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五 请对我负责

说好的下班接淑阳的，我先打了个电话给晴屿，我说我去接，让他下了班可以直接回家，他应允了。我开车到校门口的时候，老远就看到小小的身影隐匿在树荫底下，他百无聊赖地踢着小石子，那孤独的模样像极了我的童年。

我晃了晃神。摁了摁喇叭。他抬起头来四下张望着，看到了我的车子，立刻奔跑过来。他打开后座的车门。

我启动车子。

问道：“在学校还好吗？今天功课多不多？”

淑阳用鼻音轻哼。

我关切地对他说：“回去先休息会，吃了晚饭再做作业吧，一天读书也够辛苦的。”

他突然对我说：“我不想做作业，太难了，数学太难了，呜……”

我皱了皱眉，看了看后视镜里他沮丧的模样，说道：“回去再说吧，等吃过晚饭，舅舅教你数学题。”

“啊？妈妈说你小时候读书总挂科的……”

我忍不住踩了一下刹车，碰巧是红灯，我姐竟然这么说我，我忙解释道：“别听你妈妈说，舅舅以前挂科的也只有语文而已，数学和物理可是名列前茅的。”

“好吧。”

红灯开始跳跃，等到绿灯跳了起来，我踩了油门，可是谁也没想到旁边突然闯入一道人影，但当我想要停下来时已经来不及了。

我忙下车看个究竟。

少年比我年纪小的样子，此刻干净的脸上沾了灰，狼狈地倒在地上，我并没对这种闯红灯的人抱多少同情心，见他还在地上不断轻吟。

我走过去，蹲在他的身边，镇定地像看笑话似的说道：“嘿，可以起来了吧？碰瓷儿～”我故意加了翘舌音以示我的嘲讽。

他用委屈的眼睛凝视着我，不停咬着下唇，眉头揪得紧紧的，欲言又止却又内心复杂的可怜模样，我在心里不禁赞叹他的奥斯卡演技，索性托起腮聚精会神地看着他。既然他有那么多时间，我就陪他磨洋工。

我俩对峙了好久。他终于说出一句话：“我……我摔到头了……”说着他摸了摸后脑勺，声音小得像蚊子叫。

我耸了耸肩：“嗯，然后呢？”

“你送我去医院好不好？”

“你是在求我？”

他缓缓低下头去，再次紧咬住嘴唇，面对我的冷言嘲讽再不敢吱声。

身旁不知何时聚拢了好多人。有的热心市民指了指我，对我说：“还是送去医院看看吧，撞到头可不好说哦。”

然后，越来越多人议论纷纷，都是劝我送他去医院的，我没辙，只能站起身来，冷漠地看着依旧坐在地上的少年，无奈地说：“起来吧，我送你去医院了。”

“你这人怎么这样？不能扶扶他？”

“就是就是，现在开车的人车品不好就算了，人品也差……”

……

“好了好了别说了！”我立刻举双手投降，当着众目睽睽之下，把少年从地上搀扶起来，天呐，这孩子怎么那么瘦，短暂的触碰就感觉他身上空落落的。我没多想，只能把他扶到了副驾驶座里。

然后我绕到驾驶室，所有人为我让开一条道。我把淑阳送到了家楼下，我对他说：“淑阳，你先上去吧，跟你妈妈说舅舅有事晚点回来。”

他打开车门临走之前，乖乖的应允：“好～”

我开启导航，搜索了最近的医院，导航说这里最近的医院距离这里大概二十分钟的路程，看来今天没有八点回不了家。想着想着，我把责怪的目光投向副驾驶座的某某人。

他斜躺着倚靠着车门，脑袋贴在车窗上，眼皮沉沉地耷拉着。

我目视前方，长长叹了口气：“闯红灯你就是全责，像你这种碰瓷的我可见多了，可能别人看你可怜会施舍你点钱，我可不会同情你，你也别想道德绑架。”

他皱了皱眉头，语气里似乎夹带不耐烦：“我没有让你同情我，我知道是我的错，我不应该闯红灯的，但是你说我碰瓷是不是太过分了，我根本没……没想过碰瓷的……”

他说的有些急，呼吸也变得急促，我看他的时候，他正大口大口透着气，眼眶里积满了委屈的泪水。

我没再责备他，严肃地望着前方，到了医院，我陪他挂了号，看了医生，医生看了看CT报告和其他的影像报告，把他的脑袋像个拨浪鼓一样坐看右看，最后拿下听诊器对我说：“应该没什么，但是头部受到重创，还是留意下比较好，短时间可能没事，但不确保半年以上甚至一年会不会出现后遗症。”

我惊叹：“那么严重？这家伙是碰……”我突然意识到在医生面前再拆穿他似乎不妥只能改口，“碰……碰不得啊……呵呵呵……”

医生无奈的摇摇头。

我又问：“那怎么办现在？”

医生推了推老花镜，走到办公桌前坐下，扯下一张处方纸，“我先开点药，回去按时吃，还有外用的也按时涂药膏。”

“好，谢谢。”

拿着医生的处方单，我来到了取药窗口，排了好久的队伍，这孩子一声不吭地跟在我后面，仔细一看，好家伙，揪着我的衣服下摆不放，生怕我畏罪潜逃？我恼怒地拍了下他的手，不满的说：“别拉着我，搞得好像我会跑一样……等等，是你的错耶，干嘛我承担！”说罢，我把处方单丢他怀里。

他皱着眉，无辜可怜地接过，望着处方单出神。我撇下眼：“我还没问你要汽车保养费呢，还有剐蹭费……”

他不说话。他好像特别不爱说话，以至于我不知道他有没有把我说的听进去。算了不管那么多了，配完药赶紧回去，肚子饿得咕咕叫。

他把处方单递给收银员，收银员在电脑上操作了一番，抬头对他说：“总共六百，刷码支付？”

他犹豫着，随后从裤兜里掏出一只钱袋，我好奇地凑上去看，那钱袋像时间有些久了颜色有些暗沉，但是洗得很干净，像新的一样，他打开抖了抖，往里扒拉了几下，我隐隐约约只看到一张红纸币。果然，他向收银员请求说：“能不能便宜点？我……我没带够……”

收银员在刚才的等待下显得有些不耐烦，后面排队的也有一些动静，“快点吧，后边排队排着呢。”

他又请求道：“那能不能退一盒，我真的……”

我实在看不下去了，把他往旁边扒开，举起手机，对他说：“还是我来吧。”紧接着，我打开付款码，对着红外线扫描了一下，只听“滴”一声支付成功，然后我冷冷地白了他一眼。

我们一前一后走出医院大厅，天已经黑下来了。我回过头去，把手里的药袋交给他，叮嘱着医生说的话：“里面这蓝色包装的是外用药，白色橙色相间的是内用药，别搞混了，还有这个……留着以后跌打损伤用，拿好了……你住哪？这里回去认识不？我可没那么多时间陪着你。”

他听完我一番话，默默低头理了理药袋，低声说了句：“谢谢你，也谢谢你替我付钱。”

我不禁数落道：“你死脑筋，钱没带够就用手机支付呗，现在手机支付很盛行的而且还方便，别告诉我你不会。”

他向后退一小步。

我惊讶于此。

然后他标准的九十度鞠躬——“谢谢你，也请你对我负责，谢谢！”

他说的好大声，以至于身边有异常的目光甩了过来，我尴尬地脚趾能在地上抠出三室两厅，不知所措地不知说什么好。而他好像不等我同意就一直会以这样的姿势保持着。

我忙凑上前，握住他细瘦的胳膊：“你做什么，都看着呢……好好好，我答应你行了吧，不对……我干嘛要对你负责呀？钱都是我付的呀！”

他终于肯抬起头来冲我笑了笑：“因为医生说可能会有后遗症呀，我好担心以后万一有什么事找不到你了呀。”

我真拿他没辙：“医生都说了是可能，可能，可能！你不懂吗？……算了算了，你把手机拿来，以后有事打我电话。”

他乖乖的掏出手机递给我。我掂在手心上，这手机样式很老了，看着就像外面的老年人用的旧款智能机，我不禁笑着说：“你这老人机能扫码支付也就奇……呃，当我没说，对不起……”因为我看到他的眼神暗了下去，立刻闭嘴，乖乖打开了他的通讯录。

通讯录特别干净，只有“妈妈”，别无他人，我的心突然动摇了，不由得望向他。

他默默地说：“我是在我家的小镇上买的，贵的也有，可是我买不起，想着只要能给我妈妈打电话我就买了，呵呵呵。”

我再也不嘲笑他了，把自己的名字还有电话号码输入进去，随后递给他，他看了看，一个一个朗读出来：“浩，哥？原来你姓浩啊……罕见，呵呵呵。”

我真拿这种刚来大城市的傻白甜没有任何办法，深深叹了口气，随即我一步上前，他比我矮半个头，所以我俯下身去，很快的捧起他的脸颊，任凭他此刻眨巴着眼睛瞅着我，乌黑的瞳孔里只剩我一个倒影。

我异常认真地对他说：“记住了，我姓井，一口井的井，灿烂的灿，三点水的浩，我是井灿浩，你给老子记清楚了，听见没。”

他把眼睛睁得特别大，水汪汪的，像是要哭出来了一样晶莹晶莹。

许久，他张嘴小声地说：“听……听到……”

我这才放开他，抬头望了望夜空，昏黄的路灯下，不少回程的汽车从我眼前一划而过。我叉起腰，转头问他：“那你叫什么名字？”

他低着脑袋，手指不停搅着药袋的拉环，咬了咬嘴唇：“夏天的夏，三点水寻找的寻，我是夏浔。”

我不禁笑了：“哈哈哈，活学活用嘛！”

他抿起嘴，羞涩地笑了笑，又很快低下头去。我拍了拍他的肩膀——“好了就算认识了！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我干脆送你回去吧，上车吧。”

他点点头。

夏浔真的是个内向害羞的孩子，一路上都是我主动问话，他才回答，真不明白怎样的人或事物会引起他的兴趣。

“几岁了？”

“二十七。”

“你住哪里？”

“东三桥16弄文化公园旁边就是。”

“噢，我刚看到你通讯录只有妈妈，那你爸爸呢？不存个号码进去？”

他不说话了，只顾着低下头去，脸颊隐匿进暗处，昏黄的路灯一片接着一片划过他的头发。

我意识到自己说错什么了，但只能尴尬的笑笑，扯开话题：“不好意思……我……”

不过这次他及时回应了我：“其实我还有一个哥哥的，是我姨妈的儿子，但是我姨妈好久以前去世了……这次来城里我没找到我哥哥……所以我没有他的联系方式……”

我漠然应允：“哦。”

车子驶过一座桥。文化公园往右一点就是东三桥。我看到一幢老式建筑，墙漆有些掉了，很久没有翻新的样子。我看了看导航，又瞅了瞅外面，说：“就是这儿了，你住这里呀？”

“嗯。”

我回过头去，他打开车门，冲我笑了笑：“那我先上去了，谢谢你，浩哥，真的谢谢。”

我目送着他的背影离去，直到消失在夜色下，不由得叹了口气，驶离了这里。回到家时果然不出我所料，已经过八点。我锁好车门，拖着疲惫的身子进了电梯，走到家门口，敲了敲门。

门开了，姐姐她穿着睡裙，好像已经洗漱完毕的样子，她见到我立刻问道：“怎么回来那么晚？听淑阳说，你出车祸了？怎么回事？摔哪里了？”

我忙拨开她上来摸我额头的手，忙说：“不是我啦，这件事说来话长。”

她洗耳恭听：“那就长话短说。”

我疲惫的叹了口气，一屁股坐在沙发里：“是我正常行驶，绿灯跳了我就开了，没想到来了个闯红灯的，八成是想在绿灯最后一秒闯过去，就这样撞到他了呀，后来我把他送医院看了，没什么大碍的，后来出了医院我想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嘛，就先送他回家，然后弄到这么晚才回来。”

“难为你了，你吃饭没？灿浩。”她关切的问我。

“好像……”我顺势摸了摸我的胃，“还没……”

她听闻，立刻起身去厨房，“你坐会，我去煮碗面。”

我忙站了起来，把她扶着坐下，阻止她：“算了算了我自己来吧，你好好休息，早点去睡觉吧。哦对了，小家伙人呢？”

“他呀，这会儿应该睡了，晴屿刚给他讲故事呢。”说着，她吃力地坐了下来，慢慢抚摩着肚子。

我轻手轻脚地走到小家伙的房间，探出半个脑袋，正看到晴屿斜靠在小床上，用半边的身体揽着淑阳，面前翻阅着故事书，而小家伙的眼皮已经耷落下来。晴屿似乎注意到了我，小心的举起一根食指放到嘴边做了个噤声的动作，我心领神会没去打扰，他用轻柔的声音讲完故事结尾，淑阳已经撑不住了，脑袋歪向一边，眼皮彻底粘上去了。

他小心翼翼地把他放进了被窝，轻轻盖了盖棉被，把故事书收起来放在了他的床头。动作很轻地走到了我身边，带上门之前还得凝视一会房里的动静。

等他关上房门，才皱了皱眉问我：“那么晚，饿不饿？我去煮点东西吧。”

我说：“其实还好。那个车祸其实也不是我的责任，我也知道那家伙想趁红灯之前闯过去，其实都是意外，算了算了，我就没计较那人了。”

说着说着我的肚子不争气的咕噜噜叫了，我尴尬地摸上肚子，没再说下去。

他宠溺地笑了笑：“你看你……我去帮你弄点吃的，你等我会。”

其实我一般八点过后就不吃任何东西了，也没这习惯，但是我也没好意思寄人篱下还让人家帮我打理，于是我一步跨到他面前去，抢先说：“我自己来吧，你跟姐姐先去睡吧，她不能太晚休息。”

晴屿理解地点点头：“那你吃完了记得把灯关一下。”

我应允的点点头。朝厨房走去，蹲下身从冰箱冷冻柜里取出一捆面条，站起身，余光正看到他去搀扶姐姐的情景，我看过去，他搀着她慢慢往房间走去，嘴里还说着什么，但是看得出，她虽然疲惫的脸上却洋溢着满足的幸福。

与孤身一人的我成了鲜明对比。我心里有些动容，但恐怕我这辈子都会孤身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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