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物乃大巫师施旧术借灵气化形,身躯本就是虚幻之像。”
王宫内,国巫求见涣。清海边上的海解除烙印时产生的微光甚至传到了王宫,被国巫捕捉到,他慌忙来向涣王子报告。
“母后一直很在意,”涣面露难色,“她说从未见过此等灵物,定要好好保留。你也知道,她出身合巫,从来就爱研究先天灵物,奇珍异兽,为此都不顾我父王反对亲自守在那清海边上多年,我不想扫她的兴。”
“涣王子,王后不是为了她自己,她是为你而去。王后想借用那物为你补充因征战损耗的力量,此举万万不可啊!若被天界知晓,这……”国巫面色煞白,说话声音渐小,“……此物分明就是天界丢失的灵者,不知何故自天界坠入我国境内,被清海阻拦未直接落入凡间,不如还是将其重新封入清海……”
“不必,”涣见国巫话说得如此直白,面露不悦,语气坚决地回应,“此物既然落入涣王国,定是与我有缘。一切还是等母后回来再做定夺。”
王后一行当天便乘辕车返回涣王国都城东呈。刚化形的灵者脑袋空空,一路上沉默着双目茫然地望着车窗外。但这并不影响王后的兴致,王后给灵者起了个名字,灼,还让身边女官给她换上得体的常服。待涣在王宫内一处僻静院子见到灼时,她一身备选女媛穿的茜色常服,梳着矮髻站在院内的小石子路上,身上带有宫中女官都有的淡淡脂粉气。涣望着灼僵在原地,他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处置这个灵物。比起玳须国人那点弑神之力,灵者是能瞬间将天神化作虚无的怪物。
“哥哥。”
涣尚在脑内紧张地思考该怎么做,灼回头冲他如此一声轻唤,涣的脑袋立刻转不动了。他呆愣片刻,随后上前几步伸手抚了抚灼的头顶。
“好。”
涣欣然接受了这个称呼,而灼也不似传闻中的灵者那样浑身杀气。恰恰相反,被海唤醒的灵者与普通少女并无两样,甚至较常人略显笨拙迟钝。涣向她简单地自我介绍,她也只是眨眨眼,面无表情地望着涣。
灼住的院子里经常出现身长五寸,胸羽一抹白,尾羽灰白相间的竹翎鸟。最初的一年,灼每日时常徘徊在半梦半醒间。院子里没有住其他人,唯有那三五成群落在枝头的竹翎鸟时不时传来几声鸟鸣,灼便时常坐在院子里望着那些鸟,一整天不说一句话。
唯有涣偶尔来的时候,她便与涣说上一两句话,再由涣带着她像孩童般学着读书认字。灼吃东西偶尔才吃一口,身体也不见长,为此,涣特意将自己宫里一个心细的宫人调过去照顾她的起居。灼却不太搭理那个宫人,没过多久找了个由头打发她走,之后仍旧是每天自顾自地望着鸟儿发呆,要么就捧着涣给她的书看。
“为什么国主给你起名也叫涣呢?”
灼从未害怕过涣,甚至在灼的意识中她与涣是平等的,所以说话时也毫不顾忌。
“我自出生起就被父王将心神与国之宝器同锁,父王的意思是让我与涣王国共存亡,”涣淡声说,“也是为了向天帝表明忠心,绝不背叛。”
“海也不是叛国,他只是一时糊涂误闯禁地。”
灼曾问涣为什么海要被关入牢中,涣只说因为海私闯清海海域禁地,触犯律法,视同叛国,于是判了无期。灼说若不是海闯入清海,她也不会被捞上岸。为什么海要被关起来,而她却在这里安然无恙。
“放心,等我成为国主,一定想办法为他减刑。”涣如此说道。
直到第二年花开时节,灼的话渐渐多起来,每天定时吃两顿,生活上也能自主料理自己,行为举止与常人无异。这日院子里落了只体型足有三只竹翎鸟大小,茶棕色羽毛的曦霞鸟。这只鸟头上有几缕蓝紫色羽毛,尾羽有几丝红色——是只雄鸟,扑腾几下翅膀落在院中矮树上,瞪着漆黑的眼珠时不时看向灼站的方向。
院子里几株新种的矮树不足半米高,叶片形似卷柏长着金色嫩芽,几处枝头还开着淡紫色的小花。灼立在矮树前除了听到清晨的鸟鸣,还听见有人断断续续的哼唱声,那轻声低语一般飘过来的歌声引得她踏出院门——隔壁院子里搬来一群女工,一个身着翠衣的年轻女工正哼着小调,见到她时满脸惊讶。
“阿芝姐,阿芝姐,有人!”
被唤来的闵善芝是神族后裔,女工们都习惯叫她阿芝姐。她是织院的女掌事,管着十二个制衣工,样貌端庄,眼尾生得略高,看人的时候目光有些凌厉。闵善芝嘴型生得圆厚,说话时声音高而不刺耳,刚好镇得住人又不至于让女工们心生反感。她技艺高超,可双手施展其家传的百丝绣技,被王后称赞不输天界神女手艺。王后偏爱各种竹林,闵善芝便在王后寿辰献上幅十米长的茂林修竹图讨得王后欢心。灼时常去织院见那些织工绣娘们忙碌,尤其喜欢在绣坊看女工绣各种纹样,时间一长她也跟着学了几分手艺。闵善芝是王后带到涣王国的人,灼的来历她心里有数,自然不会为难她。
织院的女工除了闵善芝外,其他女工相互称呼时都在自己名字最后一个字前加上一个衣字,所以大家都按织院的习惯叫她衣灼。织院的人大多没继承祖上法力,无非靠手艺吃饭,也没人察觉衣灼身份,只以为她是别处遣过来的女工。衣灼擅长绣花草祥云,因为一个人呆着也是无聊,就在绣坊跟女工们一道给王族绣衣料,挣个手工钱。织院里的女工们都是神仆出身,有时也凑在一块儿瞎聊天。尤其是绣坊的女工,她们能从伙食聊到天气,从外面的战事聊到宫里的闲事。
“都知道咱们国主酒量好,豪爽好客,在天界可有面子啦。”
“涣王子打仗厉害,又会读书写字,模样还长得好。”
“哟,瞧你这花痴样儿!”
“你还想嫁给涣王子不成?”
“谁不想嫁涣王子啊,轮得着我们这些人吗?涣王子将来铁定跟国主一样等天帝赐婚呀。”
“诶唷你还想当正妻呀,我要是能当个侧室……”
“就凭你那家世你也就做做梦吧!”
“哎,怎么不说王后强,王后娘家多厉害啊,若不是王后跟天后的关系……”
“嘘嘘嘘,少说几句吧,赶紧干活。”
闵善芝过来喝止,几个女人唧唧喳喳的声音这才停了,回头各自去忙手头的工作。
“衣灼,你来,”闵善芝冲衣灼招手,“涣王子在等你。”
闵善芝生性机敏,不光在织院,平时在整个东十坊她都能左右逢源。她特意在织院腾出一个隔间作为书房置办上书桌笔墨,还给衣灼要来三个书架放书。涣来的时候,她就沏上一壶古红,再端上两三碟点心,把仪式感做足,让旁人都知道涣王子看重织院的人,自然也就无人敢得罪她。
“年年今夜,月华如练,长是人千里。”
涣偶有空闲时就给衣灼带几本书,像教妹妹一样手把手地带灼练字。一句诗短短几个字,衣灼对着字帖写了一下午,越是简单的字她越是写不好,长字一撇更是伸得老长,涣握住她的手,连写了好几个“长”,衣灼直接不耐烦了。
“不写了,今天不写了,”衣灼伸着懒腰无奈道,“我天赋差,改天我自己练吧。”
“已经比以前有进步,”涣搁下笔,拿起衣灼写的一幅字,“想不到你一个柔弱女子,写的字却似男子一般洒脱。”
“字丑是吗?怪我写得太随意,”衣灼撇撇嘴,笑容别扭,“字像是要飞起来,哈哈。”
“不丑,别有一番韵味。”涣的目光仍停留在衣灼的字上。
“书里说,‘字如其人’,方才若不是你控制我的手,我的字只会飞得更厉害,”衣灼羞赧地望着涣说,“因为你人好看所以字好看,我相貌平平字也丑……”
“你很好看,无论是……”
涣话说一半停了,偏过头若有所思地望着衣灼。
“是什么?”衣灼疑惑地望着神情忽然严肃的涣。
“与天同寿,与地共生,”涣凝视衣灼,语气郑重地说,“众生莫不……”
“怎么了,”衣灼头昂久了脖颈有些发酸,可涣紧张的神情令她不敢挪开目光,“怎么突然这么严肃?”
涣似是深呼吸后,长舒一口气低声道。
“为之耽兮。”
灵者的力量随着时间推移渐渐恢复,可不知为什么这副名为衣灼的躯壳施展不出体内的力量。尤其是在面对涣时,也许是因海对涣心存感激之情影响到衣灼,也许仅是出于涣对她一直报以善意,衣灼甚至莫名地对涣有种特殊的亲切感。涣每次见衣灼时都会不时施展其神力,一举一动似乎是趁衣灼不备在她身上布下暗记,衣灼心知肚明却未点破,而是待涣走后将那些浅淡的术法痕迹一一徒手抹去。
身为涣王国储君的赵珺涣继承了神族与巫族的力量,寻常妖魔都不是他的对手。然而他的力量不足以控制她,因此衣灼并不害怕他。但海不同,海敬畏并崇拜涣,即使被关在大牢里仍对涣的恩情念念不忘,在海眼里涣就是世上最优秀的神。
涣王国大牢内关押的犯人很少,重犯多是关不了多久上头就会择日处决。衣灼一直认为全靠涣的保护海才能继续活着,也相信涣将来会释放海。关押海的重犯大牢离王宫足有百里地远,去那的人少车也少,想要去一趟并不容易。衣灼对外的身份是王后带入宫中待选的女媛,在织院候职,领的是织院统一支付的月俸,而织院女工只有一两个月才能休假出宫一次,忙时则半年也休不了一回。衣灼不想过于引人注目,只能候着时间出宫,再花钱单独租车去见海。加上每次探监一并带去的食物以及打点狱卒的东西,去一趟要花掉衣灼三个多月的月俸。好在衣灼给涣做事,涣会给额外的打赏,衣灼才存了点积蓄。
为了疏通人情,衣灼没少花钱打点,加上大牢内的狱卒都知道她身份特殊,便愈加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除非真的不方便也不拦她。因着衣灼每次去探监还会给当班的狱卒一点小恩惠,当班的狱卒都会同她聊上几句。
“我被征召了,往后我弟弟替我的岗,”今日当班的狱卒是个看上去年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他脸上带着兴奋的笑容,边带衣灼往里走边说,“但愿这次我能立功回来。”
“又要打仗?”衣灼很意外,“涣王子不是才回来……”
“没办法,我们位置特殊,”狱卒边晃着手里的一大串青铜色钥匙边说,“涣王国夹在天界与凡间之间,最初只是一片茫茫雾海,清海环绕涣王国变成我们与凡间的边界,我们……哎,反正涣王子很快要带人去凡间,听说这次还会同天神一起咧。”
“与凡人打吗?”衣灼好奇地追问,“为什么要跟凡人交战?凡人能斗得过神族?”
“不知道。其实凡间也有妖魔精怪什么的,也许是跟在凡间流窜的妖怪打。”
“是吗?唉,涣王子辛苦了,你们也辛苦。”
“哈哈,其实跟着涣王子立功,我们这些小喽啰才有机会得到封赏,”狱卒说话间眼睛都亮了许多,“运气好的话,还能在外面淘到宝贝。涣王国太小,哪里有我们发挥的地方,您觉得呢?”
“我不懂,”衣灼摇摇头,“我只是个普通女工,这些事情我一点儿都不清楚。”
“嗨,谁不知道您是……哎到了,您请。”
狱卒给衣灼打开关押重犯大牢的漆黑铁门,衣灼跨过门后几步行至关押海的那处牢门前。一道灰黑低矮牢门上开了个比人脑袋大不了多少的小窗,衣灼打开小窗,看到海蜷在墙角,借着石墙上一扇透风小窗投入牢房的几缕阳光,聚精会神地看之前衣灼带给他的书与手稿。
数年过去,海已是成人模样。尽管一直被关在这不足十五尺见方,条件简陋的石头牢里,他却从未生病,个头也长得与涣不相上下,站起来时头顶差半尺就能碰到房顶。从背后看去,身着灰色囚服的海身形瘦削。他仍是当年那样一头刚及耳的乌发,只是如今的他肤色苍白缺少血色,当见到衣灼来时眼睛便现出些神采。衣灼将带来的食物递给他,并将几册涣的手笔一并给海。衣灼看得出来,比起自己做的吃食,海更多地是盼望见到涣的亲笔文章。
“是的,厷郄族不足为惧……西南……西南边界太长,空间容易出现裂缝,我们必须加强防守。”
海总是能从涣的文章里解读出许多内容,衣灼则不太明白,只能默默地听海念叨。
“宣天防……涣哥……涣王子,只要有他在,没什么不可能的。”
“上回你说想念家乡的糖糕,我就托朋友帮忙带了些,”衣灼见海只顾看却不吃东西,于是说,“你尝尝味道,看我带的是不是……”
“是的,是的,”海说着忙抓起油纸里包的糖糕咬了两口,“是这个东西。”
“他们平时给你添荤菜吗?我给了钱的。”衣灼小声说。
“有,有,”海愣愣地点点头,偏过头有些怯懦地望着衣灼,“原来,是你……”
“你有没有缺什么?我……”
“没有,没有,”海连忙摇头,挪开了视线,“你回去吧,这里阴冷偏僻,你出来久了不好。”
也许是因为在这座冰冷的监狱中被关久了,如今的海谨小慎微,见到衣灼既不愿多说话也不太敢直视她,次次说不上几句话就催促她走。衣灼见海这副模样于心不忍,一直琢磨怎么救他。但海的罪名太重,莫说他父母不敢救,衣灼更不方便救他——除非劫狱。然而事实是哪怕她敢劫狱海也不肯。即使是进了大牢,海也没有忘记他对涣王子的承诺。
“我曾答应他,待我成年后就随他一同出征。涣王子对我全家有恩,这辈子我都要追随他,永不背叛。”
衣灼心知全靠着这个信念支撑海,他才能在这个沉闷阴暗的大牢里被关那么久却没有崩溃。衣灼身处王宫内,若不是每日在织院里找些事情做,听女工们嬉笑聊天,日子真就无趣又苦闷。织院里的女工各有所长,比如嗓音动听的衣萝,时常在院子里哼唱,衣灼初入织院那日听到的歌声便是衣萝唱的。而近日衣萝被家人召回,听说是要安排嫁给某国的一个领主。除了衣萝,织院其他同期入职的女工也陆续出宫嫁人,阿芝忙于带新人就把王后那边的活儿也堆给了衣灼。
“王后要给贵客备两身礼服,催得紧,你帮我盯着,千万别出岔子。”
闵善芝交代完衣灼便走开了,衣灼领过衣料时发现是轻软贵重的栾云纱,疑惑是什么样的贵客,忽然肩膀被人拍了拍。
“衣灼,吃不吃果?”
织院里有个经常分吃食给衣灼,面若芙蓉身材微胖的姑娘,衣茹。她总能在空闲时间顺来大厨房的茶点分给女工们吃,还经常给衣灼塞宫外的东西,衣灼给海的糖糕也是她托人带的。
“阿芝姐不是说你要回家吗,”衣灼见到笑眯眯的衣茹有些意外,“你这是……”
“哎唷,别提了,我不想结婚!”衣茹一边把嘴一撇,一边不忘把手里的果子塞进衣灼的嘴里,“我告诉你,我老爹要我嫁那个什么巴拉莫?巴鲁?唉不知道到底叫什么的,好像是离巫族领地很近的一个地方,说那户人家家主老婆病逝我去了能扶正,好过留在国内将来做个妾室。衣灼啊,我们这种身份的女人苦哇,哪怕是在织院做事攒点钱也是充作嫁妆,说来说去都是……”
“唔,这小红果真甜。”衣灼嘴里嚼着果叹道。
“……哎我跟你说正经的呀,你别光顾着吃。我下个月初就得走,我们这一拨女工除你以外就全走了,你也得考虑一下自己的事,别像我们这些苦命女人只能听天由命。”
“我是个孤女,没有家里安排婚事,在织院做工就行。”
见衣灼淡淡一句话就交代了,衣茹瞪眼望着她说不出话来。也许是因为念着衣茹总给她带吃食,也许是因为衣茹提醒她考虑自己,衣灼在赶制礼服的空档用边角料给衣茹做了个小手帕偷偷塞给衣茹,衣茹见到绣着团花的手帕顿时眼眶红了。
“栾云纱……”衣茹用袖口抹了把泪,“……我在织院做事那么久,从没得到过那么好的东西……你用羽丝线绣的吧,一看就是……”
“嘘,是上回给涣王子做披风时剩的一点线。栾云纱跟线都是我亲自领的东西,上面不会追查的。”
“衣灼,虽然你从来不提,阿芝姐也不明说,可大家都知道你是专门给涣主子做活的,你做的东西我哪里敢用。”
“你不说谁会知道呢,”衣灼不以为然地笑笑,“不方便送你显眼的东西,出宫的时候容易被搜走。织院的女工都是做了多年工也没穿过一件好料子,万一他们问起来你就直说是我的东西送你了。你说的那个地方……你家里把你嫁得那么远,以后怕是再也见不到你……”
“衣灼你怎么那么好,”衣茹抽了抽鼻子,“你是神明吗?”
“我不是,”衣灼听到“神明”二字顿感不适,沉默片刻后说,“此处国主,还有涣王子,他们才是。我不懂国事,也不清楚外面到底什么样,但见涣王子总是忙于征战,大概外面不太平,你出远门自己多加小心,照顾好自己。”
衣茹出宫那日,衣灼将衣茹送至宫门口,随后呆立在宫门口许久,直到一旁的守卫冲她打手势她才回过神。涣王宫的大门由一种特殊的矿石熔炼铸成,深灰色的城墙上在修建巨型金属支架。自衣灼入宫起,涣王国就在修这种暗金色的金属架,衣灼在宫外也见过这样的金属架,却不知道这种暗金色的架子究竟是什么用途。
衣灼返回织院要经过王宫正殿,走到正殿前她才发现,就连气势恢弘的正殿屋顶也布下了暗金色锁链交织而成的网。而在回织院的岔路口,衣灼见有工匠在一处空地打地基,另一边则在拼接一些暗金色的杆子,好奇心驱使她忍不住上前搭话。
“这是要修新宫殿吗?”衣灼尴尬地笑道。
“我要搭桁架。”工匠歪了下头说。
“桁架?还要打地基?有什么用?”衣灼好奇地问。
“不清楚,”工匠说,“咱就是按图纸干活,混饭吃呗。”
衣灼看到桁架的底座上刻着她看不懂的细小文字,像是古老的咒文,愈加迷惑到底怎么回事。她望着这群工匠做活就挪不动步,不知不觉日头升至头顶,这才想起今日按惯例要将换季的衣物送去储宫,赶忙回了织院。
衣灼其实不太喜欢去储宫。平时不仅织院,整个东十坊的大件东西做好都由储宫的宫人统一带回去,偶尔有单独要送的小件衣灼还是得自己走一趟——涣身边的宫人都知道,她有一个涣赏赐的扭丝纹玉佩,方便让她平时出入储宫送东西。宫人便借口不方便接触涣王子贴身私物辛苦她亲自送一趟,实际上就是送些常服跟被罩之类的东西,所以衣灼只好自己送。
涣很少在储宫,他多数时间不是在外面忙就是在去忙的路上,储宫修得再好他一年到头也住不了几天。衣灼这回去储宫也没见到涣,却偶然碰见涣的一个女侍,婴奴。婴奴是西南那边一个战败国摄政王的女儿,那头把她送来也许是为了不至于像玳须国一样被灭国。然而涣改了她的名字空给她陪侍的资格,将她安排在储宫一间偏僻屋子里,也没给能证明身份的像样物件,所以储宫的宫人私下都欺负她。婴奴身上穿的衣服跟衣灼这样的织院女工是同等级的织物,头上也是同衣灼一样就一根盘发的素银簪。婴奴独自坐在花园里的石凳上垂泪,衣灼见她哭得伤心便过去安抚她。
“怎么在这里哭?之前王后不是让你搬去她那边……”
“因为我怀孕而涣王子不在宫中,那边才让我过去。可孩子出生后,王后身边的思泾使就把我撵了回来。我已经很久没见过孩子了,他们不让我看孩子,还说我的女儿跟我不一样,说我不配做她的母亲。”
婴奴的眼睛生得本就有些微肿,再一哭更是又红又肿,眉眼似是都糊到了一起。这样的事衣灼本也没能耐管,但见她一个芳华正茂的女子哭得凄凉,想着总该安慰一下。
“别哭,”衣灼掏出怀中布手帕递给婴奴,“你没跟涣王子说吗,让他们别把孩子带走。”
“涣王子走之前交待过,可他一走就是一年未归,莫说孩子出生后都没见过,只怕他回来时孩子都大了,那时王后更不会让我带孩子。”
这种事衣灼确实无能为力。婴奴再怎么说也是涣的妾室,地位比她高,没有下面做杂活的人去管上面主子家事的道理。
“等涣王子回来你再找他好好说说,你就……不管怎么说这可是他第一个孩子,当然特别珍贵……”衣灼觉得自己语无伦次,话说不到点上,越说越尴尬,“……就说看在孩子的份上,求他体谅你吧。涣王子也没……呃,就你一个侧室,可你……侍妾?好像也不对。没事,他喜欢你,你们又有孩子,他肯定会帮你的。”
“可别这么说,我不过是战败国送来的礼物,我哥哥本也不喜欢我……多亏涣王子性格随和,待我宽容,他是第一个愿意对我好的人,”婴奴说着情绪缓和许多,脸上浮起一丝笑容,“只可惜他很少在宫里,我与他连话都说不上几句,总归不够亲近。若他能常在宫中陪一陪孩子,我与他的关系也能更亲近些。”
“那当然,涣王子性格很好,只是太忙了没时间陪你们。既然你是来和亲的,作为涣王子的女人,往后要是谁再欺负你,你就告诉他。你把孩子带在身边,带她吃好吃的食物,穿好看的衣服,将来她长大了就是涣王国最美的女人。”
婴奴被衣灼逗乐不再流泪,嫣然一笑拭去脸颊的泪说:“不,孩子健康我就很满足。”
衣灼一面暗暗叹气,一面嘴上继续安慰婴奴说:“你温顺谦恭,难怪涣王子喜欢你。我在宫里那么久,也没见他喜欢哪个女……”
“涣王子喜欢你呀。谁不知道,曦霞鸟落在东十坊,织院来了真知玄灵,人美心善,不拘俗礼,是涣王子倾心……”
听婴奴这么一说,衣灼瞬间收敛笑容打断她:“旁人闲言碎语不必理会。我本是个孤女,涣王子心善多有照拂。平日里我虽称呼他哥哥,身份还是差太多了。”
衣灼在婴奴困惑的神情中走开,经过衣灼身边的宫人见到她纷纷向她行礼。衣灼不理会宫人的举动,只顾一路往前走,却在储宫门口撞见自王后宫中来的思泾使。对方见衣灼有些神色不悦,停步打了个招呼。
“衣灼女媛?”思泾使穿着比衣灼上等的衣料,发髻上的金花钗镶着颗宝石,被日光一照闪着刺眼的光,说话时透着股高人一等的傲气,“怎的瞧着神情有些疲倦?”
“思泾使,”衣灼不喜欢被这么称呼,心中不快,但仍不忘向思泾使行礼,“只是近来手头事多,有些疲倦……”
“衣灼女媛为涣王子操劳,王后不会亏待你的,”思泾使一脸假笑,微微点头道,“王后一向中意衣灼女媛,只可惜女媛你不曾得子……”
“思泾使莫要笑话我,”衣灼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全蒙王后厚爱让我挂名女媛,我不过是个普通织工,见识短浅手工粗糙……”
“挂名?呵呵,衣灼女媛何必如此谦卑,”思泾使先是半掩面笑得更厉害,随即又调整好面部表情恢复一脸冷静,“宫中几人不知你和涣王子的关系?唉难为女媛平日里如此低声下气。女媛勿与那婴奴走太近,她毕竟是别国送来的人质,难说是不是细作,涣王子为显宽宏接纳她,实则另有安排。女媛切莫招惹是非,引火烧身。”
衣灼转头闷声离开储宫。走到门口时她回头望了望身后奢华气派的宫殿,心中涌起淡淡的惆怅。显然这个牢笼一样的王宫她是不想呆的,可她不能丢下海不管,而且自己力量一直没完全恢复,贸然行事风险太大。涣王国并不富裕,赵勋身为国主没少变着法儿提高国库收入,然而涣连年四处征战,开销巨大一直入不敷出。王室一再节衣缩食,整个东十坊都在裁撤人手,织院女工待遇不好也是事实。好在如今织院除了闵善芝就她资格老,没人为难她,她给涣做事新人也取代不了她,她便闲时看书,忙时多做活儿攒钱,日子过得平静而安稳。
入秋后,曾离开织院的衣萝又回到了织院。原来,衣萝并未顺利出嫁,而是被对方原样送回了家里。衣灼问衣萝具体原因,衣萝只说自己不能再回家了,从此跟着阿芝姐就成。回到织院后的衣萝仍旧在绣坊工作,直至皱纹爬上她的前额才请辞回乡养老。临别之际,衣灼将自己的一枚金书签作为礼物送给衣萝,衣萝接过礼物,激动地握住衣灼的手。
“这书签上刻着我的名字灼,出宫的时候他们要是问起你就直说是我送你的,他们就不会没收,”衣灼交代道,“你出宫以后找地方把它融了分成小份,按现在宫外的粮价,这枚书签大约能换……”
“第一次见到你时我就知道,你跟我们不一样。年纪不饶人,我要先走了。”
衣萝望着衣灼,感激地双目含笑。在绣坊工作多年,她的眼睛已经熬得不如衣灼初见她时那般清澈。而且衣萝杂活多,手也早已粗糙发皱,不似衣灼的手仍旧如少女般纤细柔软。
“没什么不一样的,”衣灼被衣萝略微颤抖的手握住有些不好意思,目光躲闪,“都是干活的普通女工,无非我体质特殊些老得慢罢了。”
“能让涣王子另眼相看的人,怎么可能普通,”衣萝笑着摇摇头,“虽不知你为什么会在这里,也不知你还会继续呆多久,心善的小姑娘,愿你往后平安喜乐,顺遂无忧。”
衣萝离开涣王宫的这一年,涣王国仍陷在与魔界的交战之中。魔族联合几大妖族进攻天界,一时间天地变色,世界混乱。涣率兵一路深入魔界,最终在托娄罗战场亲手斩杀妖族大将立下大功,双方就此停战。天帝大为赞赏,重赏了赵勋,还赐婚将一名神女许配给涣,好消息顷刻间传遍涣王国。
织院也迎来了“辞旧迎新”的一年。东十坊新来了位提调员,这位大人一来便开始大换新人,不出半月工夫衣灼就发现身边多了许多陌生面孔。这天她闲在自己院子里看书,结果被误入她小院的提调员一通嘲笑。
“喔,你是涣王子中意的那个女媛。”
新来的提调员看外貌尚年轻,赭色官服上绣纹看着略显潦草,估计是赶制出来的。他看人时微抬下巴,说话间透着一股与年龄不符的油腻。与衣灼说话时,他的目光不时瞟向衣灼住的那件屋子,脸上的神情一会儿像是好奇,一会儿又像是怕屋子里跳出个怪兽般紧张。
“也不怎么样嘛,瞧着挺寒酸的。”提调员“啧”了一声,鄙夷道。
“我只是织院的普通女工,”衣灼不想与他多言,故意想岔开他,“您有事找阿芝姐吗?”
“我找那种人丑啰嗦嫁不出去的老女人干嘛?再说,论身份该她来拜见我才是。我说,天界都赐婚了,也没见你的情郎主子顺带赐你个名分,”提调员嘴角挂着嘲讽的笑意,“是因为生不了吧,空有一副皮囊却没有实在用处,小可怜。”
“我没有那个福气,”衣灼嘴上这么说,心里不觉可笑,“我今天休假呢,您要派活儿找别的女工呗。”
“你敢命令我?”
“大人,您亲自过来也不提前通报呀。”
闵善芝估计是收到风声,特意找过来出面帮衣灼解围。衣灼见她三言两语就哄走了那个趾高气扬的提调员,一面暗暗赞叹果然是阿芝姐,一面趁机偷偷溜回屋。
“天界刚一赐婚,宫里就多了好些生面孔,”闵善芝回来的时候阴着脸,进屋同衣灼压低声音说话,“许是那面都还没露的王妃手下人也未可知。你小心些,尽量别跟他们起矛盾。”
院子里忽然响起通传声,衣灼知道肯定是涣,闵善芝见状也赶紧借故离开。
“二十二年了,”涣一见衣灼就面露微笑,“许久不见,你一点都没变。”
涣一身深褐色常服大踏步出现在衣灼面前。他仍旧是从前那副平淡温和的神态,似乎从未经历过魔界恶战,只是头发比从前修得更短些——涣的护体铠甲是天界神器,据说已有上千年历史,重达千斤,光头盔就有百余斤。方便起见,涣干脆一直留着短发。
“涣王子,”衣灼恭敬地行礼道,“祝贺大捷。”
“给你带了新书。”
涣以往每次来都会给衣灼带书,这次也不例外。涣身后的银甲侍卫抬进来两箱书,侍卫刚把箱子放下,衣灼就迫不及待地上前去解捆箱子上的绳结。
“是什么书?”
“就知道书。”
涣立在一旁似是埋怨地嘟哝,衣灼忙抬头冲他赔笑。
“啊,谢谢,谢谢涣王子。”
“别学他们这样叫我,你不必这样称呼我。”
“是的是的,谢谢涣哥哥。”
“嗯,喜欢看书很好。你很聪明,在织院屈才了,”涣负手而立,看似不经意地说,“我请恩让你直接参加下一次的殿试,你到宗文馆当个文官吧。”
“宗文馆的女文官个个出身高贵,饱读诗书,能写会算,我哪里比得上她们。何况,就算我能通过殿试,我这身份别人会怎么看?你还是别开这个后门了,”衣灼刚把箱子打开忙着看箱子里的书,头也没抬地跟涣说话,“我在织院有活的时候赚点钱,没活的时候图个清闲。织院里的女工平时都和和气气,没有那么多身份高低之分,我挺喜欢的。”
“衣灼……”涣走近衣灼,一只手绕过衣灼身后,轻轻搭在她的肩头,“……到我身边来,好吗?”
衣灼有些意外地抬头望着涣,一面脑子里快速飘过你不是已经被赐婚你怎么背着你的神女未婚妻那么温柔地跟我说话距离也靠太近了不怕传出去被她知道不高兴吗,一面嘴上还是恭敬地说:“没事,我现在住的挺好,搬地方住太麻烦了。”
不知是不是错觉,衣灼感觉涣的情绪瞬间低落,就连他眼下的阴影看上去都更重了。
“搬到宗文馆更好。放心,东西我差人帮你收拾。”
“可我文采不怎么样,没读多少书,写字也不好看,哪里能……”
“织院这边都是辛苦活儿,你在绣坊工作太辛苦,我是想借机给你换份工作。而且,宗文馆当差待遇比你现在好许多,”涣一副哄孩子般的语气对衣灼说,“你能得到更多的月俸,我想给你赏赐也更方便些。”
“真的吗,”一听能多赚钱,衣灼立即心动了,“能多多少?多两倍?多三倍?到底有多少?”
“哎哟,我的好妹妹,掉钱眼儿里了?”涣神色复杂,随后无奈地笑笑,“要不……我封你为侧妃吧,你每年钱多十几倍……”
“不行,”衣灼眼一瞪,连连摇头,“做你的侧室以后我更不能自由出入。而且你马上要娶正室,到时候我就会卷入你的后宫争斗之中,我不喜欢那样。你就给我安排个不起眼的位置,钱多一点点就好了,我不贪心。”
“哈哈,”涣露出了他时常在衣灼面前展露的爽朗笑容,“也就你会这样说话。走,带你出去转转。”
涣已不是头一回借故带衣灼出宫。衣灼隐隐觉得涣也不喜欢王宫,也许是为了避开繁文缛节与忙不完的公务,他休息时宁可靠在清海边发呆。四匹迅骐拉着辕车驶出宫殿,半晌后到了清海边,涣带衣灼上了停靠在岸边的一艘画舫。此时已近黄昏,夕阳斜照下画舫笼罩着一层金色的浮光,在清海边上浮浮沉沉。
“送你个纪念品,”涣从一个青色绸布袋里掏出一颗水滴形状的粉色晶石,“从魔界带回来的,没有被污染,品质干净。”
“这是什么?”衣灼把晶石放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看,“不像玉石也不像水晶。”
“粉芒晶,用原产地的话说叫霞娜挞石,”涣语气温和,“这个大小的很少见。你要认真准备殿试,希望这东西能给你添点好运。”
说罢,涣靠在躺椅上阖目养神,衣灼就在他身旁的矮凳安静地坐着。方才听到涣提殿试,衣灼知道涣这回是认真的,于是摸着手里的粉芒晶心里有些忐忑。
“母后身体抱恙,催促我与木枨琳尽快完婚。木枨琳是天界祝常丞木定宏的旁支,她是天庭指给我的正妻,”涣说话时语调平缓声音低沉,“如今木定宏虽隐退,木家在天界的势力却未受影响,祝常丞一职更是直接传给了木枨琳的兄长木枨沭。恐怕木定宏原是想让木枨琳嫁我表兄,木枨琳没选上才退而求其次。”
“那很好呀,木家势大,不也可以成为你的助力吗?”
衣灼不明白涣为什么要对她说这些,她压根不懂天界的事,心想涣的表兄比涣还厉害?那就是天界大神?
“你不懂,”涣微微睁开眼睛,目光带着一丝寒气,“若她如你这般单纯也就罢了。此女骄矜浮夸,虽贵为神女却好物质攀比,境界浅薄,涣王国这点底子可禁不起她折腾。还是你这样的好,无欲无求,超脱世俗……”
“我怎么可能做你的正妻,”衣灼失笑,“大家都夸你贤明圣德,说你将来肯定是位有魄力有能力的国主。既然是一国之主,你娶妻生子就是国事。书上说,一国之主必须事事以国事为重,而不是依着自己的喜好。你若娶妻本就该找像木枨琳那样能帮你的厉害神女,我无依无靠,没有助你的力量,我不合适。”
“我就是你的依靠。如今国势尚不稳,内忧外患,涣王国也不是什么守旧的古国,唯有革新才能……”
“你是涣王子,赵珺涣是赵勋国主唯一的后代,心神与国之宝器同锁,你是属于涣王国的。哥哥,等你成为国主,别忘记你对我的承诺,你要放了海。”
衣灼凝视涣的眼睛,涣见衣灼满脸认真的神情也跟着严肃地沉默。
“我知道你一向不偏私,我只求你偷偷放了他,对外就说海被关太久病死了,”衣灼语气急切,“只要你放了他,我立刻带他离开,绝不会继续留在涣王国,再不会回来给你添乱。”
涣的瞳色生得像王后,他墨蓝色的眼睛在阳光斜照下微微透着一层淡紫色,眼神略带疑虑。不多会儿,他转过脸目光望向窗外波光粼粼的清海,脸上现出一丝衣灼从未见过的阴鸷。
“出身决定命运,我向来知道。别的神族生来就有强大的神力,而我却似涸辙枯鱼,有心无力,求而不得……无论我再怎么发奋努力,也到不了那种境界。”
而后直到回宫,涣仍旧心情低落。衣灼本想对他说点什么,但被涣一脸阴沉镇得不敢开口。涣也没再对衣灼说什么,只是沉默地将她送回织院,之后很长时间衣灼没再见到他。
尽管天界已赐婚,不知什么原因,涣的婚期却一直迟迟未定。直到寒冬来临,涣王国王后突然病逝,国主赵勋也卧病不起。王后丧期一过,天界直接下了催婚书,涣为此还被召去天界。织院闻风而动,开始赶制大婚所需的礼服。按规制两个新人需准备各十二身礼服,但如今织院人手缩减,库里更是连物料都没有多备,一时间不仅闵善芝着急犯愁,衣灼也跟着忙起来。
木氏神族正式进入涣王国。先入宫的是木枨琳的同父异母兄长,天界祝常丞木枨沭。木枨沭身份复杂,母亲是卢哈达兰的神女莎列菲,他遗传了母亲一头红棕色头发与擅长驱使飞禽走兽的神力。莎列菲生下木枨沭后不知所踪,木枨沭从小由木枨琳的母亲孟氏抚养长大,所以木枨沭与木枨琳虽同父异母但感情与一母同胞无差,连性格脾气也出奇地相似。
因大婚在即,涣王宫主干道周边大兴土木重新修缮,木枨沭乘鎏金赤牟辇不得已绕道东十坊小路。他不是第一次来涣王国,过去从来不往这条道经过。东十坊一带住的多是涣王国王宫里的底层奴仆,他避着这种在他看来简陋不得体的地方,似是怕沾染上东十坊奴仆的尘俗气,污了他高贵的大神血统。为此,在他的赤牟辇途经东十坊时,他佯装闭目养神,实则是不乐意看到东十坊来往的底层人,眼不见为净。
“停停停!”
木枨沭忽觉异样,睁开眼四下一扫,只见小路上除了他跟他的八个仆人并无他人。左手边是一扇紧闭着的木门,几只还没巴掌大的鸟在木门前来回叽喳跳脚。
“这什么地方?”木枨沭望着一人多高,连漆都斑驳剥落了的木门疑惑道。
“这是织院的侧门,这里面都是下等宫人。”身旁仆人开口道。
“下等宫人?这么强烈的灵气,你们感觉不到吗?”木枨沭说话间天灵盖都在发凉,回想自己曾多次来涣王国,竟从未察觉这股灵气。
“什么……什么灵气?”仆人们面面相觑。
“不能吧,”木枨沭怀疑道,“赵珺涣是不是偷偷藏宝贝了?还故意藏在这种破烂房子里,生怕被发现是吧!”
“瞧您这话说的……神君,您妹妹正寻您呢,让您赶紧回去。”
“啧,这个娇妹妹啊,真麻烦。走走走。”
木枨沭手一挥,仆人们抬着辇便继续往前走。刚走出不到十米开外,方才的木门吱呀一声开了,木枨沭耳朵一听见门开的声音立即喝止仆人停下,之后转过头向后望去。
几个身着窄直袖翠衣的女工手捧着衣料跟杂物谈笑着正走出门来。木枨沭细看之下发现其中一个女工虽与其他女工一样挽着低发髻,戴着根样式相近的朴素银簪,腰间却佩着一块扭丝纹白玉佩。木枨沭见状一个激灵从辇上跳下来,望着女工们的背影发了会儿愣,随即露出微笑。
“找到你了,小妹妹。”
衣灼原以为自己要等到大婚后才有机会挤在人堆里瞧一眼王妃,毕竟像她这样身份的根本去不了婚礼仪式现场。哪知,她在领料回来的路上碰巧遇上木枨琳的步辇。木枨琳被十六个华衣锦服的侍女围着,阵仗比起当年的王后派头更大。她身披五色多宝花披风,头上戴着金珠步摇,衣摆与绣鞋上缀满珠玉。木枨琳面相轮廓柔和,皮肤细腻粉白,一双杏眼遗传自她的母亲神女孟琳,活脱脱一个养尊处优的贵女模样。也许是直觉让她一眼认出衣灼就是那个传闻中受宠的女媛,木枨琳停辇瞪着衣灼愣神片刻,之后一开口说话就显得焦躁不安,言语中带着些许不甘心的怒气。衣灼淡定地与其他女工一同向她行礼,一抬头却见木枨琳伸出手指直指她的鼻子。
“你……你当你什么身份,不要自恃有几分姿色就魅惑涣王子。”
“位有上下行不逾矩,小人自知身份低微,不敢行差踏错。”
衣灼倒不怕这个一看就像个纸老虎,喜怒形于色的小神女,但碍于她迟早是未来的王后,为着涣的脸面也得待她客气几分。
“既知道自己什么身份,就当自重,免得落人口实,有损公家颜面。”
木枨琳两腮愈加绯红,咬字咬得重不说,憋着怒火的她表情看上去就像再与衣灼多说一个字都会气出眼泪来,看来是对衣灼的态度极其不满。衣灼惦记着手头的活多,不想同她多言,低头行礼转身便走。
织院女工已经换了一批又一批,现在的女工多是后来选进来的人,身份背景比过去更复杂。衣灼忙着盯人赶制涣的礼服,却被身边一同做事的女工笑话,说她缺心眼,不知道讨好主子,明明早可以离开织院却不开口。如今不仅年纪大了,涣王子还迎娶了正室,以后只会更难有名分,因为侧室能不能有名分还得听王妃的意思。
衣灼只说自己在织院这里挺好,涣王子照顾她是因为善良,可怜她孤苦无依,自己不应该僭越。
“是啊,明明可以当个小主子,人家心气儿高偏不稀罕,倒是我们这些贱命整日里想着如何高攀主子。”
就连闵善芝也提醒衣灼不应该总去看海,犯忌讳不说,人多口杂,就算涣默许她去探监,但这特权不该用。
“衣灼,你也别不当回事,”闵善芝已经不是第一次说类似的话,“你真的要像我一样,熬到长白头发还得这么没日没夜地干苦活儿吗?有机会就要抓牢,别浪费了自己的才能。记住,你对涣王子是特别的,你不该让他为难。”
不去看海当然是不可能的,如果不是海被困住,衣灼早就离开涣王国。她的打算就是存钱买通私船带海离开涣王国。所以除了那块出入王宫用的玉佩,她把这些年间自己被赏赐的物件都拿给做典当生意的互商估价,包括涣送她的粉芒晶石。互商回复的价格比她预想中高,加上她的存款足够她租私船有余。现在的问题是如何把她的钱变成为可在凡间交易的货币。互商说整个涣王国乃至周边都在天庭的重点监视之下,虽可混入正规商路交易中转换,但被查的风险很大。
“我出双倍佣金,”衣灼斩钉截铁地说,“三倍也可以,只要能……”
“小姐,实不相瞒,虽说你这模样长得与凡人大差不差,可你这样的去凡间若是碰上在凡间巡视的那些个监视者照样会被认出来。你身上可是带着神明的气息,逃不过监视者的眼睛。”
话虽如此,对方仍欣然接受了衣灼的开价,答应会把事情办妥。衣灼将价值最高的粉芒晶石作为封定物,这种天生灵石会认主,这样一来必须是衣灼本人开启才动得了这笔钱。
实际上,一同封存的还有海继承的一小笔遗产。海的养父与母亲已先后过世,留下的遗物还是涣命人去收了转交给衣灼——海的养父与母亲积蓄不多,衣灼存钱的时候替海单独存了一笔,其他东西就是覃吟的十箱藏书跟亲笔手札。海在大牢里这些年,他的家人从未给他寄过书信,也没有带过什么东西去看他。衣灼翻看覃吟写的那几百篇手札,就是想看看有没有留给海的话。然而翻遍手札,衣灼看到的全是覃吟抒发对恋人思念的痴言怨语,没有只言片语写给儿子海。
“难怪老听海提涣王子,估计从小就涣王子关心过他。”
衣灼自言自语地念叨,她靠在床上看了一夜手札累得眼皮快抬不起来,转脸望着地板上从窗外洒进来的银白色月光,不知不觉疲惫地合上了眼。似乎没多会儿,衣灼就在几声清脆的竹翎鸟鸣声中醒来。东方发白,时辰尚早,衣灼从抽屉里抓了一小撮之前备的小米洒向那几只上蹿下跳的竹翎鸟。
恍惚间,庭中矮树已长到一人高,这数年间何止她容颜不改,海也并未像他的养父与母亲那样短寿。衣灼内心隐隐不安,于是备上东西偷空出宫去见海。
“你父母留下的钱我单独给你存了,还有你母亲的藏书,这些东西涣王子都让人登记过,不会有缺漏。”
此时的海已经被关太久,得知父母离世消息后的他患上严重的偏头痛,医官看过也不见好,说是心病。海的话也越来越少,衣灼见海如今的模样也只能暗暗叹气。
“涣即将大婚,我得跟阿芝姐一起忙了,有好几件礼服要做,”海不说话,衣灼就像是对着牢门自言自语,“恐怕有一段时间不能来看你。他们说你最近越吃越少,你别太难过,不吃东西伤身体的。”
“别来。”
海语气冷淡,捂着一侧头斜卧在石榻上。衣灼见他有反应,便催海吃东西。
“那你吃点东西,看你吃好了我就走。”
海这才挪步过来,满脸别扭的神情,微微抬头望着衣灼。
“涣王子大婚后,是不是就……”海苍白的脸上似是闪过一丝希望,但很快又黯淡下去,“……算了,就算他当了国王,也不能放我。他太难了,不能因为我……”
“涣大婚是全国的喜事,国主肯定会施恩,我再去求涣王子帮忙请恩赦免你。”
“真的吗,”海的神情这才露出了难得的一点温度,“我……我……”
“别放弃希望,你要相信涣王子,他肯定会救你的。”
衣灼离开大牢后回程路上隐约听见远方传来番钟声。番钟是一口镇邪古钟,自涣王国建国之始浇筑而成,而后又经几代匠人手工雕刻如今钟身布满咒语灵文。此钟悬挂于涣王国刑场旁的钟楼上,番钟连响三十六声意味着一个重犯被处以极刑,钟响三十六声意在度化,既是重罪犯人被处刑后的通告,亦是为了镇压重犯亡魂。不知为何,每次那钟声一震衣灼心情就有些烦躁,钟声停便又恢复平静。
离大婚之期越来越近,衣灼忙于赶制礼服,想着给涣试样衣时同涣提赦免海。织院的样衣赶出来后,衣灼就将涣的衣服挑出来并催宫人安排时间给涣试衣,女工们见衣灼如此积极就又开始闲言碎语。
“衣灼这是急着想见涣王子呀。”
“现在才开始着急太迟咯。”
因为衣物略多,储宫那边次日派车来接衣灼过去,女工们也聚在一旁看热闹。
“哎哟,涣王子那里,当然是得衣灼去咯。”
“是的是的,衣灼一个人去足够啦。”
女工们嗤嗤地捂嘴笑着,衣灼已经习惯她们这样的举动,跟宫人一同端起托盘便上了车。
涣这日刚从天界回来,储宫宫人与衣灼一行到储宫时他也才刚进门,眼见几个宫人抱着托盘跟衣灼一起急急忙忙进起居殿,涣也被眼前这阵仗吓着,脸上显出吃惊的神色。
“怎么那么多?”涣皱眉望着眼前这一个个托盘问。
“阿芝姐说上面的意思还是按老规矩,新人各十二身礼服,加上配饰就有这么多东西了。哎,”衣灼一路扛着东西又走得急,边喘边说,“织院现在人手不足也就罢了,近些年外头送来的料子数量质量都不行,织院这几天光是为了面料的事就发愁。时间仓促啊有些面料根本来不及做,阿芝姐急得前几日就出去找替代面料……还有啊昨天才出绣片纸样给我,我那儿绣线颜色都不齐……”
“不是交代了一切从简,只做三身礼服足矣……”涣露出意外的神情,“……我知道了,我会重新交代下去,你们做三个样式就行。”
涣说着挑了三身样衣,其他的就让宫人捧走。宫人们悉数退了出去,衣灼则独自留在殿中给涣试衣,涣的身材像极了他父亲,身量比衣灼高出不少,衣灼头顶才刚到他的下巴。新来的工人果然不如从前的熟练,做事也粗心,衣灼一边给涣试衣一边在衣服上稍作记号。衣灼嗅到涣身上带着淡淡的冷调木香混合着一丝柔和花香,气味与王宫中的日常熏香或女官的脂粉香完全不同。她不是头一回闻到这种宁静幽然的香味,涣过去从天界回来直接去见她时也带着这种独特的香气。
“你好像……”衣灼围着涣绕了一圈,“……比去年又高了。”
“我都这个年纪哪还会长高,是不是……你越长越小啦?”
确实,涣已是几百岁的神裔,衣灼顿觉尴尬。知道涣调侃自己,衣灼忙赔了个笑脸。
“你们这些大神,境界高了个子跟着长一点也不奇怪啦。”
说这话时连她自己都不信,不过涣脸上的表情显示他十分受用。
“哎,不能这样说话。可不能这样称呼我,我哪敢称大神。天界那么多神明,那些才是大神。”
“你就是涣王国的大神呐,”衣灼微笑地昂头望着涣,“你的臣民无不对你仰望崇拜,你大婚就是全国的喜事,大家都由衷为你高兴。”
涣脸上的表情忽然凝住,如同被法术定住般望着衣灼沉默。衣灼只顾低头做自己的事,想着要拿衣服赶回去改,便直接动手解开了涣的腰封。
“绣片还没做好呢,这样衣脱下来我带回去……”
衣灼刚将衣服放回托盘,双手手腕忽然被涣紧紧抓住,她忙抬头望向涣,只见涣的神情带着些许失落与紧张,似乎是憋着满腹话却开不了口。
“你抓着我做什么?”衣灼疑惑道,“我得回去……”
自己的后颈似是被涣的手钳住般动弹不得,衣灼下意识想躲又被涣的手臂一把揽住。涣一语不发地将她紧紧搂住,
“别走,陪我。”
衣灼脑袋里有些乱,还没琢磨出涣说的这个“陪我”到底是指什么,正想开口回绝,涣的唇已经封了她的口,而且因动作太快直撞得她又晕又疼。衣灼心惊这场面已然超出自己职责范围,若传出去只怕真会脱不了身,于是用力挣扎想要推开涣,结果涣顺手一抄就将她整个人抱了起来。屏风后的里间是涣日常休息的金丝楠榻,榻上软垫套着的那一整套深青色缎面套,还是衣灼之前给涣专门用羽丝线绣的竹叶纹图样。涣抱着衣灼将她放在榻上,她在后脑勺刚沾到榻上软枕时奋力一挣推开涣,然而慌张时用力不当,推开涣的同时直接整个人滚下榻,摔了个脑门着地,发出“咚”的一声。幸好榻前地上铺着张薄毯,否则她这一摔怕是会当场头破血流。衣灼捂住额头顾不上脑门疼痛,狼狈地夺门而逃,跑到门口忽然想起来,坏了衣服忘拿了!
她立在门口,一番思想斗争后还是决定回头去拿衣服。走到屏风处时她略微迟疑一会儿,还是壮着胆往里走。里间里涣正背对着她像是在发愣,见状她赶紧冲过去拿桌上的托盘。
“衣灼……”涣察觉到衣灼,转过身似是有话想说却不知怎么说,声音都变哑了。
“我回来拿衣服!再见!”
衣灼一手抱起托盘,一手对涣使劲摇手,边摇边忙不迭慌张地往外退。这回真是一副落荒而逃的模样,衣灼整了整托盘上放乱了的衣服,之后装作若无其事地上了门外的车回到织院。
“衣灼回来了。”
“这么快就回来呀?”
织院一众女工笑咪咪地望着她,衣灼忙一路尴尬地回笑。
“你——”阿芝似是瞧出了端倪,“你这额上怎么……还有你唇上……”
“我马上去补!”
衣灼补了口脂再回到绣坊时已是晚休时间,工作间空无一人,衣灼就将东西放好也准备去用餐。走到门口时,衣灼瞥见离自己工位间隔三个位置的架子上有一幅新绣品,就架在未完成的青色王妃服隔壁,面料是比王妃婚服略浅的青绿色。虽只绣了小小一角,衣灼还是看出来是在绣吉服。衣灼心中闪过疑惑这是给谁在做吉服,脑袋里突然又想起方才被涣的举动一吓,完全忘记跟涣提赦免海的事情。衣灼懊恼极了,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对劲,求涣救海现在怕是行不通,还是再等等,等过了这个节骨眼再见机行事。
冬去春回,吉日里曦霞鸟鸣,王后生前在涣王宫栽种的雪梅吐蕊,王宫内香气盈盈飞花如雪海,梅香香醉数里。涣大婚宴三日,三日后悉数封赏王宫内外。织院内,衣灼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下被赐姓大姓奚,改名贞灼。衣灼知道奚家祖先是战功累累的开国功臣,于是心神不宁整晚翻来覆去睡不好,待天一亮就出宫去见海。
“这几日涣大婚,大家都忙着没人管我。这个大牢的禁制对我无效,只要你下命令,我就可以带你出去。清海有私船可以越界去凡人的地界,我存的钱足够我们离开涣王国……”
“谢谢你。”
衣灼原以为海是身体不适,但海看上去不像生病,更像是受了打击。她察觉海情绪不太对劲,不仅时不时哽咽,说话声音也低沉无力。
“怎么突然谢我?”
“涣王子是我家的救命恩人,若不是他庇护,我活不到现在,”海压根不看衣灼,只是低着头喃喃道,“我在涣王国出生,这里是我的家,我不想离开。”
衣灼先是愣了愣,随后气急起来。
“你父母都已经……”
“你不能离开,涣需要你。”
海微微抬头,望向衣灼的眼神刻意回避躲闪。
“你是从天而降的宝物,还生得这样美,又会读书写字,陪着他这么多年依旧容颜不改,与神明齐寿,难怪他那么喜欢你。”
衣灼从海的脸上看到一丝微妙的情绪。海时不时瞟过来的眼神说不上是羡慕还是嫉恨,隐藏在那双眼睛更深处的却是绝望。衣灼慌了,生怕他说出想要放弃的话。
“你说什么胡话?”衣灼神色微愠,语气急切,“你不想恢复自由吗,我可以……”
“真羡慕你,你对他有用……不像我,我就是个废物,”海神情冷若冰霜,”我若是不存在就好了……”
“不……不……”衣灼伏在牢门上的双手不住地颤抖,“……不能说这种话……”
“涣王子心有抱负,他肯定会成为贤明的国主,他看重你,你应该……”
“……你不能放弃……”
“……你应该侍奉的是涣王子。你不懂,我这种人没用,不值得你关心。记住,你以后不要再来这里。”
海又把头低了下去,转身背对衣灼陷入沉默。
“既然这是你的决定,我无法违抗。”
衣灼鼻子一酸,声音颤抖地说。悲伤上涌,她眼前忽地一片迷蒙,恍惚间自己已走出冰冷阴暗的重犯大牢。衣灼侧身回望,默默看着牢门缓缓合上。牢门上刻着面貌狰狞,狮口龙爪,身披金甲的巨焱兽,是吐火烧尽世间魑魅魍魉,驱邪避煞的瑞兽。
这座关押重犯的大牢,今后是再不能来了。
衣灼回住处时发现自己的东西全被打包装箱,储宫宫人菁惠使立在她住的小院里等她,一旁是神情紧张但满面笑容的闵善芝,还有那个满脸懊丧的提调员。菁惠使一见到她立刻宣读晋升令,之后亲自为衣灼换上一身浅茶色方格花纹泷锦裙,披上半透明玉色丝罩衫,并为衣灼头上戴玉。衣灼微微偏头,望着镜中自己头上的玉簪心生疑虑。
“宗文馆女官配花簪,怎么给我戴这么贵重的首饰,”衣灼皱眉道,“这不合规矩,这种凤头簪样式是……”
“涣王子交代过,下个月您要参加殿试,以您的才学必定高中,将来定会高升。这根翡翠凤头簪可是主子去年就命人专门新制的,是对您的期望。”
门口候着一乘红顶暗轿,包袱箱子已悉数装车。衣灼见是顶轿子来接愈加疑惑,心想这一路怎么又是轿子又是车的,还跟着前后七八个人,越想越觉得不对劲。待拐过几条道后,衣灼发现走的方向分明不是去宗文馆。
“菁惠使,这方向是不是走错了啊。”衣灼稍稍掀起轿帘问。
“没错没错,”菁惠使连忙回话,言语中带着欢喜,“您且坐稳,还有一段路。”
衣灼头一回坐轿,不知道王宫里是不是规定轿子该走特定的路,内心忐忑之余没再吭声。待轿子落定,她一出轿子就看见一道雕花门槛,抬头只见匾额上“抚厢园”三字,不觉后背生出一丝恶寒。菁惠使领着她一路往里走,衣灼瞧着院子里种的植物跟花园池塘大小就知道比她之前住的地方精致太多。
直到菁惠使将她带到后院正殿,衣灼先是被殿内天花与檐上的花鸟祥瑞彩绘惊得愣了好一会儿,回过神再看一旁立着个镶嵌玉石绘有云海的屏风,屏风后是一扇敞开的雕花木门,衣灼走进去望着摆满一屋子的大小漆器盒子沉默许久。
房间的窗户没有关紧,透进来一丝风,吹起雕花木床的轻纱床帘,隐约能看到床上铺着丝缎床单。琴瑟和鸣纹,衣灼见到被面上的纹样忙转头走出去。
“菁惠使,这是怎么回事?”衣灼沉着嗓子,语气急切,“这地方太……这园子……确定我住这?”
“这园子是您的,”菁惠使盈盈笑着,带领身后四个女侍一齐对衣灼行礼,“给灼主子请安了,您封号未定,待……”
见菁惠使称自己灼主子,衣灼下意识后退两步,她可不想在王宫里被尊为主子,这意味着再也无法离开王宫。远处忽然传来低沉的番钟声,那钟声震得衣灼心跳加速。衣灼心想今天可还没出涣的婚期,怎么会在这样的日子钟响,不怕犯忌讳吗。
霎时,衣灼指尖现出如同神明灵光般浅淡的莹莹蓝光,似是破除封印般,蓝光顷刻游走于她全身。衣灼猛地将右手握紧成拳,蓝光四溢冲开,周围几个女官全都被震晕在地。衣灼大踏步走出抚厢园,蓝光波及到园子外面的侍卫横七竖八地晕了一地,压根没人能拦她。远处传来几声曦霞鸟鸣,衣灼略微提起裙子,四下张望一阵,确定好方向后一路朝着宫门口疾步走去。
三十六声,衣灼一路边走边心中默数着钟声。随着方才周身的蓝光渐渐隐去,衣灼的脚步也越来越轻快。她出宫后用贴身带着的钱雇车往王城外走,待她到刑场时一个人影都没有,连场地都已经被人打扫干净。她只是在罪人墙的一角找到了被歪斜地刻在角落里海的名字。
衣灼用身上最后一点钱雇了车,往当初她遇见海的反方向一直走。她独自站在清海边许久,因为无风,海面显得异常平静。衣灼回头望了一眼涣王宫的方向,摘下腰间玉佩与头上的翡翠发簪。
夜幕漫天星光,平静的海面忽地起了风浪,海潮声澎湃,衣灼向着清海深处走去。
一丝金光划破沉寂的黑夜,日晖散落于清海,清海沉寂如万物湮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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