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应当什么都想起来了。
那个湿漉漉的雨天,北苑那个泥泞的竹林里,那个令他恐惧的记忆被我压制在脑海深处,时隔二十三年终于再次启封。
夜在雨幕中降临,远处依稀有野兽的嚎叫,脚下是黑漆漆的污泥,我提着追魂灯一路寻到北苑,待终于听到那声熟悉的哭声,驻了步。
方才那个被我撞了个屁股蹲的胖崽,就是这位小童的阿弟罢?
到底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呢,皆恨不得对方死。
我心下感慨着,上前几步走近那蜷缩成一团的小童:“你还好吗?”
他自然甚是不好,衣服像是被什么野兽撕得碎乱,浓黑的发髻也散得绳头不见,听到我的问话忽然抬头,可爱的脸蛋亦是惨白惨白的。
“你是,您是神明!”
见我沉默未答,他愈发坚定,抹抹嘴边咳出的血污急忙爬到我腿边,就地五体投地一拜:“您定然是神明!”
“这位神明兄兄,我,我方才被人欺负了,我好难过,我好痛……”
夏里的大雨瓢泼而下,闷热闷热的,脚边的幼童却浑身颤抖着,不知是泪水还是雨自眼角流淌而下,黑漆漆的眸子直径对我,亮得吓人。
还是迟了一步。
我的心历经数百年的沧桑已不再会生波澜,然则面对眼前这个幼童时,竟莫名生出一种失落之感,就像什么生了不可避免的缺憾,愈发苦涩。
这便是痛苦的滋味吗?
我捻着追魂灯的桃木柄,灯里橙红的金光自里头溢出,袅袅地两头伸长,一方连结到我这头,一头轻松没入那跪地小儿的心口,最后的最后,终于悄悄暗了下来。
古老的宫灯跌入泥地,重明之火点燃了它金光灿灿的纱罩,鸟兽虫鱼皆散不见,唯留一截桃木做的持柄。
“你只要抱抱我就可以了。”
我清淡的瞳眸映着小童泪干的桃花目,稚嫩的面庞已显出了几分熟悉的样貌,正正比上我记忆中的那个人,不胜震骇。
他轻轻道,最后一字罢疲惫阖目。
神明呢。
我只想大笑。
然则此时无人可以分享我的快乐,于是待笑得够了,一手抱起偎在腿边的小童,哼着快活的曲调回了白云乡。
所谓“白云乡”,此地是古来帝王追求的梦想,却不知此我吞云吐雾化出的梦境,亦不知里头并非是山水等闲之地,而是白云之上的广成宫。
“前有挚兽,则载貔貅”,我们俩野地里生出来的神明偶然结识,遂住在一处,广成宫依从阿挚的爱好修得万分华丽,又依照我的爱好种得满园果树,在这里吃喝玩乐修习读书,就是呆上几百年也不会觉得够。
只是没想到不过两百年,他竟成了这副落魄模样。
我轻轻地放下怀里的幼童,清凉的水池淹没了他不过四尺的身量,方才黑亮的桃花此时紧紧闭阖,雨水浸得头发又湿又黏,褪开那层破烂不堪的衣服,只看到肤表青紫一片。
听那逃跑的小童所言,那个“三叔”,莫非是当今齐王?
我默默记下此人,待忙活得差不多了,仔细打量起了怀里尚是幼童的阿挚。
阿挚如今是唐皇的元孙,秦王的世子,此时方五岁的年纪,今日因为被齐王哄骗到了北苑而不慎遭受欺辱,无奈秦王不在,方才那小儿似乎撒了谎,他母亲现下正忙,自然无心留意到此事上。
幸而这次我早一步,不然以他本身的痼疾,再加上今日如此刺激,若就此气得一命呜呼,我又该满世道寻他了。
“神明,神明兄兄……”
我低下头,阿挚迷迷糊糊中已醒了来,稚嫩的小手紧紧攥着我的袖,吧嗒吧嗒地掉起了泪:“阿娘,我要阿娘。”
果真小而迷糊。
他的痛苦不若我的喜悦来得强烈,我的非但没可怜他,反倒被那小儿之态逗得前俯后仰:“哪里来得阿娘,傻阿挚,你哪里来得阿娘呢?”
怀里的哭声止了住。
阿挚乌溜溜地看着我,稚嫩的小脸上显出疑惑来:“阿挚?您莫非认错了,我叫承乾。”
我摇摇头未答他,自捏了片云作衣袍为他穿上,又一口气吹干他发上的水珠,寻了齿梳梳了两颗发髻。
阿挚的发生得真好。
我不自禁捏捏手里圆滚滚的发髻,不自觉笑容满面:“是了,你是这个名儿,不过阿挚也是你的名儿,你也该知道,我叫阿貘。”
“阿貘?”
镜内的小童扬起脑袋看我:“神明兄兄原来是小貘吗?”
什么小貘小貘的,哼,都做娃娃了还不忘这个称呼。
我恨恨地弹弹他绑在发髻的铃铛,没好气地点点头:“哼,也可以这么叫我。”
……
“神明兄兄”是不那么亲切,但总比那一声声黏人又聒噪的“小貘”来得好。
我咬咬牙掀帘入内,屏风后的无数画纸。落了一地,那抱着绢抹泪的身形与二十年前一般无二,尤其是他现下停下哭泣,委委屈屈地看着我的时候,简直回到了我白云乡辛苦养娃娃的糟心时光。
什么下溪摸鱼,上数打鸟,地洞捉蛇,招蜂引蝶戳猫逗狗,有时磕了碰了被蜂蛰了声嘶力竭的嚎叫能吵得人脑嗡嗡作响,幸而以人世的计算只让他呆了两月,不然我好好的一个神兽约摸也得折半数寿命。
我瞥过地上的桃木灯柄,再看向蜷在角落眼泪半干的男人。
“都过去了,不是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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