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釜中游鱼

巧恩看见这个亲妈，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本能恐惧。

她抱着我妈的腿嚎啕大哭：“我不走，我都十六了！我自己拿主意！我不走！我死也死在妈身边！”

我妈搂着巧恩，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

弱柳扶风的悦恩，愣愣地看着这个女人半天，又扭头看了看我妈，她忽然哭了，扑过去，喊：“妈妈！”

两边儿的母女，都抱头痛哭。

各有一番难分难舍。

我爸叹气，悦恩从来都是叫妈叫的快，改口容易。

来办案的警察劝巧恩：“先跟你亲妈走。时常回来走动，我们也管不了。哪怕你今天跟亲妈去了，明天自己回来，我们也不管了。”

那个女人慈爱地伸出手，喊：“我的巧恩啊……”

巧恩浑身哆嗦地跑开了，她尖叫：“我不！”

我追了出去。

巧恩跑不了几步就被我追上了，巧恩哭着求我：“哥，别让我走，求求你了，别让我们走！哥哥，救我！”

我乱了，问：“救什么啊，你亲妈那边儿大富大贵的。又没人打你。”

巧恩狠狠地咬着牙：“你不说我有病吗？我告诉你她的病比我还厉害！”

我问她：“你怎么知道？”

巧恩气急败坏：“她一身血味儿！你们闻不出来！！！”

我傻了。

我说：“那我们去跟悦恩说。”

巧恩急得直跺脚：“我姐心里埋怨着妈呢！你又不是不知道！”

我当时束手无策！

也许我俩在后院耽搁了太久，悦恩带着警察径直来找我们。

她淡淡地说：“要不然，巧恩，我走。你留下！”

巧恩咬着牙：“你走我就走！我得陪着你！”

她们俩就这么走了。

临去的时候，悦恩咬着牙不说话，脖子微微地梗着。

巧恩哭得肝肠寸断，她给我爸妈磕了三个响头，依依地叫：“爸啊，妈啊。”

我妈都快哭晕过去了，我爸也一个劲儿的擦眼角。

我在旁边，远远地看着她们。

巧恩看见了我，她想了想，还是走到我眼前，给我跪下了，她抬起头，那样哀伤地看着我，喊了一句：“哥哥。”

我想扶她起来，但是她不要。巧恩站起来，扭头就走。

我跪下求我爸说：“爸，把妹妹们接回来吧。”

我爸看着我，跟看个禽兽一样。

我给不起来，说：“巧恩说了，她妈不正常。”

我爸问我：“你怎么知道？”

我狠了狠心：“因为巧恩也不正常，所以她知道……”

我爸看了我半天，说：“原来你知道了……”

这句话比巧恩喝血还让我震惊，我直勾勾地看着我爸。

我爸揉着太阳穴闭了半天的眼，说：“这么多年，我能看不出个蛛丝马迹么？长白，你得这么想，这不是好事儿吗？让她们归一堆儿。”

我爸说的这句话比巧恩和悦恩联起手来要杀我还让我难过。不！不能这样！

我发了疯地跑出去，可那辆豪华的轿车早就没了影子了。

我试了试手机，我已经联系不上她们了。

我生了一场不大不小的病，还是发烧。但是和十来年前已经完全不一样了，我知道为什么，骨折的地方还没长好，我瞎动，这不是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事儿。

我爸妈成宿地守着我，跟十来年前一样，我觉得他们不是怕我病情恶化，单纯是怕我疯了。

我拉着我爸妈的手，一遍一遍地求：“爸，妈，你接她们回来吧，她们叫过您十来年爸爸妈妈啊。”

我妈光哭，不说话。

我爸握着我的手，含着眼泪：“儿啊，我想了，这是天意，那样儿的孩子是老天爷要收的，咱惹不起。”

这是我爸这是第一次叫我儿啊，我瞧见了我爸鬓边零星的白头发。

我二十岁，大小伙子了。我想我得指着我自己。我又不是贾宝玉，光哭就行，光病就行。

我得努力地好起来，我得自己去找她们。

其实，我可能就是贾宝玉。

其实，在中国，二十岁的人未必能给自己做主。

我病好了之后，我爸告诉我一件事儿，他给我报名参军了。我大二就去，大学生参军，各种光荣。回来接着念书，学校不反对。

我爸告诉我，他托了人了，一定给我安排到最远的边疆，一定让我人都看不见几个。我两年之内别想回来了，我敢跑回来，国家就敢枪毙了我。

我妈冷着脸给我预备行李。

我就傻了。

拿着征兵单子，我看了很久。我发现其实我还有点儿时间，我飞快地动着脑子。

我去找管片的派出所，我去求民警大哥，我去找那个女人作为报案人资料。我死皮赖脸的磨了很久，我找到了一个地址。

我冲了过去。

我要去见她们一面！

我要去见见我的悦恩！

我理直气壮：她许了我，我应了她，我们俩说好要一辈子在一起的！

她不能为了跟我妈怄气，就把这档子事儿不算了！

这是一座很大的宅院，很牛的别墅。比我们家牛，我们家虽然大，但是前道馆后住宅，其实没人家这么讲究。人家这么大一片，就是住宅。

我神使鬼差地没有按门铃，我坐在门口等着，一等就是一天，根本没人进出。整个宅子死静死静的，阴宅一样，一点儿声音都没有，别说住在里面，坐在外面我都觉得瘆的慌。

等到天快黑了，我做了个决定，我转到院子后身，我翻墙进去。

这个墙并不高，我左右看看，选了个没有电子眼的地方，一提气蹿了上去。整个院子也很漂亮，修竹、繁花，还有流水，比我们家阔多了。

我跳进去，想起来一个特老的故事，一个人去找被自己休妻回娘家的媳妇儿，却无意中发现人家是神仙。我想，也许悦恩不想回来了，她也不想联络我了。

天已经黑了，这座漂亮的别墅里有两间屋子亮了灯。我决定摸进去。让人当小偷逮住了我也豁出去了。他们没锁大门，我悄悄地溜进了别墅。一楼有人在说话，我听了听，好像是在这里的保安。他们很懒，在互相指使着出去转转。

其中之一说话的声音好耳熟，这个人我仿佛认识。可我想不到是在哪里见过。

我一路慢慢地走，尽量不发出声音，四外看，其实屋子里有人，还挺壮实的，好像是保安。

摸上二楼的时候，忽然，头顶生风，我弯腰闪避，可是来不及了，我的脖子上缠绕了一双修长柔韧的腿。

巧恩！

我们俩都愣了。

巧恩一摁我的肩膀，轻轻巧巧地翻了下来，落地无声，但是有点儿踉跄，这才几天她就退步了！我一把扶住了她！我的小妹妹怎么轻飘飘的？

巧恩没理这些，她抬手把我揪进了一间屋，冲我比了一个嘘的姿势，我们俩面对面地看着，看着，就好像一辈子没见了那么看不够地看着。

倏地，巧恩眼圈红了。

她什么都没说，牵着我的手，巧恩的手滚烫，我打量着巧恩，我觉得巧恩在发烧，身体虚弱，嘴角都是淡紫的。

我愣住：“巧恩？”

巧恩推我：“没时间了。你去跟悦恩说！”

她领着我一路小跑到一个房间门口，巧恩把我推进去：“去吧，我在外面守着。”

屋子里很黑，没拉窗帘，没开灯，有股血腥味儿。

我很恐惧，就站住了。

适应一下，我仿佛看到屋子正中央有一张床。

我听到了悦恩的声音，抖抖的：“巧恩，是你吗……”

我冲了过去，悦恩随手扭开了一盏小台灯，她瘦了，很憔悴，看起来远不如让我妈照顾的日子健康。我上下摩挲着她，心痛如绞：“悦恩，悦恩啊……你怎么了？”

悦恩看见我就哭了，我搂着她，问：“怎么了，怎么了？”

悦恩虚弱得几乎随时晕过去，她说：“妈……我妈要吸干了我们……”

我不可置信地看着她，觉得浑身的血都凉了。

我有点儿磕巴：“我……我报警……”

悦恩狠狠地摇头：“她……她和警官的关系特别好。而且她只是在我们睡着的时候，才进来……然后我们就越来越虚弱，身上总是有伤口。巧恩说一定是她！一定是她要吸干了我们！我们想了好多法子，都不行，你别现在报警，报警了我妈也得说你私闯民宅……巧恩，巧恩天天不敢睡觉地守着我……”

我问她：“你们怎么都病了？”

悦恩哭诉：“肯定是药，我不知道是什么，刘叔叔拿进来的塑料袋上写着二硝基苯，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是不是那个……”

刘叔叔？

二硝基苯？我忽然想起来儿时的无名高烧，猛地打了个寒颤。

我慌了：“那怎么办？”

巧恩搂着我，摩挲我的背，好一会儿，她说：“哥，你带我们走吧。”

我说：“好！我们这就回家去。”

悦恩摇摇头：“今天不行，我妈这就回来，她有保镖的，刘叔叔在下面守着，你一个人打不过，巧恩试过了，她冲不出去。而且你看我弱成这个样子，床都下不了。”

她紧紧地抓着我的手，好像抓着她唯一的念想儿：“哥，明天，明天我妈出去。她八点的机票都买好了我听到了，你九点钟过来。你带我们走！”

外面传来大门开启的声音，巧恩敲了敲悦恩的房门。

悦恩伏在我耳边，说了点儿什么。

我惊讶地瞪大了眼。

悦恩狠狠地抱了抱我，说：“哥，你今天来，我好喜欢……”

我几乎听到有人上楼的声音，巧恩推门冲了进来，焦急地看着我。

悦恩哆嗦了一下儿，她拿过我的手，咬破了我的食指，塞到了巧恩嘴里。

悦恩仿佛在下命令一样：“巧恩，送哥哥走。”

鲜红的血珠儿滋润了巧恩鲜红的嘴唇儿。

巧恩咬牙切齿地看着悦恩，可是她终究忍不住，狠狠地吮了一口我的血。

她力气很大，吸得我一皱眉。

下一秒，巧恩推开窗，她拉着我翻了出去。

她的手滚烫滚烫的，她人瘦了好多，巧恩眼下都是黑眼圈。她一路往前跑，不看我也不说话。

她一路送我到路边儿，站住了脚。

我们俩对视着，觉得对方既陌生又熟悉，然后就是尴尬。

巧恩深深地哽咽了一下儿，拽住我的手，说：“哥，你要回来救姐姐啊，一定要回来啊。”

我说：“好。”

巧恩狠狠地擦了把眼泪，扭头跑了。

我目送着她伶仃的背影渐渐远去，强忍着才没拉住她。

这个明明可以自己跑掉的傻孩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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