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先自从她留在宫里这些时日,从未去探望过德妃娘娘,已是失礼,竟然还让德妃娘娘亲自来瞧她,还是在她昏迷之时。 如今她于情理应是去瞧一眼德妃娘娘的,如今天色渐暗,她便吩咐素桐备些礼,明日随她去拜访德妃娘娘,素桐亦许久不曾见过德妃娘娘 ,心中甚是想念,亲自动手做了些德妃娘娘爱吃的糕点。
翌日,黛衣将墨初雪捯饬一番,身上的上都遮得严实,她是初次在唇间抹上胭脂。
双唇间烈焰明媚、肆意张扬的红,像是溅落在白衣上血,染红的指腹在发颤,心中平添厚重哀愁。窥见铜镜中的自己,苍白面容中唇上的朱色突兀,仿佛任人操纵的傀儡,唱折子戏的戏子。
黛衣缓缓地为她梳起发髻,戴上簪钗流苏,轻风吹过流苏,轻轻起,慢慢落。月白大袖衣裳,灰青柏影绣于衣摆,墨初雪伫立铜镜前,黛衣为她理衣襟,勾起唇角笑道:
“墨姑娘生得好容貌,怎们看都绝色,眉间的梨花实在太衬您了。”
闻言,墨初雪悄悄伸手掐了下黛衣腰间,黛衣欢笑着弯腰躲开,嬉戏流光岁月。墨初雪轻笑一声,戏谑道:“黛衣什么时候变得越来越会贫嘴了,油嘴滑舌的。”
承德宫。
推开陈朽的木门,眼前的庭院如今门可罗雀,早已不复当初,墨初雪眸光中流露惆怅。她步入屋内时,苏轻聊正躺在床榻上看书,微光跳跃在她身上,顷刻间温暖明媚的光辉笼罩她身,静谧祥和。
站在门前的墨初雪竟不忍扰乱此刻,半晌她仍是扣响门,轻唤了一声:
“德妃娘娘。”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苏轻聊先是怔了怔,而后放下书,目色雀跃地回过头,脸上是难言的喜色:
“初儿怎来了,身上的伤都还没好吧,在院里好好养伤,过些时日再来,也不迟的。”
说罢,便要下床来迎墨初雪,不曾想双腿无力竟往地上倒去,所幸墨初雪及时上前搀着她。两人坐在床榻上,墨初雪露出担忧神色,苏轻聊一向是身子骨极好的。她可是小时候跟着前朝的长孙皇后练武的人,怎会变得如此弱柳扶风。墨初雪初入屋内时,瞧着苏轻聊的面色,便觉得沧桑,如今再看,已是脸色惨白。
“德妃娘娘,近来是怎的了?面色如此差,可是病了,”墨初雪将苏轻聊缓缓放倒在床榻,替她掖好被子,“您就躺着歇息,这小病过些时日便会好,再说您身子骨一向是不错的。”
苏轻聊从被褥中伸出手来,摸上她掌心间的薄茧,遂握住她的手。墨初雪眉头不经意蹙起,苏轻聊的手冰凉得惊人,触碰她时,像霜雪落在暖炉上,她藏匿眼中悲怜,用力回握那已经被岁月催老的手,轻轻摩挲,愿能温暖几分。如同对待自家亲生母亲,只可惜,她如今见不得自己阿娘,看向德妃娘娘的目光,难掩悲恸。
宫墙内外,处处决裂。
见她唇角微微勾,听她低声徐徐:“手上都长茧子了,生在武将家学刀剑,可苦了你?”抬起手来,轻抚墨初雪脸颊,眼底慈悲,“看初儿的模样,可是想家,想阿娘了。”
墨初雪闻言颔首,眼角、鼻尖泛起红晕,心里被人紧揪着般难受,她悄悄拭去眼睑泪珠,牵强地扯出笑来:
“是,阿娘年纪也大了,我应该留在身边孝顺她的,可如今却落得这般,不知是哪一步走错了。”
眼前的姑娘是苏轻聊瞧着长大的,心里头也将人看成自家孩子,“日子一天天过去,总会好起来的。”
“且不说这些,您如今的身子到底是怎么了,御医可来看过?”
“早些日子便来看过了,吃过几服方子,都不见好。近来又是越来越差,也不晓得怎么一回事儿,只是四肢无力、吃吃睡睡,日子都过得简单不少。”
苏轻聊声音低缓,时不时拖着长长的叹息,她说得越多,墨初雪的面容便越凝重。她深陷思绪,回想起之前那些事,洛凤城那厮,心狠到自己亲生爹娘都能杀害,只为一个皇位。如今德妃娘娘毒发,愈发痛苦,她心中苦闷,却什么也不能说,只庆幸手中有解药。
墨初雪看着苏轻聊苍白的脸,她想伸手抚平那眼角藏不住的细纹,却始终无所动,她朝德妃娘娘勾唇含笑,安抚那彷徨的心。
墨初雪的心境不同以往,如今她倒要看看,这皇宫里究竟还有多少纷争等着她。她是那个酿造满城风雨的人,便要做平定尘埃的人。
皇宫中荣华富贵,引无数人趋之若鹜,不免血雨腥风。
夜深,墨初雪躺在床榻,辗转反侧,河倾月落,她亦未寝。
短短半载,她所见所闻,翻天覆地。本欲逃脱指掌间的枷锁,不曾想深陷其中,早已无法自拔——自始至终她原以为自己身在局外,观棋不语,殊不知她已是局中人。
天边泛起鱼肚白,毫无睡意的她起身来坐在铜镜边,拿出木盒里置着的梨花步摇。近来令她忧心的事太多,前些日子信鸽送来的信,她看了,心中平定,时机尚还不成熟,她在等。却也担忧远在麟蜀的萧凛然,她晓得做一国君主,要做的事情远比她想象的多。
不多时,有人叩响了若初院大门。前房的素桐闻声起身来,到大门前,放下门闩,拉开便瞧见洛遥站在院门前。她面容憔悴,衣衫褶皱,眼眸低垂思绪夹杂其中,悲喜不见,眼角泛着浅浅的红晕,许是起了大早的缘故。素桐怔了一息,从未见她如此落魄过,她隐隐不安,连忙将人请进院里。
尚未开口,洛遥便颤颤巍巍地拉住她衣袖,声音哽咽:
“素姑娘,我要见初雪姐,现在便要见,带我去见她吧。”
素桐面色犹豫,念及此时墨初雪应是在就寝,贸然叨扰……可如今洛遥的模样实在难堪,连勾住她衣袖的指尖都在颤抖,定是有什么难事了。
“七公主稍安勿躁,您随我来,我带您去找小姐。”
说罢,穿过长廊,带着她推开了墨初雪的房门,偏头不曾看见床榻上有人,素桐目色微顿,张望一番后瞧见墨初雪端坐在铜镜前。瞧上去心事重重,这些日子,她家小姐也受了不少委屈。如今离曾经所想的生活,相距甚远,为何偏是事与愿违,她不解。
素桐轻唤一声:“小姐,这个时辰,您怎么起身了?”
“睡不着,翻来覆去整夜都没睡。”墨初雪闻声将步摇置回盒中,回眸看她。
“七公主来寻您了。”素桐侧身,让她能瞧见身后愁容满面的姑娘。
墨初雪这下才瞧见她身后的人,尚未来得及做什么,洛遥便越过素桐扑向墨初雪,声嘶力竭道:
“初雪姐!”
洛遥双腿发软地瘫坐在地,哭得梨花带雨。突如其来的举动让墨初雪束手无策,不知如何是好,怔愣地望向素桐。继而眼眸低垂,抬手轻抚倚着她双腿、搂着她腰身,泪已潸然的姑娘的青丝鬓发。
素桐见状知趣地退出房间,屋内只留她们二人。
好一阵子,洛遥才拭去眼角泪珠,抬头看她,墨初雪不曾催促,只是用指尖抹去她眼睫上沾着的余泪。遂拉起她的手,将人带到贵妃椅上坐着,洛遥仍在抽泣,眼角、鼻尖已哭红一片,墨初雪掌心相对握上她的手,感受她发颤指尖。
墨初雪出声问她:
“这是发生何事?大清早便跑到院里头来哭,真叫人心疼。不妨跟初雪姐说,姐姐替你想办法,你看可好?”
“初雪姐,陛下昨个夜里同我说,让我远嫁邻国,去和亲。我不愿如此,丈夫是谁都不晓得,连嫁人此等大事都不清不楚,更何况我尚且不愿出嫁,我不愿后半生被困在另一处牢笼里。陛下却说由不得我,闹得我一夜未眠赶早便来寻您。初雪姐,帮帮我、帮帮我……”
洛遥拉着她衣袖,向她哭诉事情原委,听得墨初雪心头发颤。
女子为何一生被困,又为何逃不出被困之地,不知第几回瞧见自己如此渺小,连奋起反抗都遭嘲弄——可本不应如此,不应被枷锁禁锢,女子也能去往由心而生的自由。
自古女儿多无奈,叹往昔生短忧长。
那四方大院,本是安家之地,不曾想却成了女子一辈子,翻不过的天。以至于走出去,成了不知多少人的心心念念。
墨初雪呻吟半晌,道:“待我想想,如何是好,陛下倒也不是我能随意说动的,今时早已不同往日。”
洛遥道:“阿姊,这是我第一次叫您阿姊。帮帮我好不好……即便是离开这里,贬为庶人。我也不愿步长公主的后尘,长公主尚且逃脱出去了,也让我离开吧。我宁可痛苦,也不愿麻木!”
她紧紧拉住墨初雪的手,泪花如粒粒珍珠,悄悄眼角逃出,顺着脸颊滴落,不偏不倚落在她掌中。眼前本是金枝玉叶的贵人,从小便骄傲矜贵,如今却成了,在她怀中哭泣着如何解开枷锁的可怜人儿。短短几日,糟心事儿如同田埂中的麦芽,被风一茬一茬地吹上来,搅得她心烦意乱。
墨初雪心中清楚知晓她们彼此间所向往、所渴望的,可她更为明了的是被压迫,挣扎着向前的艰难。前方是万丈深渊,眼前唯有独木桥,每一步都赌上性命,都机关算尽。被三纲五常所困,孤掷一注只为了能够为自己而活这么一回。可或许最终穷极一生,都不定能心满意足,纵有遗憾,在后人口中又该如何被评说。
她用力回握住她的手,不知何时眼泪汇聚眼眶,她说:
“你可知我们此生并非为男人而活,我们的归宿也并非一定是嫁给一个人,如若是这人与你心性相合、两心相悦,那嫁也无妨。可若是,连人姓甚名谁,是何方神圣都不晓得,更莫提情投意合,哪有为何要嫁,不嫁又何妨?”
“我们愿为自己心中念想的模样而活,为自由而活,为苍茫大地、人间四月而活。能这般做,可你知前路漫漫,万般艰苦,也并非你我一时而能所得,你可还愿意,往前走?”
洛遥眼中有泪光,目色却明亮坚毅,道:
“我愿意,定不惧艰难险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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