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圣君

这钟声足足响了十下方止，钟磬之音在山谷中回旋，余音袅袅，不绝如缕。

随即，一声清越的鹤唳冲破重重山谷，直指苍穹，响彻天际。那声音了无杂质，纯澈清冽，好似凤啼一般，只一声空灵缥缈，就清晰地闯入每个人的耳畔，似要将以往凡尘中的种种，尽数为来者涤洗干净。

天地间霎时静了。

仿若朝圣一般，最崇敬的神祇陡然降临在自己面前，人们不约而同都噤了声。只此一下，熙攘的人群便静得可闻落针。

一道悠慢却仍带稚气的声音就在这时响起：“时辰到，开山——”

只见几个素衣道童，趿着小步，从山阶上悠悠走来。为首的在胸前画圈轻点，给自己施了个扩音术，稚嫩的童音不紧不慢的传来：“诸位远道而来，一路风尘仆仆，想来应是十分劳苦，我便长话短说了。”

“我等乃是山上的道童，往后便由我等照顾诸君的起居。山上平常物什一应俱全，诸位既是不远千里前来求学，还望放下繁杂外物，一切从简。”

“仙君宽厚，不会以俗尘眼光看待诸位，是故九皋山之上，凡事一视同仁，不允偏倚，至于所学如何，悉数由己。预祝诸君皆能满载而归，不负此程。那么，就请诸位随我等移步，请——”

说罢，一甩臂间拂尘，转身扬长而去。静默的人群此时才有了动静，纷纷整顿起行囊，亦步亦趋地就要缀在那几个小道童身后。

宋子檀起身道：“我们也出发吧。小二，结账！”

三人一齐踏出茶楼，跟在纷杂的人群后来到了山门前。

说是山门，其实也不过一条羊肠的青石小阶，一旁伫立着一块斑驳苍石，上面硕大的“九皋”二字遒劲有力，朱红的字迹鲜活如昨，时至今日也还能深深地刻印进过往看客的眼中。

传闻，此二字乃是千年前一鹤族先辈所题，只见此字行云流水，一气呵成，仿佛能穿透岁月，从那入木三分的笔法里看出其主人当年的挥斥方遒。

大抵那时，这位先辈也曾是个满怀一腔热血的少年儿郎。

苍石一侧，摆开了一张木桌，一个道童留坐于此，负责记录下来者的身份。

三人刚走上前去，那道童便递来了一张小巧的木牌。只见这木牌做工素雅却不失精致，末梢用墨色丝绳串起一尾流苏，边角还錾刻了一只静立的雅鹤。

赤华瞧着欢喜，便笑嘻嘻问道：“这牌子是做什么用的？”

一旁道童缓缓解释道：“此为言灵牌，三位手执此物，只需在心中默念自己的身份，言灵牌自会判别其中虚实。”

赤华执起木牌，如是照做。果见得言灵牌发出淡淡灵光，一抹深褐色的画痕随着灵光在木牌上游走，最后在灵牌正中用小篆镌刻出个“华”字。

赤华兴味十足地拿着这木牌，在道童眼前晃了晃，问道：“现了个字，这什么意思？”

道童依旧用着他那不紧不慢能急死人的语调，答道：“这便是证明你所言属实，它已认你为主。此后在山中便是你的身份凭证，也可在在学期间，凭此牌自由出入九皋山。还望诸君妥善保管。”

“这么神奇？”赤华随手抛转起木牌，一个华丽的抛物线后，木牌又稳当地落回了她的手里，“仙君们就是阔气啊，单一个凭证都是这等宝贝。”一边说着，还不住把这“宝贝”在股掌间来回把玩。

忽而，她像是察觉了什么，将木牌翻了个面，就见“华”字收尾之处，豁了个“呲牙咧嘴”的口子，还顺道叛逆地扎了她一下。

赤华：“……”

打脸也不要来的太快。这什么中看不中用的破烂玩意儿？

赤华从来将表里如一贯彻的十分到位，她心里如是腹诽，脸上就十分坦诚得显露出来，毫不掩饰嫌弃地对着道童“啧”了一声：“小道长啊，之前算我失言，看来你们仙君也挺拮据，做牌子的料子挺节省啊。”说着将木牌往道童眼前一摊，就差将“你们仙君可真抠”一并吐露出来。

那道童闻言，倏尔抬头，连一贯的懒散都似收敛了几分。他凝视着牌子上的小洞静默些许，脸上若有所思，而后才轻轻说道：“这……无大碍，小友先拿着罢，容我上山后着人替小友更换。”

“算了无所谓，”赤华惯怕麻烦事儿，随手将牌子又揣回怀里，“大不了我以后多紧着点这老人家，反正至多一年也就能给它送终了。”

宋子檀一个没忍住，扭头噗嗤笑了出来。随即又以拳掩嘴轻咳一声，学着她爹的庄重作派，朝小道童作了一揖：“多谢提点，这便算是登记在册了么？”

道童又恢复了懒懒的语气：“正是，三位山上请吧。”

越过苍石，踏上青阶，出乎意料的，道两旁是一片青绿葱茏。分明是严冬，可九皋山就似得了春神的眷顾，山间分明是一派百花齐放的绚丽春景。

花香随着清风徐来，溢了满鼻芬芳，三两声啁啾鸟鸣从掩映的树荫里窜出，偶尔还能一瞥褐黄的身影从林间掠过，惊起几支摇曳的花枝。

沿着青阶拾级而上，一路都很静谧，倾耳聆听，能闻见那泠泠作响的溪流。银溪潺潺，从山石峭壁中涌出，这溪水清冽见底，不时还能瞥见几条游鱼，新落的叶舟随水漂泊，渡向不知何处的远方。

这座山大概蕴藏了不少灵气，使得这里的四季停驻，青葱长存。赤华一踏上山阶，便感受到了一种无比舒畅的清气，在周身不断盘桓，令人心旷神怡，叫人恨不得撒丫子在山间狂奔肆叫一番。

抬眼向上望去，山路蜿蜒盘盘，百步九折萦岩峦。行至险处，便要踏上栈道，那木制的栈道狭长，人挤在上面，一眼望去就像一条盘山而居的长蛇。

雾渐渐浓了起来，群山穿梭于云海，白云翻浪，松涛如怒。人行其间仿若踏云而过，耳边便是那连绵起伏的涛涛松声，予人以一种行至浩渺瀚海的错觉。

忽而，几声清脆的铃音在不远处回荡，这云浪便又霎时偃旗息鼓，隔着层朦朦胧胧的薄纱，透出些影影绰绰的屋舍轮廓。

那屋舍修得素雅，檐下的铁马在风中叮当作响，亭台水榭，小池莲塘，在此地比比皆是，至少赤华实是无法用她那些浅薄的词藻来形容这番美景的。

这便是九皋山顶，鹤族仙君们的居处了。赤华微微有些感叹，也难怪鹤族的仙君们会被旁人戏称为谪仙，这所居之处，可不正似个仙乡吗？

“这是仙境吧……”土娃娃到底没见过世面，被眼前景象惊得合不拢下巴。落弥一路上就不停地感叹：“宋姐姐，你说，那天上的神灵所居住的地方大概也是这般模样吧？”

宋子檀：“那可不，定是还比这番景象更加壮丽繁华呢！”说着还用胳膊肘捅了捅赤华，“之前叫你来你还不愿，如今怎么样？果然不虚此行吧？”

赤华有心想辩驳两句，可还未及答话，便在不经意间抬头，望见大片木色与翠绿交错间，探出的一角金色的檐牙。虽被山间淡雾包裹而看不真切，却完全不妨碍它透露出与四周格格不入的奢靡。

赤华瞳孔骤然微缩，仿佛被什么东西灼烫了眼睛，她蓦地移开视线，沉默着扭头凝望远处的山峦，再不吭声了。

此时，前来求学的人几乎都到达了山顶，大家围聚在木台边，等候与鹤族仙君见礼。

当然也有不少姑娘家的，暗搓搓地在心里雀跃着一瞥传闻中鹤族圣君的真容，不时传来一两声银铃般的嬉笑。

眼看人都渐次到齐，那为首带路的道童抚了抚拂尘，走至台前，大声道：“诸君肃静，有请凝霜君——”

凝霜殄异类，卓然见高枝。凝霜君人如其名，在九皋可算是家喻户晓。

坊间都在传闻，说这一辈的鹤族圣君是个了不得的人物。

容貌皎皎似玉树，仅端立在那里，便孤清自成。然人却温润，举止儒雅，只叫他朝人一笑，便似春风化雪花展梢头，炸开了万千春华。据说圣君降生之日，天神垂怜，赐下漫天星雨，昭示此子前路必将璀璨光华。

此时一听凝霜君的名号，台下都不由屏气凝神，有几个姑娘激动地双手捂嘴，生怕自己漏出一声不合时宜的尖叫。

然而失败了。

一抹墨色刚露了个衣角，那些个姑娘们就好似饱满的水袋倏然炸裂，溅了一地热烈，人群霎时沸腾。

只见来人身姿高挺，风度翩然，从雾霭青松后缓缓步出。长长的发似墨卷般铺展在背后，只在头顶束了冠。青白玉的坠饰随着他的步伐叮呤脆响，似山间的泠泠幽泉，正配他这卓尔不群的高松。

他着一件墨色里衣，外面交叠套着一件雪白长袍，只在衣摆的末端，摹着鹤鸟的羽翼，泼墨了些许，乍一看便仿若一只从水墨画卷中翩然而至的仙鹤。

一双凤眼狭长，专属于鸟妖族的绒睫微垂，里头盛着一汪静谧的黑潭，和着他淡淡的浅笑，温柔的凝望着台下众人。

几乎是一瞬间，台下众人连呼吸都忘却了。还是有几个机灵的反应过来，赶忙朝台上作揖行礼：“问…问凝霜君好…”

其他人见状，连忙纷纷附和。那些姑娘的热情，显然还未退去余温，此刻也都涨红着小脸，慌乱低头作揖，却仍是忍不住偷眼去瞥台上。

凝霜君见状，怔了一下，却并未愠怒，反而晕出个更柔和的笑容，微微朝台下倾身，声音温雅如春日酥雨：“多谢诸位如此抬举，诸位安好。”

“有劳诸位远道而来，”一阵女声从凝霜君身侧悠悠响起，这时众人才瞧见，与凝霜君一并前来的还有另一位鹤族少女。那少女也是容貌姣好，芳华正茂，只是立在凝霜君一侧，着实是有些失了色彩，竟叫人一时并未注意到她。

那少女大概也习惯了，并未在意。只见她举止落落大方，从容地侃侃道来：“请先容我介绍一下，我名谢寒裳，位列鹤族此辈第九。我身旁的这位想必诸位已然熟识，我族此辈圣君——凝霜君顾寒柯。”

“此次开山，乃是开坛讲学，教习诸位掌握灵力。每日辰初与申正，皆会有我鹤族之人前来这讲灵台前统一授课，愿者皆可闻之。”

“其余时辰诸位可以自行修习，山上的书阁与演武场等地，皆可凭言灵牌入内。此次讲学为期一年，在此期间，诸位皆需留住山上，不得随意私自下山，日常所需山上皆有准备，诸位不必担心。”

“此外，”谢寒裳停顿稍许，又接着道，“我族此辈二十人，皆会挑选一位有缘之人单独传授，此人在一年后亦可来往于山中，也会有不同的试炼。好了，诸位可还有疑惑之处？”

听闻此言，台下具是一片窃窃私语，有胆大的好奇问了一句：“谢仙君，若是我们没被选中，岂不是要比选中之人少学许多啊？这…这是否有失公允…”

谢寒裳微微笑了，好似含苞待放的睡莲悄然绽开：“世上本无绝对公平之事，山下道童也说了，所学如何悉数由己。你若愿勤恳求学，前来请教，我们又怎会将你拒之门外？”

那人听了，羞赧地挠了挠头发，不再吭声了。而后，又有几人陆续提出疑问，谢寒裳俱是耐心地一一答复。

在此期间，顾寒柯便没再言语，只是半眯起他精致的凤眼，在人群中探知强大的灵流。

这是每届圣君的首要职责，为的便是给同辈的族人，一个挑选子弟的可靠参考。然而此时，不知是不是阳光缱绻照得人有些疏懒，顾寒柯的思绪有些飘忽，在不为人知地开着小差。

忽而，一点朱红在阳光的反射下骤然闪烁，顾寒柯蓦地回神，下意识就去探寻那朱红的踪迹，可不待他寻得，那一点色彩便已湮没进乌压压的人群里。

“错觉么？”顾寒柯心想，眼睛却仍是不甘地巡睃着人群，却再是无果。顾寒柯心底不免有些失落，面上却端的是云淡风轻，没叫任何人瞧出。

只是他探寻的目光却不加掩饰，直直地在这一边停留了许久。似乎感知到了什么，落弥不住有些紧张，不确定地低声问宋子檀：“宋姐姐，我怎么觉得…凝霜君一直在往这边看啊…？”

还没待她说完，赤华就一巴掌拍上落弥的小脑瓜：“小糯米，咱们做人呢要有自知…那什么。”

说着，嫌弃地环视了一下四周，“我们这一块只有清一色的傻子，盯着台上的眼神儿跟只哈巴狗似的，就差给她们一人挂串哈喇子，离那什么仙君的‘有缘人’可差了远去。要真选了她们，那仙君的清净和清白也可以一并喂狗了。”

落弥捂着脑袋，仰头抗议：“我…我直觉一向很准的！”

赤华看着这奋力挣扎的小家伙，突然玩性大发，还想去揉搓落弥的脑袋，被宋子檀一把扯开：“行了，仙君还在台上呢，你俩别在这瞎闹腾！”

这厢正闹着，那边已经结束了对答。谢寒裳一摆袖，示意道童们引众人前往各自住所。

只见一个小道童缓缓向三人走来，素白的道袍随风轻摆，他的步履斯文，双手拢袖，想必是个乖巧文静的性子。

他来到三人面前，缓缓开口：“三位姐姐好，我名千宵，这一年便由我来照顾姐姐们的起居。以后若是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找我便是了。”

见对方如此庄重，三人也不好再继续嬉闹。宋子檀也回以一礼：“那以后便要麻烦你了。请问小道长，我们三个都是住在一处吗？”

千宵闻言，十分含蓄的笑了一下：“三位姐姐不必那么拘谨，叫我千宵就好。与你们同住的还有另一位姐姐，我刚刚见过，是位好相与的人，三位姐姐不必忧心。我带你们前往住处吧，这边来——”

说罢，转身领三人往山上行去。

PS:写景写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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