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殿内,玉瓷杯破碎的声音分外刺耳,划过寂静夜色。不远处跪着的婢女垂着头,瑟缩起来,青染站在太师椅前,满脸怒意:
“你说王上将青家扣押入狱?我们青家意图谋反?荒唐,简直荒唐至极——我们青家世世代代为麟蜀卖命,怎会……”
话未说完,青染便失魂地跌坐回太师椅,低着头,双目涣散。
婢女这才抬起头感伤地看着她,遂朝她做叩首,“千真万确,今日申时,王上下诏命人去青家,押走了所有人。”说罢,婢女从袖中取出信笺,呈上前,“这是丞相离开前写下的,命探子带回宫中,说是,嘱咐您些话。”
青染凝着脸抽出信纸,摊开来看,确乎是她爹的字,许是匆忙,写得几分潦草。唯有短短八字——静观其变,切勿莽撞。她食指缓缓折起信纸,伸到桌上的烛火上方,任由它被燃成灰烬,眼中火光摇曳,晃动的像是青家的前路。
她自始至终都露出好脸色,挥挥手就将婢女遣走。
从来她都是骄傲自矜,何时落得如今这般落魄,什么意图谋反,根本就是莫须有的罪名,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萧寄勄给她的报复,她只恨爱错人,嫁错郎,遇见萧寄勄之后,她的人生像是被人掰折过,愈发不顺。
她偷抹一把清泪,落枕入梦。
过了两日,宫中传来青家证据确凿,其罪当诛的消息。青染顾不得阻拦,从宫中一路风风火火闯入御书房,身后紧跟着的宦官面露难色。见到麟嘉帝时叩首,说自己拦不住皇后娘娘,还望王上恕罪。
麟嘉帝目光从繁重奏折中脱离,游离在二人身上,看着风尘仆仆前来的青染,她发髻都几分松散了。继而抬手轻挥,让宦官退下,书房内如同坠入冰窟。
“皇后,如此匆忙,所谓何事?”麟嘉帝放下笔,镇定自若地问。
青染几步阶梯之下抬头望他,咫尺之间已是相隔万里,她抿唇尝到酸涩,眼眶被血丝染红:
“萧寄勄,”她直呼帝王姓名,“什么叫证据确凿?证据在哪?你扣押青家所有人的时候,可曾问过我?是,我算不得贤淑之辈,又害死了卫笠暖,可是青家几代人为麟蜀,付之所有,怎会谋反,简直让人贻笑大方!”
听她说罢,萧寄勄沉默不语地起身,一步步缓缓走下台阶靠近她,步履仿佛踏在她心上,不安地乱颤。他停下来,面色不露悲喜,从袖中取出一张纸,举在她面前摊开。
青染看着眼前俊逸的字体,写着他爹在麟都城外布兵三千,里应外合,意图谋反,已是蓄谋已久,证据确凿。下方是他爹的签字画押,她只觉眼前黑了一瞬,头晕脑胀,双腿发软向后趔趄便瘫坐在地,久久不起。
听她嘴里嘟囔着不可能三个字,萧寄勄哧了一声,放下举着罪证的手:
“这就是皇后所要的证据,昨夜子时丞相亲口认的罪,亲手画的押,不知皇后还有何异议?”
“朕念在皇后照顾凝霜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故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就想多些时日再告知皇后,谁知皇后竟自己找上门来了。”
说着,他泰然将那张纸折好收回袖中,遂睨了青染一眼,她凝了须臾,抬头一双阴骘双目盯着他,无半分皇后的端庄。
她抬手指着他的鼻子,难掩心中愤懑,不可置信道:“是你、是你算计青家!青家绝不会谋反,若是要做……早在十年前你根基不稳时便做了,何须等到如今?”
“萧寄勄,我青家守了你的王位十多年,若不是我在,你真以为自己能安然无恙地坐稳龙椅十几年?”青染夹杂哭腔、恼怒的声音传遍书房,她忽然笑了,却泪已潸然。
“如此一来,却还是落得一个意图谋反,其罪当诛的下场,你真是狠心。我知你我二人的恩怨,但那是我们之间的事情,放过我的家人,求你。”
说罢,便难以自抑地痛哭,泪落在地上一滴,两滴。
她瞧见萧寄勄垂下眼叹息,面目温和些许,说出口的话却冰冷,“朕是算计了,可若丞相没有歹念,怎会落入圈套。如今尘埃落定,是与否又如何。”
青染心中难言得痛,越是悲伤便笑得越是大声,眼中的泪流进嘴里,如同盐巴入口。萧寄勄不知何时转过身不看她,青染摇摇晃晃地起身,望着他的背影。
恍惚溯回许多年前,他是恣意少年郎,秋猎夺得头筹,受尽瞩目。男子豪情,饮得了烈酒,吟得了壮诗,可她却只能坐在远处看,身不得男儿列。那个心怀鸿鹄志的儿郎,不知自己勾走了常在闺中的娇女,那般才情——她因无可成为,而心生向往。
他们说,女子就应相夫教子、恪守妇道,他们说,女子短见,休谈抱负理想。她聪慧好学、饱读诗书,却被天命规劝只读女戒,将三纲五常熟记于心。
一腔才学却四面楚歌,万物之中,她渺小,无可逾越被人执掌的天。
那时,她便立誓,若自己不能像男子那般,就嫁最厉害的男人。后来,她嫁给了帝王,成了皇后,将后宫内院、分内之事做得妥当。
一国之母,她做得极好,不嫉羡、不聒噪,端庄识大体。后宫中,她同女子畅聊家国天下,对谈诗词歌赋。在书房中,她斗胆为启奏之折进言,劝之广开言路,才能续国繁昌。
卫笠暖成了她的一道劫,先前她是真心欢喜这温婉姑娘,哪怕她发觉,卫笠暖拥有自己从不曾拥有的偏宠和喜爱。起初,她只是心头发酸,为何萧寄勄从不割舍半分予她,日子久了,就像心魔一样缠着她,反复煎熬中……青染做了让她一生难以释怀的事情。
卫笠暖的死,让她知道自己嫉妒成疯。
不应如此的,她是国母,目光所及该是整个家国,而不是与帝王的儿女情长。从此她开始信佛,望佛门普度,也用尽心力对待她的孩子,可这些又怎够赎罪。
步步走到如今,道是咎由自取。
身后传来异响,萧寄勄回眸便看见青染屈膝跪地,她抬手,指腹拭去腮边余泪,面上瞧去仍留风骨。
青染对他不卑不亢地做了一叩首,不以妾自居:
“罪臣之女青染,其罪难辞,遂恳请王上,废除后位,赐白绫三尺。”
应麟蜀律法,她本该被贬为庶人,发配边疆,此生不得回都。可她如今却一心求死,好似失望透顶,青染的眼眶里都是泪,泛着红。她直起身来,凝望他,唇角两侧尝到辛酸,固然狼狈,但眼中傲然犹存。
人世间徒留,也不过云烟。
萧寄勄负着手,眼眸里淡漠,不留半分情谊,他筹谋了十多年,如今终于达到目的。不知为何,他心中竟无涟漪,不喜不悲。
他轻哼一声背过身,不看她,道:“那就,如皇后所愿。”
青染扯了扯嘴角,又朝他叩首:“罪臣之女,叩谢王上隆恩。”
说罢,她便径自起身,转身往书房外走去,快要触摸到紧闭门扉时,想起了什么,停下脚步,髻间的凤钗摇摇欲坠。
迟缓地回眸,字字敲在他心上,又一次唤了他姓名,悲恸地说道:“萧寄勄,你终于得偿所愿……为她报仇了。”
遂门开了又合,屋内变得空荡,仿佛方才的拉扯纠缠是黄粱梦。萧寄勄在不染尘的阶梯上坐下,抬手捂住双眼,泪从指缝中渗透、滴落在衣衫,无人之时,他才将尽数伪装褪去。此刻他满心只有停留在过往的人,情字难解,情深难诉。
青家斩首之日,宫女将白绫三尺送到青染寝宫之内,那日青染穿着素衣白裳,不梳发髻。在那日之前,她特地去黄陵,看了趟卫笠暖。
那是在她过世之后,青染唯一去看她碑位的一次,却只对她说了一句话——下辈子,别这般傻了。
青染将白绫绕过悬梁,垂下的两条打成结,脱下绣花鞋,踩在木凳上,过往如同走马灯一般在眼前浮现。吊上去的那一刻,窗棂吹来的风格外清爽。没有歇斯底里、悲伤难过,她只是平静地赴死。
没有人听见青染临死前说过的话,她说,“下一世,她不愿为任何人动心,要自由地、简单地度过,为了自己……而活。”
她不曾摘走一颗星,也没有带走一粒沙。
留下来的,只不过让世人知道,她游历人间,惨烈收场。
楚庚历五十六年,乱臣贼子之女,麟蜀废后,赐白绫三尺,薨。
与此同时,有人推开贤宁宫陈朽的木门,顿时扬起尘土,自她走后,此处便空出来了。即使如今早已满地萧条、门可罗雀,可曾经的鲜活依然历历在目。萧寄勄推开那个自己多年避之不及的房间,屋内的陈设不曾变过,眼前闪过曾经卫笠暖的倩影,一幕幕叠成过往。
他伸手想去触摸,却在咫尺之际化为泡影,心中沉闷,酸楚漫过他浑身上下。
“阿暖,我来看你了,”他拉开早已落尘的木凳,拂去尘埃后坐下,喃喃自语,“你还记得我答应过你,一定会替你报仇雪恨的,如今我想做到了,也没有什么放不下的了。”
“如今,阿然和凝霜也长大,我是时候该放手,让他们过自己的人生。但是在此之前,我交给阿然一件事,我相信他能做好,也只有他能做好。”他的话像是对她说。
倏然萧寄勄口中流出殷红的血,他用手接,血从他手中滴落在桌上。他来之前便写好遗诏,服下毒,身为帝王他也想自私一回,毒发时,他五脏六腑都在痛,好像是卫笠暖在埋怨他。
可他知道,他的阿暖从不会怨他。
萧寄勄从怀中缓缓拿出一条泛黄的手帕,上面绣着闲云野鹤,手帕上沾着褐色的印迹。他小心翼翼地捧在怀里,生怕自己的血染脏了它,在他眼中它如此洁白。游离之际,萧寄勄眼前溯回过他颠沛流离的一生,直到遇见那个姑娘,他的人生才算是安稳下来,可她走得太早。
他们的爱太含蓄、太内敛,用尽一生都说不出一句,我爱你。
可那日复一日的柴米油盐,都在诉说,爱着你。
再看,眼前温婉的姑娘朝她笑了,萧寄勄费劲睁着双眸,怕她从眼前溜走,又一次伸出手,低低地轻声唤道:
“阿暖,我来寻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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