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恒州

我早先还不甚理解为何父亲好好一个大三十的人，皇帝大父还要我作那副召公辅武王的图暗示我辅佐于他，不过这些时日过去，我算是明白了些什么。

就比方眼下。

“恒州乃是朕的王地，于志宁，我今日命你为这里的州长官，三月之内为我建造城池好聚拢王气，你明白了吗？”

今日风清气朗，高头大马之上的柘袍郎君甩甩马鞭，就这么随口吩咐起来。

那马下的绯衣官员却并未即刻服从受命，反而梗着脖子反驳于他：“陛下不可！三月建造一个城池，臣恐时日太短，且还是您的王地！届时非但不能聚拢王气，还会招致民怨有损您的圣明……”

他这么耿直地劝谏着，我那父亲大人意料之中听得眉头紧锁，那脸上大好的笑容转为乌云密布，摩挲着手里的马鞭就要发作。

“你如此庸材，为陛下建造王城还真让人不放心呢。”

我打马上前道。

那于庶子被嘲讽得面色涨红，待看到我怜悯的神色更是激动地胡子翘起：“你！”

然则又惧于阿父的脸色不敢再言，只满腹怨气地瞪视我。

我嗤笑一声看向阿父：“建造王城需要可靠的人手，阎立本于这方面有些才能，就让他主持罢，此人为辅便好。三月的时日做得定然粗糙，人家隋文帝大兴城都建了一年，咱们的王地不得多修上半年吗？”

“就按照阿奴说得办吧。”

父亲看一眼我们俩略略点头，当真不放心地蔑起了于庶子：“便给你一年半的时间，再将阎立本派给你，这总够了吧。”

“修不好提头来见。”

父亲高贵优雅地吩咐完任命，示意了一眼我，再高贵优雅地挥挥马鞭傲然离去。

我笑了笑，和蔼可亲地看向新上任的恒州长史：“恒州就有劳于长史经营了。王气事关国运，还望您多费费心，若做好了功劳是少不了的。”

手里的马鞭却凌厉地甩向他身旁的树。

“可若让我知道你借此机会贪污受贿侵占田地，我便杀了你。”

胳膊粗的棠梨树应声而折，我懒得看对方惊恐的脸色，向前方的背影吹了个清亮的口哨，驭着狮子骢追了出去。

说到近况，我初来得风寒养了六七日就好了泰半，辽东那方又破了几座城，侵占西洲的阿史那贺鲁部被侯君集斩获，京师图谋作乱的李元景等人也收捕归案，我们一众在这里呆了这么十来日，如今也是时候该回去了。

只是我看我这皇帝阿父，似乎对这恒州还有些恋恋不舍呢。

须臾的功夫我已骑马跟上前方的父亲，不必我的指令狮子骢也晓得不紧不慢地追在他身后，在这草场酣畅淋漓地跑上五六圈，方意犹未尽地停了下来。

“这里真好。”

此处无旁的人，阿父眺望一圈漫无边际的草地，脸上的笑容真切了些：“又大，又宽阔，跑起马来也不像北苑那般束手束脚的，若非我是皇帝，我都要选在这里长长久久地住下了。”

膘肥体壮又任性的马，还是适合这丰饶广阔的大草原。

“这里虽不是我出生的地方，却是我灵魂的归处，我打算死后把自己埋在这里，这样就可以天天看草原上的白云了。”

我心无旁骛地仰望天空，天上的云朵比远处的羊群还要白还要多，各色各样团团散散，和白云乡的一样有趣又柔软。

身侧呵呵笑了起来。

阿父不晓得何时跳下马来，微汗的手指抚着狮子骢的耳朵：“这倒是个好主意，不过应该埋的是我才是，你年纪还小，等以后你老了，该让你家阿樱和阿桃埋你才是。”

阿樱也罢，阿桃也罢，好好的谈什么生死呢。

我鼻头有些酸涩，就着狮子骢的耳朵覆住了他的手。

那手还是冰凉冰凉的。

我难过地掉下泪来，不由说出了心里话：“你晓得白云乡吗？和这里一样美丽。你死了得等着我，我带你一起去白云乡，我弹琴作画，你摘果逗鸟，我再不嫌你吵闹而……”

“而将我的记忆封住，然后骗我出广成宫吗？”

马下忽冷笑道。

我一个激灵始觉不好，忐忑地看向马下幽怨的阿父，果见他目色清明，嘴角轻挑，一副受了莫大背叛的样子。

糟了，不会是——

还未想得明白，手下的冰冷轻易攥住我即将逃脱的手，马背忽然跃上什么重物，下头的狮子骢未得指令便掀蹄狂奔，呼呼的风里载着我们向南冲去，许久的许久终于停到一处小溪边。

我被一道劲力拉下马，毫无准备地跌在厚厚的草地上头，自然碰得我眼花缭乱眼冒金星。

怎的这么小气，不就骗了次而已嘛！

我拍拍身上的草屑，坦然望向眼前冷眼看我的男人：“我就是嫌你啰嗦烦人小心眼，本兽把你哄出去了才得几百年清净，可美哉得很呢！”

说来我与这位獬豸也是孽缘。我本是认认真真地做我天生地养的貘，哪知某日竟不慎吃了这兽的梦而被他缠上，一千五多年了，非赖在我的神地不走，我也就当他是个占地儿的好心不赶他走，却又说什么爱上了我……我不要什么爱，我只是想做安安静静的美男子罢了。

“你呀，趁我公务的时候篡改了我的记忆，又傻乎乎地用自己的神力封印我的神力，就是为我不打扰你清净？”

精明的阿挚三两句推测出了大概，与方才看于庶子的目光一般无二，甚是怜悯地揉揉我的脑袋：“小呆瓜，这下好了，你没有神力，而我有两倍的神力。以后更是可以对你为所欲为了。”

为所……欲为？

我退了两步，他进了两步。

“我，我们现在是父子，按照这里的规矩你不能把我怎么样。”

我昂头笃定看他，自信地停了脚步。

回应我的是一声轻呵。

阿挚愈发怜悯看我，且带了几分无可救药的味道：“我把你当挚爱，你却把我当父亲？好个貔貅，我是当真看走眼了方以为你单纯可爱，今日才晓得你是如何地阴险狡诈诡计多端，你当真以为我奈何不得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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