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墨丞相到底有两把刷子。他教的东西，纵古横今，一张张王侯将相的嘴脸栩栩如生。墨清只见过自家书房里的爹爹，抱着他坐在摇椅上的时候，说得是唐诗宋词、风花雪月。着一壶香茶，并着一二两糕点，唱“小舟从此逝，沧海寄余生 ”，唱“过尽千帆皆不是，斜晖脉脉水悠悠”，唱“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于是墨清就问他：“爹爹，你怎么总爱漂在水上？”墨丞相率性一笑，“水上的日子，乐得自在。”他一手捧着茶盅，那心满意足的模样，像极了他曾给他讲过的故事里的一个人，说一个酒鬼常乘鹿车，携一壶酒，使人荷锸而随之，谓曰：“死便埋我。”1不同的是，他们家是不喝酒的。

偶尔墨丞相也给他上上四书五经，给他讲讲国策律法。他们墨家极盛的时候，出没的皆是达官显贵，府里人影憧憧，张灯结彩，觥筹交错，衣香鬓影，推杯换盏，热闹的每日都像过年，长安有半边天染着墨府的颜色，剩下半边，倒像是可怜兮兮地留给皇族。民间说书人嘴里，其实说得不太好听，说墨府群魔乱舞，夜夜笙歌，魑魅魍魉一个不少。

细究起来，这样极盛的模样，离墨丞相不远，离墨清有点远。就在他爷爷辈。只是在墨丞相一代的时候，墨丞相散了千百家仆，把墨府上下字画古董当了，分给仆人，只留了后厨一个打杂的小姑娘，可怜她和小清儿一般大，没亲没故，无依无靠，改了厨娘随口给她起的名儿二丫，叫青梅。小姑娘生的挺俊，府里一空，也不再讲什么老爷下人那套，青梅自己寻了处住，每日快快活活的长着。墨丞相对着空荡荡只剩雕花画栋的木头架子的墨府满意地直点头，“这府里，可算是干净了。”

世人笑我太疯癫，我笑他人看不穿。那说书人一开口就是看不穿，热闹的时候说墨府不像样，现在安静下来了，反倒作诗讥讽墨丞相败坏了百年的家业。有好事的官员巴巴地听了诗抄下来送到墨府，墨丞相微微一笑，恰是清明的时候，一把火烧给了地下的祖宗。

墨丞相究竟有没有败坏家业墨清不知道，反正这堂课说得事儿在家他听了无数遍，一听就知道爹爹没用心教，唬得一众皇子张着嘴满脸崇拜认真听夫子讲天文地理人事交通。墨丞相说过，花架子最吸引人，事情说透了，无非就是几个字，再简单不过的一句话，偏偏这些没人爱听。然而突然有一日他发现墨清爱听，七岁的孩子，居然拿着本佛经在看，吓坏了墨丞相，一巴掌打落了那本《法华经》，嘴里念道：“这可不成，不成，太聪明了不好，不好。”

墨清撇撇嘴，见身边的龙浩天也是张着嘴满眼放光的一个，偷偷笑出声，他暗自拽了拽他的袖子，见他两眼藏不住光的看过来，墨清捏捏他的脸，“别听爹爹瞎说，待会我们在御花园堵他，让他给你摆些真家伙。”龙浩天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突然反应过来，正襟危坐，一张小脸绷得紧紧得，“大胆，称呼本殿下不用敬称。”墨清瞪大眼，那小脸后面突然又冒出另一张明艳动人的小脸，活脱脱的美人胚子，未开型的桃花眼，“对，大胆。”

两张小脸排排坐一般，脸上的表情出奇一致的严肃认真，墨清忍不住发笑，连声道：“好好好，七皇子殿下，臣墨清知罪。”他那时还小，只当这是句戏言。后来想起来，其实墨丞相说得不对，简直大错特错，他墨清就不是什么聪明人，大抵天底下没人比他更笨的了，君无戏言。傻子都知道，君无戏言。

上书房的课了了以后，墨清领着两个小团子尾巴似地跟在自家爹爹屁股后头。墨丞相全当没看见，手里拿了把不知哪来的扇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摇啊摇，悠哉游哉地晃到了宫门边上。墨清和明轩是伴读的身份，往日府里带着宫门出入自由惯了，一下就懂了这是要出宫。唯龙浩天一下子变了脸色，他是小，但不是什么都不懂。小心翼翼地拉了拉墨清的袖子，“墨、墨哥哥，我要回去了。”

墨清奇怪地看他，又望了望后头的明轩，俯下身低声对他说：“殿下不是要拜我爹爹做太傅吗？”他捏捏他的小脸蛋，“爹爹的真学问，从不教外人的。”龙浩天闻言怯怯地抬头看向墨丞相，圆滚滚的眼里哀求的神色打着转。墨丞相停下步子，回头看他，见他眼泪都快下来了，又走回去蹲下去直视他，眼里冒着冷冷地光，“殿下，小清儿说得不错，你如今若迈不出这一步，以后也无需认我做太傅。”

墨清着实不清楚爹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明轩早已怕得躲在一旁不敢出声。他上前想牵爹爹的手，被爹爹一巴掌拍下；他退后又想去牵龙浩天的手，指尖刚碰上他软软小小的指头，没料到龙浩天突然反扣住自己，往他手背上狠狠咬下去，墨清疼的倒抽一口气。随即龙浩天一把甩开了他，昂首直视墨丞相，“好，好，好。本殿今日认准了你做太傅，丞相日后可不要后悔。”墨清一口气没喘匀的功夫，忽然得了他这一句，如同平地一声雷炸蒙了他，呆呆地看向两人，一时也忘了叫疼。

墨丞相静静地看着回望那双瞪着他的冒火的眼睛，莫名地笑了。

他说，“好，殿下。臣不后悔。”

宫门两旁立着侍卫面容肃穆，仿佛对方才的一幕漠不关心。墨丞相一手拉着墨清，一手拉着明轩，只有龙浩天低着头默默跟在他后头，不知是有意无意，他离墨丞相的距离不远不近，却明明地表现出一丝抗拒。

“咣！”金属碰撞的声音震闷好似示威的野兽喉间翻滚欲出的胁迫。龙浩天抬头，鼓足勇气一字一句道：“本殿要出宫。”

侍卫一言不发，沉默如石像。

“都聋了吗？本殿要出宫！”龙浩天再也忍不住，幼嫩地童音近乎嘶哑地吼出来，脸上泪水哗啦啦地咂在地上。

明轩小身子一抖，眼泪也哗啦啦的掉下来。他奋力想挣开墨丞相牵他的手，一边不时哭喊着：“你坏，墨叔叔是坏蛋。龙哥哥不哭，不哭，我们不要坏蛋做太傅，我让我爹爹教你，我爹爹很厉害的。”

墨清死死捏着爹爹牵他的手，咬紧牙，他信爹爹，爹爹不是坏蛋，爹爹不会故意欺负小孩儿，更不会故意欺负龙浩天。

墨丞相轻叹一声，放开了牵着明轩的手，拉着墨清回身用扇子轻轻巧巧打落了侍卫交叉的刀刃，“去回禀陛下，七皇子我带走了。”

他矮身想抱起龙浩天，突得伸过来一双小手狠狠地想把他推开，没推动，明轩憋着嘴牢牢护住龙浩天，恶狠狠瞪着墨丞相。

墨丞相笑着想摸摸他的头，意料之中被躲开，也不甚在意，径直伸手到龙浩天面前，：“走吧，殿下。臣带您光明正大地走出去。”

长安街市一惯地繁华热闹。一溜一溜的店铺小摊水带似的漫开，往来穿梭的人群活像水里的鱼，这儿哪儿的来来回回游着。然而就算人再多，大名鼎鼎的墨丞相却是谁都认得。道理很简单，京官那么多，不坐轿撵、不乘宝车只有一个，偏偏官位还老高，让人嘲弄他摆弄穷酸都不可能。

有了墨丞相在前边开路，明轩乐得在后面蹦蹦跳跳东翻翻西拣拣。有看上的东西，小眼睛贼溜溜的一转，心里还在算计着，前面的墨坏蛋不知怎么就知道了，停下来对店家一笑，放开墨清的手，从怀里摸出几个银钱，那店家赶忙摆手，墨丞相硬塞到他手里，示意墨清陪着明轩，抱着龙浩天悠悠地又往前走了。

明轩看着龙浩天脑袋软巴巴地拄在墨丞相背上，紧闭着眼睛，对这车如流水马如龙的繁华世界视而不见，脑袋下的衣服还湿了几处泪痕，不由得又生起气来。

那店家是个极有眼色的，赶忙摆了几样薪鲜的小东西在他面前，讨好道：“小少爷，这些都是刚到的货，别人没见过的，拿去哄哄那位小公子，他定然欢喜。”

明轩一听，一把夺了跑上前，献宝似的在墨丞相脚下又蹦又跳哄龙浩天开心，墨清见了也是一笑，拿出刚刚爹爹给他留下的银线，一枚一枚认真地数给店家。

那店家接了钱还不忘打听，随手摸了把糖塞到墨清怀里，“唉唉唉，墨小少爷，刚刚跑出去的是谁家的公子？模样可俊，身上的衣料子也极好。倒是丞相抱着的那个，家世应是略差些……怪了，丞相干嘛要狍他？”

墨清闻言一把把糖丢在地上，冷冷地瞪着店家。店家被他看得直发毛，又摸不准那句话得罪了这少爷，忙点头哈腰地赔笑。墨清狠狠踩了地上的糖几脚，咚咚咚追着自家爹爹去了。

PS：1.直接百度抠下来的，指的是竹林七贤的刘伶，很有意思的一位魏晋名士，大家可以自己百度看看^_^

2.明天坐车回家，今晚更文，提前祝大家国庆节+中秋节快乐^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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