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一只金丝雀被圈养在笼子里,我向来不喜欢宫里,如今更是心生厌恶。”墨初雪举止温雅地沏茶,眼眸低垂茶水泛起一圈圈涟漪。
夏风拂过时卷带烦躁,她不耐地皱起眉,温茶一饮而尽,“表姐如何想到来看我?”
祁烟端着茶杯的素手微顿,她是如何想到来看她的……自己也不清不楚,当今陛下日理万机,她住的玉淑宫像是末了香火的寺庙,看似荣昌,实则落魄。洛凤城不曾有一日来瞧过她,说来虽不甚在意,只是日子闷得紧,种花弄草、刺绣读书难免乏味,她不觉荣华富贵多稀奇,反倒是像墨初雪说得这般。
前些日子,后宫新晋几位妃子,都是纯良之辈,不喜作威作福、争相斗艳,每日到玉淑宫里,规规矩矩地向她请安。
新任薛良妃是后续新添妃子中位列最高者,祁烟从她眉眼中看出,与那人几分相像,不谙世事、清澈透亮的眼眸,太干净。那几人多少与墨初雪有几分像,祁烟眼里,她们几人中最是像的,仍属薛良妃。洛凤城倒是像着道的傀儡师,极近疯魔——将那些个像她的姑娘当做寄托、念想,不知此举辜负了多少姑娘的芳华年岁。
祁烟淡然将当今陛下的自私狭隘又看透几分,心中分外鄙夷。
沈昭仪是几人中最贤惠、娇俏的,时不时便做些糕点、甜食带给祁烟,同她念叨宫中为数不多的趣闻。
起初,祁烟乐得自在,日子不争不抢,像是山涧流淌的小溪,平静而稳定。可久了她们都逐渐厌倦,宫里循规蹈矩的日子,外人口中皇宫千好万好,不过自己一尝洁身自好罢了。
她们都是富家千金,初入宫门,怎知宫中险恶。
祁烟扯着嘴角淡笑,墨初雪默默在她见底的茶杯里,添上八分满的茶,她应道:
“宫里的日子太闷,如今日子过得越久反倒越是不明白,这宫里有什么,是值得那么多人趋之若鹜的,”祁烟语调悠悠慢慢,浅呷茶水,眼眸散漫惆怅不知看向何方,“入后宫之前,我原以为真是一群女人游离一个男人,斗来斗去、你死我活,后来才知,我们都是可怜人,有什么好争的。坐在这个位子上,安生享受荣华富贵,其实足够了。”
“是,都是女人,何苦相互为难。再是所谓荣恩盛宠,到头来,不还是一人赴死。”
墨初雪手中不停歇,握茶壶凤凰三点头,对祁烟所说的颔首认同。总有人觉得,女人之间应当相互争斗,像是男子为王权那般,鱼死网破,实则不过是芳华正茂、不谙世事的姑娘们步入深渊,最后荒废年华岁月,被迫卷入风波,成了任人鱼肉的可怜人。
墨初雪嗤笑一声,这红墙再高,也休想困住她。
旁边的黛衣宛如隐匿在空气之中,缄默不语,祁烟掸一掸衣袖,不予置辩。遂起身来往外走,不顾身后墨初雪作何反应,望着她摆动得肆意张扬的衣袂,墨初雪起身凝眸,继而抬步走向她。祁烟在门槛处停了脚步,回眸看着不远处伫立的她,唇角勾起一抹笑。
像是因为离得太远,所以她没看清祁烟眸子里泛起的泪花,没由来地问:“你知道,我为何能入宫来么?或者说,你知道洛凤城为何娶我为妻么。”
闻言墨初雪双眼变得涣散,像是躲避般偏开了头,可祁烟继而说出口的话,仿若她是所有恩怨的开端,真正的始作俑者。祁烟说:“因为你。你看看我这张脸,和你有几分相像?若不是你……洛凤城也许都不会看我一眼,我想谢你,可我却谢不出来。”
说罢,便头也不回地拂袖离开。
独留墨初雪一人怔在原地,黛衣欲上前,却被她抬手遏制。她从不曾觉得自己与祁烟生得像,她模样硬朗,卷着男人气,满脸写着大义凛然。祁烟不同,她眉眼妩媚又锐利,唇角总带凉薄笑意,傲骨天成。
予评四字——各有千秋。
墨初雪回了屋,竟在溯回这些年间发生的所有事,好似所有恩怨都因她而起,解铃还须系铃人,若恩怨因她起,那便由她来消融。
爱恨两相望,恩怨终散场。
是夜。墨初雪将自己闷在房间里半日,茶饭不思,将愤懑发泄在书里,她迫切地想从书中得到迷津之解,她翻了一册又一册书,摊开摆在锃光瓦亮的地面上。跃进窗棂的风,卷起书面一页页,墨初雪坐在地上,流的汗湿了手掌,从脸颊滴落,她被困在以书为解的困惑里,像是迷路的走兽,永远绕不出这片土地。
她近乎趴在地上,在一本书前,不停翻弄书页。困惑未解,像是在心头缠绕上藤蔓……逐渐收紧勒住,快令她喘不过气。倏然书面一处湿润,墨初雪垂眸,抬起颤抖指尖摸上挂着湿润的颊面,又一滴清泪落在掌心。
她怎哭了?她不知。只不过想从书里得到,她要怎么做,怎么往下走。
眼前一切模糊后又清晰,她眼里是盘踞错综的悬梁,偏头看,她躺在地上数本翻乱的书卷中间,曲着膝,抬手摸上脸颊,干涩的。她竟睡着了,再看着被翻折出印痕的书卷,分不清方才的是梦境,还是现实。
某处不起眼的被翻折过的书页里,因湿润而变得褶皱,字迹也变得模糊。
愣神间,门扉被人扣响,墨初雪坐起来,整理仪容:“进来吧。”她正欲起身,便对上来者的目光,有些错愕,“阿然?”
萧凛然弯腰拾起书卷理好杂乱页边,“这是怎么了,这么多书,阿墨可是有什么困惑?”他一面说着,一面捡起一摞书,放在桌上。
闻言,墨初雪扯着嘴角微讪,掸衣袖后起身,“可我连困惑什么都搞不清,不知如何才能解。”她顺手捡起身旁几本书,叠在那一摞书上。
“说回来,阿然怎么想到来寻我,莫不是出什么事了。”墨初雪抬手倒上两杯茶,坐在圆凳上,见他不动,眉毛微挑,轻声道,“坐吧,你同我倒是愈发拘谨了。”
言语间难掩哀伤,她面上平添一笔清愁。
“讨杯茶我就不坐了,”萧凛然应着,从衣袖里拿出一个木盒,递给她,语气温柔而真挚,“今夜一过,我便要回麟蜀了,纵使再多不舍,千言万语,不敌一句,珍重。”
他低着眉,神色恹恹。
墨初雪眼中闪过诧异,继而被担忧淹没而过,她轻缓地起身,拉起他的手,带着薄茧的指腹摩挲着他手背。她想问得很多,想问出何事,为何还与何时归,思绪太复杂,像是牵连在一起杂乱无章的线,她终究没有问出口,只是轻叹一声。
只是感受他温热手掌,如何攥紧她的手。
“此物阿墨收好,待明日之后,便可打开。”
萧凛然望着她的目光,缱绻似水柔情,两两相望间,眼眸中倒映着彼此身影,连目色都在缠绵悱恻。墨初雪垂首看着巴掌大的木盒,微微颔首,此刻她心头滚烫,眼眸闪烁微光,却一句话也啐不出,只将唇抿起。
窗外月色朦胧,屋内烛火正温。
两人隔得如此近,吞吐呼吸都交织在一起,墨初雪想退却僵住,他们的手握太紧了,她纤长若羽的眼睫颤动,烛火照映下明暗错落。萧凛然瞧她面颊微红模样,忍俊不禁,眸中勾勒情愫绵绵,那一寸目光太炽热,她偏开头想躲过去。
萧凛然却抬手,指腹轻蹭着她温热脸颊,“走之前,还要向阿墨讨一物。”
“何物?”她闻言回过眸,眼睫上下颤动,怔然。
倏然间,她微凉朱唇添上温热,他吻得轻柔、虔诚,她先是讶然,而后看他阖上的眼眸与垂下的长睫,竟不自觉沉溺其中。墨初雪覆在他手的指尖不住地轻微动弹,好似为鼓舞,萧凛然只将她手牵起,而后握更紧,怕她会转瞬即逝般。
像是浮生大梦,卷携所有温情与缠绵,轻轻舔舐、纠缠,烛火摇曳着连绵……比屋内两人更含羞,唇齿间交融,分了又合,难舍难离。
一晌贪欢,她竟想此刻能永恒,他若能不走,该有多好。可转念消逝,他亦有自己要做之事,儿女情长误不得大义。她亦不可只为私情而活,她还要找到遗诏——归还江山,从此江湖逍遥。
旖旎诉情长,浓夜中消融。
须臾才舍得放开彼此,手依然牵着,墨初雪的手背都落了红痕,目色含春……萧凛然似是不敢看,将头埋在她肩颈,闻着她身上独特的馥郁梨花香,大手搂过她纤细有劲的腰肢。有些痒,但墨初雪不忍提,迫于他太高,只好仰起头,一手在他背上轻拍。
两人抱得紧,他健硕的胸膛挤压着她,令她几许难以喘息,只好张开双唇来呼吸。
萧凛然传来的声音底闷得紧,气息尽数扑撒在她耳廓,引来一阵湿濡与痒意,他温柔道:“鄙人贪得无厌,冒昧夺姑娘一吻,多有得罪了。”
“哪里话,不冒昧,我只觉满是欢愉。”墨初雪眼底是雀跃。
“只是,今夜一别,不知何时再相见。”思及她竟撇下嘴,无奈地蹙眉。
何时再相见,他也不知。
闻言,萧凛然抬起头来,松开牵着的手,抚上她脸颊,两额相抵,郑重其事地说道:
“我一定会回来,我会回来带你走,走出寂寂深宫,去看江湖阔大,等我。”
他自嘲地低笑一声,“若有一日阿墨不愿继续再等,大可自行江湖逍遥,我会去寻你,阿墨从不必为谁而停留。”
眼前的少年星光熠熠,从他出现那一刻起,墨初雪所有眸光都紧跟随他。君若如此,何问缘浅。如今他许下誓言,她心头乱颤,面上却是温和的笑意。
墨初雪伸手环住他腰身,头靠他肩头,说:“你答应过我,你一定会回来,会带我走,那我定待卿归来。”
对望眼,墨初雪目光藏匿不舍,屋内缄默,二人贪得片刻静谧,她不禁抬手触摸他脸颊,食指尖在他高挺鼻梁上摩挲,她向来中意他精致的鼻子。萧凛然面色凝起,他多想再轻吻她,却只将思绪咽下,轻道一句告辞,便转身逃也似的离开。
他怕自己若再停留片刻,便真的舍不得离去了。
墨初雪望着他融入夜色中的背影,手轻抚着桌上的木盒,心中闷闷地钝痛,长久不得舒缓。半夜,她躺在塌上辗转反侧睡不着,短短一日发生许多事,她一时难以释怀。
夜深,蝉鸣已停,偶有几声咕咕鸣叫,月色皎洁,倾下人间缕微光。
翌日,天不亮便有人驾着红鬃黑马,从宫道疾驰而过,洋洋洒洒地离开宫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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