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要离开

“这年才刚过完，又要走了？”御书房内上座的男人伫立负着手，俊朗之态，不减当年风采，下座刚及冠不久的少年亦是如此，看去，二人如此的相像。上座的萧寄勄叹气，“不多待几天？罢了，你意已决，我说什么都是徒劳。”

听到了自己预想的答复的萧凛然，只是微微颔首，负手沉默着不言不语。寒风缓缓入内，将二人那段间隔吹得僵硬无比。半晌后，他才作揖道：

“儿臣告退。”

萧凛然说话的语气十分温和，可言语中的疏离，险些要将本就偌大的御书房冰封起来。短短四字，却带着透骨的寒意，让萧寄勄心头发紧，好似敲碎又拼凑起来，裂痕无数。他们本是父子，如今却走到了这样难堪的场面，萧寄勄叹息，但也无济于事。

如今他要做的是尽快铲除青家势力，再为笠暖报仇。到那个时候，萧凛然如何，也与他关系不大了。

回过神来，御书房内空荡荡，萧寄勄望着萧凛然踏出门槛的背影，眉头蹙在一起，轻声低喃：“儿子长大了，自然什么都不由得我，”他顿了顿，低下头抬手摁在自己心头，“阿暖，我是做错了，我瞒着他，可是又能瞒下多少。如今走到这么难堪的地步，怨我，当初无能，除不掉青家。”

“可是如今都不重要了，阿然和凝霜一切安好，就知足了。至于剩下的，随他去吧。”

当日，晚间，微风习习，天虽冷，但雪在前几日就不下了。萧凛然的寝宫内，宫人们各自忙碌，墨初雪和萧凛然在屋内收拾行囊，准备尽早出发回瑜擎。萧凝霜风风火火地杀进寝宫中，大步流星，裙摆随着步伐摇曳不止，衣摆狂放且张扬。

当萧凝霜进入萧凛然的寝宫时，皖亭这才匆匆跑到宫门前，留下给他的只有萧凝霜要冲进屋的背影。

“萧承迟——”萧凝霜站在门槛处，冲着屋内怒气冲冲地喊了一声。

屋内的二人闻声都愣住了，停下手中事务抬眼看着屋外的姑娘，她眼眶、鼻尖微微发红，喘着粗气，一副受了莫大的委屈般又夹杂怒气。看得叫人心绪复杂，墨初雪愣愣地站起身，有些不明所以。即便如此，墨初雪还是耐下性子，缓缓凑近她。

而萧凛然依然坐在木登上，眸光落在杂乱成团的行囊上。她看着他毫不在意的模样，心痛不已、失望至极，这次，他没有像从前一样哄骗她，只是对她视若无睹。

望着萧凝霜那我见犹怜的模样，墨初雪心头一紧，眉头不禁皱在一起，她轻声询问：

“这是怎么了？”随后，她又看见姗姗来迟的皖亭，投以疑惑不解并且担忧的目光。

皖亭喘了一口气，眸光始终凝聚在那个又气又悲的少女身上，不偏不倚，他敛起眉似是于心不忍。

如此的模样，墨初雪忽然醍醐灌顶，望向定定坐在那的萧凛然。一时间，她也不知道做什么好，是劝说萧凛然理会一下她，还是坦然告诉这个女孩，她又要经历一次离别。

“公主她……”皖亭开口了。

萧凝霜忽然开口叫住他，“阿亭！”她抬眼凝望那个神色淡然的男人，“我自己来说。”

“萧承迟，你又要走了？”她连一声皇兄也没叫，只是疏离地叫他的字。

闻言，萧凛然终于有了动作，他阖上了眸，半晌又睁开，同样的没有半分波澜，“我还有事情要做，不得不走。”

她身子不禁打抖，双手攥着拳藏在大袖间，指甲要嵌进掌心，她气、她悲、她绝望，一如当初他哄骗她离开那般：

“当年你也是这个样子，这次又要多久？十年、二十年，还是永远都不回来了……”她深吸一口气，“你既然要走，好歹也将我的事情处理好了再走。把我找个好人家托付了，我这辈子也不会再指望你！”她抬手指着萧凛然，嘴里严声厉词地痛斥着。

“凝霜！”萧凛然忽然厉声道，听到怒斥的萧凝霜顿住了，依旧不服气地望着他。萧凛然轻叹一声：“你也该长大了，哥哥不会永远都是你的依靠，皖亭也不会是。总有一天，我和皖亭都会消失，那个时候，你该依靠谁。”

萧凝霜怔在原地，连皖亭听闻都恍惚了一下，墨初雪皱起眉头，“阿然……你何必如此。”

而萧凛然只是恢复沉默，只言不语。萧凝霜忽然嗤笑，是啊，自从她娘、她兄长离开她的那些年，她靠的是谁？是皖亭，也是自己。连那段晦暗无比的时光她都走过来，为什么只是一点点的温暖，她就这么舍不得……

眼前的人一如既往的狠心，她以为，他回来了，一切都会好起来，一切都会恢复如初。现在看来，是她多虑了。既然如此，也没有什么舍不得的了。

迷失在温暖里的人，只要一点点的寒就会重新被冰封起来。同样的，受尽寒冷的人，受到一丝丝温暖，就会无比依恋，无比舍不得。

“也罢，你走吧，我也没什么好念想的，”她吸了吸鼻子，“反正又不是舍不得你，我何必呢。”

说罢，她回过身，背对着那冰冷的屋子，忽然眼角湿润，她猛地抬手，狠狠拭去。她迈步往外走，突然发现身后的人，没有跟过来的，她回过头：

“阿亭！”她一顿，深深地望了一眼那间屋子，里面的人，如此冷漠无情，她唇间打颤，“走了。”

皖亭闻言，跟着萧凝霜离开了，那背影孤独且决绝，好似被摧毁的千疮百孔后留下麻木不仁。

墨初雪目送着两个人离开，直到他们的背影消失不见，她再回过头去看萧凛然，那张温和的脸上没有过多的神色。她忽然间感到陌生，这样一个温柔的人，是怎么说出那么决绝的话语，并且是对着他的亲妹妹。

她缓缓坐下来，眼睛只是垂着，不知看向何处，“你到底还瞒着多少事情？为什么瞒着不说？有什么难言之隐让你连我们都得瞒着？”墨初雪抛出三个问题。

“到时候，你自然都会知道。”萧凛然一言，让墨初雪愣住了，眼眸中流露出吃惊，随后长叹一声。

“也罢、也罢，收拾东西吧。”

“明日就启程？”

“若是明日能走，自然最好。我最近总是心慌意乱，总觉得有什么事情要发生，还是赶紧回瑜擎看看吧。”

“那便早些回去，也好。”

两人各自收拾着物件，屋内陷入了长久的缄默，只是萧凛然看起来有些心不在焉。

回到宫中的萧凝霜将自己闭在屋内，皖亭在门口焦急地渡步，昏暗的屋内，隐隐有女子的哭泣声。听得皖亭心头难受得紧，心疼不已，他看着她长大，可没有多少次见她如此，还将自己拒之门外。

屋内的姑娘屈起双膝，环抱住自己，坐在锃亮的地面。无助地靠着冰凉的木门，冷冷的从木门穿过她的背脊，刺入那颗完整鲜活的心。她抬手不断地擦去从眼角冒出的泪，回忆冲刷过脑海，当初那个离开的身影历历在目。

如今她和当初一样，泣不成声、泪流满面，既然还要走，回来作甚……

屋外的皖亭缓缓蹲下身子，听着屋内传来抽气的声音，他愁眉不展，星目在月色中如此明亮。他低低唤道：“公主，别哭了，把门打开吧。”

屋内依然哭声不止，她哭得像个孩子，脸上分不清鼻涕和泪，哭到心痛，哭到喘不过气来，她一呼一吸都牵动着抽泣。皖亭听着，好似有人将他一颗心剥得支离破碎，破碎不堪。

他心沉入谷底之下，闷且痛，他低低的轻声说道：“公主，别哭，我会难受的。”

忽的，屋内的哭泣声停止了。门倏然被拉开一条裂缝，皖亭缓缓起身，看着屋内双眼通红的姑娘。两两相望，萧凝霜像是望见了月光下的神明，他的眼眸透亮，穿过月色映着她的模样。

皖亭望着不过一步之遥的她，却觉得一道门槛，拦去了太多太多。

“凝霜。”

这是他十二年来，第一次唤她姓名。

从他十二年前见她第一眼起，他永远只会叫她一声公主，这是他头一回跳脱出那个隔阂，如此亲切温柔地轻唤她姓名。

就是这么一声轻唤，凝霜不知等了多少年，刹那间她潸然泪下，“阿亭！”迈步踏出门槛，寻向她的依靠。

扑进他温暖宽厚的怀中，放声大哭，皖亭微微一怔，低头看着这个哭湿他衣襟的姑娘，他想回抱住她。

却在半空中停下了手，他怎么能拥抱她，他能以什么身份拥抱她，他只是一个暗卫。他不禁自嘲，缓缓放下了手，任由她在怀里哭泣。

她抬头狐眸妖冶，晶莹的泪水时不时从眼眶滑落，我见犹怜，皖亭心头颤动。她依在他怀中，轻声说道：

“阿亭能抱我么？哪怕就一下也好，可以么？”一字一句撞进他的心头，那样热忱、那样轻柔，却让他心跳不止。他清晰地感受到那颗心，跳动得狂野、剧烈，这前所未有的感觉。

萧凝霜同样体会到那鲜活的、有力的心跳，那般热诚、那般真挚，那一刻，皖亭如同饮下一壶酒，醉意朦胧，一醉方休。

他不再瞻前顾后，不再畏手畏脚，而是用力地、紧紧地将她眷在怀中，像是要将她融入自己般抱得特别紧。

给了她一个最真实、最热烈、最义无反顾的拥抱，他的怀里那样温暖，那样宽厚。他的心如此满足，只因装下了一个她。即便明日他们会再不相见，他也会义无反顾地抱着她，不松手，不放开。

月色朦胧，有心人相依偎在一起，年岁倥偬也无法诠释，此情此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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