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上午没能按时过去,爸带我参加新兵体检。耽搁了一会儿,我几次跟爸说,“我有急事。”
我爸怒目:“哪儿有比这更大的事儿?”
我张嘴:“悦恩!”
我爸扇我:“住口!”
我是下午两点多赶到的那个别墅,我一路狂奔,气喘吁吁。
门开着,里面没有人,安静极了。秋天的太阳照在庭院里扶疏的树叶上,反着墨绿色的光彩。还有蝉鸣,还有流水,但是没有人的声音。
我看着这样一座建筑,心里毛骨悚然,可是我想我必须进去。
悦恩还在等着我。
我从正门进去,推别墅的房门,房门应声而开。
里面没人,保安也不在,很诡异。
我一步步地往楼上走,我上了二楼,我好像闻到了什么陌生而熟悉的铁锈味道。
好像是血,可这味儿太大,我心如擂鼓,怎么会有这么大的血腥味。
不,不会的。
我凭记忆推开了昨天住着我妹妹们的房间。
我看到了她们俩。
相互搂抱纠的美丽身体,花树一样缠绕的少女肉身。
她们互相拥抱着,互相依靠着,坐在那里,神态安详,仿佛这不过是一次午后的小憩。
她们身边,都是血。
一地都是血,鲜红鲜红的血。
整个地毯都黏稠染透,都是红的。
我的妹妹们互相依偎着坐在那里,臻首低垂,无声无息,静谧不动,好像血海里开出来雪白的莲花。
没有呼吸,没有温度的花朵……
我莫名地知道,她们都死了。
我双腿发软,“噗通”一声跪了下来,我大口地呼吸血腥味道的空气。
我不能理解,不能理解:谁能对她们下这样毒手!
他们怎么下的去手!
我捂住了脸,听到自己发出野兽一样的惨叫。
我好伤心……
好伤心……
我不记得我后来给谁打了电话,我好像是通知了别人。
来了警车,来了救护车,来了我父母。
好多人来来往往,我木雕泥塑一样地坐在那里,我看到了悦恩和巧恩耳朵后面血腥的伤口,小孩子嘴一样惨烈地外翻着。
她们都被人放干了血……
我爸一言不发地看着现场。
我妈絮絮叨叨地告诉我,她正在收拾东西,找到了当年顶仙奶奶给的那对小泥娃娃,不知怎么,一碰就碎了一个。
急救医生发出了一声惊呼,说:“这孩子还有呼吸!”
我爸妈都扑了上去:“巧恩!巧恩!爸爸妈妈在这里!你睁开眼睛看看!”
巧恩好像醒了,她艰难地转了一下眼珠,又阖上了眼,分明有泪珠滑下来,她张了张嘴,牙齿、舌头上都是恐怖的鲜血。
我倒退了好多步,那是……那是悦恩的血……
巧恩失血过多,在抢救。
我和我爸都是O型血,我们一个人支援了她400CC。
我爸说:“这孩子就算彻底和我有血缘关系了……”
巧恩抢救了过来,但是不醒。
抢救室外坐着刑警,他们有话要问她。
我们都在安静地等,等巧恩醒过来,我们等了她三天。
她还是很虚弱,我又给了她一点血。巧恩看起来稍微好了点儿。
我劝爸妈回去休息一会儿,我守着她。
巧恩的脸色很白,嘴唇也是白的,她昏睡也皱着眉头,诸多惊恐。
我用棉签一点点地沾着水,滋润她的嘴唇,那曾经花瓣一样的嘴唇如今干涸破裂。我用纱布给她擦牙,我抹掉了她嘴里的血迹,我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我觉得我在帮她,我怕我会恨她。
巧恩在发烧,医生说这是正常现象,她的身体好像在排异。
我想我理解,她不喜欢我,自然也不喜欢我的血。
我给巧恩的四肢都放了热水袋,希望她在梦里不要这么寒颤。没有悦恩搂着她,她一定好冷。
巧恩慢慢地睁开了眼睛,她看了看我,动一动嘴唇。
我把耳朵贴过去,听到她说:“姐姐……”
我不知道该怎么告诉她,她的姐姐已经火化了。
我握着她的手,告诉她:“哥哥在……”
豆大的泪珠滚落下来,巧恩哭了。
警察来问巧恩,巧恩说的断断续续:“妈妈……妈妈恨我们……一直舔我们……我怕……不敢睡……我的毛巾是甜的……我睁不开眼……姐姐……姐姐抱着我……一直哭……”
说的很合榫,刑警在现场找到了充满乙醚味道的毛巾。
这也就解释了这对勇悍少女为什么会这么安详地被人宰割。
一死一重伤,这是很大的刑事案件。
刑警盘问了巧恩好久。
他们问:“你姐姐的身体里有二硝基苯,你的身上也有。你们是怎么沾上的?”
他们问:“你妈妈蓄谋残害你们,你们为什么不早报警?”
他们问:“你姐姐的身上,特别是手指,耳垂,有反复割开愈合的痕迹。你们是今年才回到你妈妈身边的,那么以前的创口是怎么来的?”
他们问:“张巧恩,你自己有吸血的毛病吗?找到的别墅保安说,你喜欢血。”
巧恩眨着眼,看着他们,脸色苍白,浑身颤抖,她统统不回答。
刑警的话字字句句都戳了我的心,他们在问我心里一个最隐秘的疑问。
他们盘问巧恩,就像是拷问我一样一样的。
我看不下去了:“你们好不好等等再问?我妹妹有病!她是病人。她需要治疗!”
巧恩躺在床上,听到“有病”两个字被打了一巴掌一样,一哆嗦,眼泪滚滚地流出来。
我一顿,发现自己说错话了,我的意思是:巧恩不是有病,是受伤。
巧恩最近很爱哭,把一辈子的委屈都哭出来了似的。
我总是忙着给她擦眼泪,她那样看着我,眼神凉凉的,又难过又绝望。
那天,我问了她一个我这辈子最混蛋的问题:“巧恩,是你吸了悦恩吗?”
巧恩张大了嘴,不可置信地看着我,话都说不出一句。
陡然,巧恩发疯似地把手伸进喉咙,她压自己的咽喉,给自己催吐,我慌忙地拦着她,可是她忽然起了邪力,我根本拉不住她,几下之后,她大口大口地呕吐,她明明什么都没吃,她吐出来的都是胃液,甚至是淡绿色的胆汁。她这是拼死要证明给我看,她是清白的!
我想,我错怪了她。
医生护士都跑了进来,巧恩脱力地倒在病床上,闭着眼,不看我。
一个十六岁的女孩子,躺在病床上,面无表情,万念俱灰。
我想劝慰巧恩,想告诉她我不是那个意思,张张嘴,我没有说出口。
我居然……没有说出口……
我送两位警官离去,然后接我妈上楼给巧恩送汤。
等我再回来的时候,巧恩的病床已经空了。
巧恩拔了输血的管子,跑了。
她就连我的血都不想要。
我曾经跪在她的诊疗床前放声大哭,想,如果她可以回来,要我做什么都可以。
从此,我们再没有了巧恩的消息。
我没办法想象一个十六岁的女孩子,身体虚弱,身无分文,怎么在这个世道上生活下去。我们发疯地找了好久,巧恩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
两周后,警方的结论:凶案嫌疑人应该就是这对少女的母亲,或者她的帮凶。
悦恩肯定不是巧恩杀的,根据出血量推算时间,悦恩的伤口出现在巧恩之后。只不过悦恩的伤口更深更长。抛开体质优劣不算,巧恩能幸存,大概是因为。姐姐临死之前死死地摁住了妹妹的伤处为她止血,并且长时间保持。悦恩临死都想巧恩活着。巧恩也是。
她们就是这样一边失血,一边哭泣。
我都不敢想,那是多么惨烈的一幕。
我想,在我心底的最深处,我错怪巧恩了。
难怪我找不到她,难怪她不理我。
我爸整天唉声叹气,我妈哭晕过去好几回。
他们一直在找巧恩,我妈抱着那个硕果仅存地娃娃,一直说,“巧恩没死。巧恩没死。”
铁证如山似地。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我只是发疯地找她。
我当然找不到。
我后来就从学校入伍了,我们学院敲锣打鼓给我戴大红花,我觉得很不好意思。明明是我自己想去。新兵训练之后,班长很喜欢我,我学历高而且身体好,家里也富裕。
不用教军体拳我就能打趴下很多人。这在部队很有用。
他提议我可以去某陆军服役,条件比预设的好一点,也有晋升的机会。
我自己提申请,我要去最艰苦的地方。
班长跟看白痴一样看着我。
我想我就是白痴。
后来,我被派到昆仑山。
昆仑山上有个哨所海拔4500米。
那里常年驻守着一个班,五个人。我要去顶替其中的一个,并且要在冰天雪地里呆满两年。
战友们都有点儿同情地看着我,我很坦然地打背包,我愿意去。
我被一辆车咣咣咣地拉倒了一个很冷的地方。走到一半山路就断了,要离开的战友站在山腰上等着回去的车辆,而我,剩下的路要和来接我的班长一起,用腿走。
那天起了大风,风卷砂石,铺天盖地。
班长索朗是个藏族小伙子,他人很好,风最大的时候,他用军装蒙着我的头,拉着我往前走。
一路都说:“别睁眼。沙子打到眼睛里,就糟了。”
一路踉踉跄跄地到了驻地,我张了张嘴,说不出话,嘴里都是土。
我们的驻地很简陋,房子而已,墙皮也薄,风沙打到屋顶上会发出战鼓似的声音。
这里很冷,终年都很冷,有雪线,水都烧不开,缺氧让大家的嘴唇都是紫色的。
嗯,有点像中毒的巧恩那样。
他们说这里叫做:地狱之门。
我觉得很好,很合适我。
恩之噬血提示您:看后求收藏(同创文学网http://www.tcwxx.com),接着再看更方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