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法挽留

青石板上是紧闭的屋门，扣响门扇，规规矩矩、不急不躁的三声响起。屋内躺在贵妃椅上的女人，只是淡淡撩起眼帘瞥了眼木门，随后又阖上眸。半晌，屋内一丝动静也没有，屋外的人心中生起几分不安，呼吸间都是寒意，她推开门，进了去。

汤有些凉了，墨初雪将汤盅放在圆桌上，偏头看了眼苏轻聊，而她闭眼假寐。面容憔悴，眼角的褶皱藏不住，唇间干裂得起皮，苍白的像是玉瓷，好似一碰就会支离破碎。原以为完整的一个人，如今被摧毁得崩塌、破碎，浸入冬日寒潭，难以自救。

谁能想得到，这样脆弱不堪的女人，曾也是轰动京城的绝世佳人，众人传唱的倾国倾城。而变成如今狼狈的模样，只需让她最亲近的人离世……倏然间，墨初雪感到一阵揪心得痛。

她的唇动了动，一张一翕艰难地唤道：“德妃娘娘……”

闻声，苏轻聊感到心头颤动，这个时候，来看她的不是她的孩子，而是挚友的女儿。她缓缓睁开双目，眼中布满红血丝，瞳孔几分混沌、迷离，她笑着轻声道：

“初儿怎来了。”

“想起了先帝走之前说的话，来看看您。”

苏轻聊迟缓地坐起身来，委下身穿上绣花鞋，边走边嘟囔，“君吾同你说的，恐怕不是这些照顾不照顾的吧。”

站在一旁的墨初雪顿住了，红唇张着呼出气，却吐不出半个字，最后只是抿嘴，什么也没说。苏轻聊拉开木凳坐下，墨初雪就将汤端到她的身前，摆上勺，“德妃娘娘，你，都知道了？”

“我不知道，但是我猜不是，连我都能想得到，你觉得慕初猜不到么？”她轻叹口气，语气淡淡的，无半分生机。像是任人摆布的傀儡，连爱恨嗔痴都是罪。捧起碗，并没有着急喝，“君吾和你说了什么，我不想知道，因为，他单独告诉你，那就是你们之间的秘密。”

墨初雪眼眸中是忧愁、叹息，又透出几分茫然，“我只是想不到，该怎么应付慕初君。”

“你只要不松口，他就什么也不会知道。就算……他有什么伎俩，你好歹有条后路可以走。”说罢，苏轻聊微微顿住，愣了神，苦笑道，“我知道你肯定不爱听这些算计的、筹谋的、留后手的话，但我必须要说，至少你也不会吃亏。”

一席话下来，墨初雪垂下眼眸，这天下事与愿违太多太多了，这命数岂是她一介凡人算得到的。就在七年前，她还向往着江湖阔大，向往着无忧无虑的周游天下，两年前，还在对江湖向往，对人世红尘探求。可是，这不过两年的时间，发生了诸多事情，一点一点让她面对眼前的一切。

“初儿，其实若是你能了无牵挂的走在江湖自然也好，但是谁又能做得到了无牵挂呢。”德妃娘娘声音轻描淡写，但说罢便发出长长的哀叹。

墨初雪点头称是。她即使在江湖、在别国，心心念念的都是京城，都是将军府。她牵起唇角，看着见底的碗，眼眸深深的，思绪远远的：“既不能了无牵挂，那我就坦然接纳发生的所有，但，我还是想把它们都归结给命数。”

两人又攀谈小半个时辰，说了她们从未说过的话，倒是墨初雪依依不舍得离开。关上门，她一回身，就望见了那个避之不及的身影，她心头打颤得厉害，险些连走下青石板阶的步履都要不稳。她向他走近，谁也没有开口说话，既然如此，正合她心意，墨初雪也就面色如常，淡然的从他身旁与他擦肩而过。

就在她一只脚已经踏出院门槛时，仅差那几步之遥她就能逃脱出去，可偏就是此刻，妄想被敲碎。洛凤城叫住了墨初雪：

“初儿。”

刹那间，墨初雪感到呼吸好似被遏制，原本沉下几分的心再一次掀起轰动，跳动得剧烈。她合上眼眸，春风刮过她的脸，漫长的宫道上，落叶卷到她的衣袂，又飘走。

她深吸一口气，似是认命般扯了扯嘴角，回过身冲着风度翩翩的慕初君扬起浅浅笑意，“慕初君。”

走下板阶，墨初雪伫立在他身前不过一丈之距，她颦下眉，“不知慕初君忽然唤我，所谓何事？”她率先开口。

“初儿，”洛凤城又唤了一次，眼眸中是落魄，好似被重击般的脆弱。

“慕初君。”洛凤城正欲往下说，墨初雪出声打断。

“慕初君还是唤小女子一声墨姑娘吧，这声初儿，小女子实在担待不起，”墨初雪微微抿唇，又道，“曾经也是小女子不懂事、不守规矩，承蒙慕初君青眼，只是如今的初儿，已不再是从前的初儿了。”

朱唇一张一翕地吐出了无比戳心的话语，眼前的人分明如此温和，眉目间是温驯，藏匿着淡然。春风抚起她细碎的鬓发，素色衣袂摆动，好似不食人间烟火的仙人，却能说出如此残忍决绝的话，冷漠又绝情。心中钝痛不安，不自觉得他红了眼眶，心痛得难忍，好似抽动着痛得厉害，将他的心剥开，撕裂变得支离破碎。他眸光定定地看着眼前风华绝代的女子，连春风都眷恋她，轻吹而过，只为衬托墨初雪之貌。

望见她眸底的红尘人事，却无半分波澜，涟漪泛泛是在他的心里，与她无关。洛凤城扯了扯嘴角，那一刻，他才明白，她说的，如今的初儿，不再是从前的初儿，究竟是何意。他心中痛不欲生，被千刀万剐般难受，却不让他死得痛快。

洛凤城的唇颤动几下，双目红丝泛泛，抱着最后一丝希望，听见心脏艰难跳动的声音，仿佛坠落悬崖时拉住了崖边衍生的树枝。小心翼翼试探着问：“初儿，我不明白，这是何意？”

闻言，墨初雪垂下眼眸，颦眉微叹，心中悸动，她也于心不忍，面对那失望、错愕的脸庞。记忆里的那个皇兄，和眼前的慕初君天差地别，不知是岁月催人变，还是本性愈演愈烈——无论是哪一个，她都不愿知晓。

祸根是在弹指间、启唇间种下，有些话说不明了，往后只会是罪念的祸端。她望着他探究的眼眸，那一刻，望眼欲穿，“何意……我想慕初君一定知晓，毋庸多言。”

话语像是刽子手对他的凌迟，分毫中，生不如死的煎熬。洛凤城愣了片刻，他倏然笑出了声，她闻声顿了顿，眉目间是不解，他笑得愈发惨烈、愈发失态，而她不由得心中闷闷。

“初儿，”他依然叫她初儿，墨初雪拦不住他，只能静待下文。而他接着说出口的话语，才像是方才叫住她真正的目的，他像是紧盯猎物吐蛇信子的毒蛇，两眼满是算计，“你可知，父皇留下的遗诏在何处。”

语气漫不经心的像是拉家常，却让她的心中阵阵打鼓，不可置否的心慌，她深吸一口气，“慕初君真是说笑了，我既非皇室，更不是储君，怎会知道遗诏在何处。至于遗诏，最清楚不过的人，应该是身为储君的慕初君才是。”

墨初雪眼眸不偏不倚、不闪不躲地看着洛凤城，唇角牵起笑意，那么坚定，那么理所当然。她的伪装极好，好得洛凤城都愣了神，半信半疑地看她，恰巧，她又露出几分疑惑的神色，那么合时宜，恰到好处。按道理，裕庚帝没有任何理由将遗诏在何处告诉她，她不过是王朝的外人，不足干涉内政。

他志在必得般在脑海中将一切捋顺，他想明白了，许是裕庚帝还未来得及说，人就走了，这个理由抚慰了他不安躁动的心，多么合情合理，多么深得君心，他微微颔首：

“是啊，你又怎会知道。”

墨初雪顿了顿，眉眼间露出疑惑，顺着他的话假意猜测，“慕初君这话是何意。难道，陛下未将……”

“胡说！”洛凤城情急打断了墨初雪，她见状一愣，他微微抿唇，春杉中的拳头攥紧了，“父皇早已讲遗诏告知于吾。吾既是储君，这皇位，必然是吾的。”

“慕初君所言甚是，是我多虑了。”墨初雪附和着轻笑道。她心中莫名感到安定，他真的什么都不知道，而这件事，能瞒则瞒。

洛凤城正欲要开口再说话，就在此刻，跨过门槛的脚步声吸引了他。

望去，一女子娉婷袅娜地迈着步子进入庭院内，院内的二人都被她引去了目光，墨初雪回眸眼中布满思绪。祁烟手中挎着食盒，素衣白裳，青丝束起素简的发髻，竟不知与谁有几分相像。几人面面相觑，祁烟凤眸微顿，依旧迈步而入。

此刻应是不宜久留，墨初雪轻叹口气，朝洛凤城作了一揖，“小女子先行告辞。”说罢，便径自离开了。洛凤城抬手，却抓不住她离去的衣袖。

她的步履轻且快，与祁烟擦肩而过时连一个施舍的眸光都没落在她身上，二人望着墨初雪渐远的背影，直至她的衣袂消失在院外，才回过神来。

祁烟抬着凤眸看他，随后福了福身，“见过慕初君。”

拘谨而束缚的声音回荡在他耳畔，闻声，洛凤城的目光落回祁烟身上。当所有人都在疏离他时，祁烟成了唯一愿意奔赴向他的人，而他眼中却是别人、是皇位，独独没有她。

有人两相厮守，生死相依；有人痴心错付，爱而不得。

洛凤城也朝她拱了拱手：“祁姑娘，有礼了。”

“不妨事。”祁烟勾起唇角轻笑，眼眸中闪烁着雀跃，她将食盒捧起来，"今日做些了桃花羹，慕初君尝尝可好。"

他先是顿了顿，随后微微颔首，祁烟见他点头，赶忙笑着说：“屋外风吹得寒，进屋去吧，”随后祁烟又自顾自笑着说道，“今年的桃花开得不算好，我是趁着日头刚出，花染晨露时去的，味道应该大差不差。”

祁烟兴致勃勃地念叨，迈入洛凤城的寝殿，他坐在梨花木制的木凳上，垂着眸神色恹恹。她染上他的目光顿了顿，将哀伤匿起，却心中还是揪着般疼，因为一个人的离开，牵动着另一个人的心弦。

祁烟眼中浮起失落，她将食盒里尚还温热的桃花羹放在桌上，继而她嘴角扯出牵强的笑意，“慕初君，您快尝尝这桃花羹味道如何。”她拿出玉勺递到他眼前。

盯着那玉勺不知看了多久，他的眼神渐渐起了光点，他轻笑一声，接过玉勺，捧起瓷碗。

浅尝一口，入口细腻顺滑，在口中细细咀嚼着桃花瓣，初尝时似无味，但咽下后从喉间迸发出恰到好处的回甘。洛凤城挑了挑眉，眼中跳跃出喜悦，专心致志地吃着碗里的桃花羹，不过多时，碗中的桃花羹就见了底。

洛凤城不舍地放下瓷碗，将玉勺置于其中：

“甚好，祁姑娘有心了。”

说罢，他就看见祁烟欣喜的笑颜，收敛又克制。动手将碗勺收进食盒中，屋内陷入了莫名的沉默，没有不堪，没有难耐，只是十分平静，像是静置在木桌上的清茶，没有半分涟漪。

片刻，祁烟微微抿唇，试探着开口：“陛下如今的后事都已经料理好了，慕初君，您是储君，应当筹备登基的事宜了吧。”

“是，不过，尚还不急，毕竟无论如何，这个皇位它都是我的。”

祁烟一顿，眼眸低低地垂着，轻扯嘴角：“是，慕初君说得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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