的步伐。
伊卡洛斯将一只手伸出衣袖,搭在身边之人横在自己身前的手臂上。阿斯拜尔仍然没有动作,他似乎感知到了什么变化,沙漠中的微风像母亲满是纹络的手,轻轻地穿透二人的躯壳深入沙丘中,不知何时便要再次扬起一捧黄沙。
对于法伊布沙漠,存在于破立殿中的记载并不算多,甚至可以称得上是极其稀少。《启示录》中提到过:“法伊布沙漠是一片坠落的星空,填覆了一整个脆弱的海洋……”
阿斯拜尔解开缠在右手上的白布,睁开手心的眼睛再次向黄沙之下俯瞰——那只畸形之目的视野中,深蓝色的海浪在繁星集聚般的黄沙之下呼啸着翻滚。阿斯拜尔将那只眼睛阖上,所有“异常”的景象又尽数不见,法伊布沙漠只是像其他平常的沙漠一般惬意地蜿蜒着。
转过头时,阿斯拜尔发现伊卡洛斯正盯着自己看——与其说看,倒不如说是观察更贴切一点儿。两个“哑巴异族人”在沙漠里并肩而行,不安在缄默而一触即散的微风中浓墨重彩地蔓延。
别害怕。阿斯拜尔在伊卡洛斯的眼眸深处看见自己深蓝色的瞳眸;自枯瘦的指尖生出仿若魔鬼的碰触,如微凉的枯枝般用力嵌入指间的缝隙——那是阿斯拜尔的右手。大漠中经久不息的荒风刮得时间如鲜活的蝶翼般震颤,随之而来的狂风中,阿斯拜尔紧紧地将伊卡洛斯抱住,那只未产生异变的左手揽住伊卡洛斯的后脑,将怀中之人的头颅按在自己的肩上。
在这场肆意飞卷的沙暴之中,阿斯拜尔悄无声息地睁着双眼,硬沙划不破他的眼眸,深蓝色的漩涡将所有袭来的灾殃都吞没;他垂下头,长久地注视着缩在自己怀中紧紧闭着双目的伊卡洛斯,
长久地注视着他易碎的宝物。
直到风暴停歇,月光与旅人睁开眼眸。
恍如蜃境的巨大王城在渐趋散去的黄沙身后皎然显现,惨白的月光将王城笼罩,守城之人化成的石像慢慢地睁开双眼。
拉美西斯的住所——奈西斯王城。
传说中,奈西斯王城紧挨着巨蛇卡弥耶的遗体,卡弥耶生于沙漠中最古老的绿洲中,炙热的水流冲刷它漆黑的鳞片足有千年,它苏生又沉寂,沉睡又醒来,于生与死的缝隙中生长、爬行。直到有一日,有人将它从沉睡之中唤醒,来人对它说:它的绿洲即将干涸,一切都因这大漠的天空之上将升起一轮虚假的太阳——拉美西斯的悲伤将会催使这具形的咒诅散出最漫长灼热的光芒。
于是卡弥耶从大漠深处的睁开双眼,巨大的身躯过日月遮蔽,这一切发生的时间线早在那轮虚假的太阳升起之前,拉美西斯从奈西斯王城的顶端使执起圣剑,一剑贯穿巨蛇的躯壳,往后便有日月重现。
然而,两位自一方神域而来的旅人并未在奈西斯王城附近看见那巨蛇哪怕一丁点儿的影子。卡弥耶的尸身踪影不再,它就像是从未于这大漠之中存在过。
阿斯拜尔拉着伊卡洛斯走近这巨大斑驳的王城,城门处以石像形态屹立的守卫在睁开一双无神的金黄色眼眸后便不再动作,流淌的黄沙自他们拄剑的石灰色手臂上瀑布一般倾落而下……直至枯竭。
阿斯拜尔伸出手,试着推动紧闭的巨门,他的手指方轻轻点在那些组构成巨门的石板上,这坚硬的巨门便不值钱地缓缓向里挪移,如仙人掌上的花瓣一般柔软地绽开——
苍白的大理石与弥漫的黄沙相互交叠遮掩,皎洁的月光如一泓无形的清泉了无声息地汇聚在王城空无一物的中央。阿斯拜尔看见王城的右侧屹立着一座高大的宫殿,高而窄的彩窗之上,亮光呈现出近乎萎靡的姿态,彩窗底层的白色框架上,用神的语言镌刻着一行漆黑的小字:时间遥远的洪流将吾之命运吞没。
再往下,白色的大理石墙上流淌着一串金色的古文,像是《亡灵书》中对脱离肉躯的魂魄的安抚与告解:“愿你的身躯永不腐烂,如群山中的坚石一般。”
透过晦暗的彩窗,阿斯拜尔以深蓝色的眼眸向殿中遥望,殿中驻留着一个模糊的方长黑影,除此之外的其他一切,都因太过隐约而不可预见。
他转头看向伊卡洛斯,注意到他脸上好奇的神色,深蓝色的眼眸中游过一抹转瞬即逝的犹豫;他握着伊卡洛斯因震惊而挣动的手腕,狠狠地推开了彩窗旁正襟危立的金色门扉——
猝不及防地,几乎一切都开始扭曲,空气,风声,从彩窗透进来的月光,他们在扭曲之中走向房间正中央的棺椁,那漆黑的棺椁始终停放在那里,扭曲的风声与月光模糊地变易着,让人联想到一切夹杂在时间中随之一同远去的悲伤,从棺椁之外流淌着,轻轻地吟唱着。
在时而急乱时而轻缓的悲风中,阿斯拜尔将伊卡洛斯推离,孤自一人跳入空无一物的棺椁之中。哪怕是在消失之前,那双眼眸也仍然异常平静,就像是知晓这一切总会到来一般。
看来,唤醒拉美西斯,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变数与灾厄,也许会黯然化成没有獠牙的猛兽捷捷随行,等待着有冥铃声响起的进食之刻。
伊卡洛斯没能抓住阿斯拜尔的手,他大概明白对方跳下去的因由,却不能全然理解对方将自己推开的动机。于是他咬着牙与风势迎面相撞,撑着棺椁坚硬的边沿跳入了这漆黑的长棺之中。
于黑暗中跌落的过程中,伊卡洛斯睁大双眼在头脑的阵阵晕眩中搜寻着阿斯拜尔的身影,他一无所获。有许多陌生的声音从四面八方涌入他的脑海——男女老稚,鹰鸣兽啸,缭乱的声音如缠杂的藤蔓,一时之间,伊卡洛斯听不清任何字眼,但恍惚之中,他感受到了来自那些声音的怒火与被绝望修饰的哀伤。
“请回头看看吧。”
“别再将错就错了。”
“是卡弥耶护佑着我们啊!”
“那些骨头……是我的孩子!”
“为什么,到底是为了什么?”
“没有人让你做这些!”
“如果我犯了错,请让赫尔墨斯来指引我!”
“跳进冥河吧,跳进去,你就能拯救我们了……”
“……”
剧烈的痛楚模糊了伊卡洛斯的意识,在长久的黑暗中,那些话语的声音终于逐渐淡去,化成了葡萄的香气与啤酒和面包揉杂到一处的气息。恍惚的黑暗之间,他下意识地睁开眼,视野之中是一面金黄的天花板,伊卡洛斯转过头,看见了摆放在自己塌边矮桌上的葡萄托盘和玫瑰红的酒液。
一个衣着简单暴露的女人弯着腰站在他身边,手中拿着的淡黄色面包就快要亲在他的耳边。
“梨罗萨!谢天谢地,你终于醒了!”女人的眼角抹着鲜艳的红色,她站直后欢快地笑起来,那一抹红色像鱼尾一般轻轻地摆动。
伊卡洛斯盯着矮桌上的葡萄粒,他有些恍惚,于自己的记忆中再三确认了从棺中跌落的经历,终于明白过来,自己应该是处在一处幻境中,而且这处幻境,很大可能与拉美西斯有关。
幻境之中,他并非自己,而是一个叫做梨罗萨的人;不论怎么说,单论终于可以开口说话这件事,便足以让伊卡洛斯也跟着女人愉悦的尾音大声地喊一句“谢天谢地”。
事实上,他真的这样喊了出来。
女人的笑声戛然而止,她将面包扔在矮桌上,坐在床上伸手去探“梨罗萨”的额头,如常的温度又让这个多变的女人止不住啜泣:“我要叫医师再来一回,你一定是被这场高烧烧坏了脑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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