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到后来,分别。
一个回了逍遥,一个归了太行,各自修习,在茶余饭后,才得有空隙想想对方。
师父的要求一日胜过一日的严苛,柏闻几乎要被这种日子压得喘不过气来,“顾子尧”这三个字在耳边出现的频率亦是越来越高,随之而来的还有斥骂与责备。
柏闻心里清楚,修为被废是师父的心病,无药可医的那种,故而让他赢顾子尧,让太行赢逍遥是师父的执念,而他这个做弟子的,听从师命,天经地义。
是如今,他孤身赴往逍遥门,长剑直指顾子尧面门,亦是天经地义。
长剑被挑落,他成了昔日故人手下败将,那人瞧自己的眼神已然没有丝毫温度,像是千年寒冰。
他明白,输了,便是师门弃子。
于是碎剑,强撑着所剩无几的自尊,在那人惊愕的目光中离去。
师门是回不了了,没脸,也没胆。柏闻一个人在喧闹的街市上走着,看着周遭行人来来往往,忽得发现,自己活了这十九年,到现在居然是孑然一身的。
多么荒诞可笑的一生啊。
然而上苍终究还是没有放过他,他无意间遇到了当年海棠府惨案的知情人,得知自己的身世,也得知了自己没有幼时记忆的原因。
而更可笑的是,当年的惨案,逍遥门和太行山都分了一杯羹。
柏闻知道这些的时候,觉得身处地狱,也不过如此了。
他是想要报仇的,柏闻在任何时候都不是一个坐以待毙的人,哪怕再痛苦,再绝望。
他入了魔,开创了光明教并将其发扬光大,令正道人士闻风丧胆,一时间仙盟风声鹤唳,小门派惶惶不可终日,生怕有一天被这个横空出世实力却异常强悍的魔教盯上。
柏闻自那以后,再没有见过顾子尧,也是,他们早已是正邪不两立,见到了多半也是刀剑相向,不如不见。
十月初四,仙盟盟主仙去,其首徒顾子尧即位,成为有史以来最年轻的仙盟盟主,甫一上任,便遂仙门百家之愿,声称要讨伐光明教。
柏闻听闻了这个消息,不由自主便想到了从前。
仙盟盟主,风光无限,他果真是功成名就了。
“那么,到了那时,你可要记得来找我再喝一杯酒。”
故人之诺,岂可不践。
柏闻对着逍遥门方向举杯,后一饮而尽。
梨花白的味道同当年已是不同了。
顾子尧,这杯酒,我敬你了。
柏闻着实想不到,自己居然可以活下来。
他像是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完了,就醒了。
可这个地方,他完全陌生,这使得他的警惕之心立即提了起来,他试着调动自己的修为,结果不出所料,修为散尽,他如今和普通人已是无异。
柏闻一时不知道,自己没死,却变成一个废人,这件事是该是悲是喜。
一阵由远及近的脚步声传来,柏闻闭上眼,放缓呼吸静观其变。
房门被推开了,柏闻听到有人走到了他的床前,什么都不做,就那么静静地站着。
柏闻思忖着这人的目的,是敌是友,不过从房间的陈设来看,这人的地位绝不低,但却无法看出这人有没有修为,对他能不能构成威胁。
就这么僵持了一会儿,那人的脚步声渐渐远去了,接着是关门的声音,柏闻在确定房内只有自己的呼吸之后,睁开了眼。
不出所料,那人走了,柏闻又观察了片刻这个房间,也没有观察出个所以然来。
柏闻思索着自己如今的处境,他不可能一辈子躺在这张床上,倘若这房间的主人只是一个单纯的、见到他奄奄一息就把他捡回来养伤的大善人,他大可以大大方方地起来,答谢了人家离去,可若是这个人对他是有所图谋的,那么他躺在床上装死才安全。
不对,他伤得那样重,绝不是寻常医药挽救得了的,救他的人绝对是个有修为的,并且身份地位极高的,他的身子他自己清楚,能救他的药没有一味不是世间难求的。
所以,这个人,绝绝对对是如今没有修为的他打不过的。
柏闻感到十分头疼,他身上有什么值得这位大神可图谋的么?
可还是那句话,躺在床上装死绝非长久之计。
柏闻坐起身,长时间的沉睡让他的四肢略有些无力,他翻身下了床,地面没有铺地毯,泛着丝丝凉意,他光着脚站在地上,不禁皱了皱眉。
他再次环视了屋子一周,然后拢了拢衣襟,快步向门走去。
可就在他的手碰到门的那一刻,他的手腕和脚踝上突然出现了镣铐,锁链连着床柱。
镣铐是黑色的,十分晦气。
柏闻盯着镣铐看了片刻,不禁冷笑。玄玉千年难求,是难得一见的法宝,这人拿来锁他一个修为散尽的废人?
门扉也在此时被推开,柏闻和来人打了个照面。
他鎏金色的眼睛里是满满的不可置信。
顾子尧。
救他的,锁他的,是顾子尧,他的宿敌,他功成名就风光无限的宿敌。
他临死之前也要吻的,爱人。
柏闻长睫一颤,顾子尧身上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气质比他死前更深沉了。
顾子尧进了屋,关上了门,偏头问他:“醒了?可有不适?”
“没有。”柏闻道,“为什么救我?”
“本来不想救的,”顾子尧对上他盛着警惕和怀疑的眼,“你自己之前做了什么,不清楚?”
“我可是个魔头,那时候想要攻击你是不可能了,只好想了个更好的法子。”柏闻靠着墙,丝毫没有囚徒的自觉,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事实证明,你确实被刺激到了,我很满意。”
“你没有来。”顾子尧岔开了话题。
“什么?”柏闻不解。
“酒。”顾子尧提醒他。
“我喝了,只是没有蠢到跑去找你一块儿喝然后被你顺水推舟地剿了而已。”柏闻淡淡道。
柏闻这话使顾子尧想起了他们对立的立场,想起柏闻入魔前在逍遥门和他势均力敌的那一战,十余年光景过去,柏闻一刻不停得向前走着,毫不留恋,留在原地驻足不前的从来只有顾子尧一个人。
柏闻淡然得立在那里,不悲不喜,恨意爱意交缠在一块儿剪不断理还乱的只有顾子尧。
“你想要做什么?”柏闻强逼着自己不去想少时往事,伸出了手,“为什么要锁我?”
玄玉成色万里挑一,可在眼前人瓷白的腕上还是显得逊色三分,顾子尧沉默片刻,忽得笑了。
柏闻一愣,便是少时他们关系尚好的时候,他都没见过顾子尧笑,更遑论如今他们剑拔弩张成这样的时候。
向来都是柏闻笑时顾子尧摸不清他的心思,而如今顾子尧这一笑,柏闻却也是看不明白了。
气氛又冷了几分,柏闻警惕后退,锁链收起,他眼前一晃,随即后背一痛,他竟是直直被甩回了榻上。
顾子尧缓步走至榻前,颇有几分居高临下的意味,柏闻如今连个凡人也不如,更别提挣开手腕与脚踝上的镣铐,只得用那双凌厉的眼无声地表示自己的厌恶与抗拒。
他不是傻子,顾子尧这么做他又怎么会不明白他的意思,只不过是顾子尧过于光明磊落,他方才没想到罢了。
顾子尧好恨柏闻。
恨他将少时情谊踩在脚下,恨他弃明投暗嗜杀成性,恨他对自己那幅淡然的毫不在乎的态度,恨他毫无预兆的那一吻。
既然恨,那就不能一点行动也没有,顾子尧俯身,攥住柏闻的衣襟向下猛得一扯。
柏闻惊道:“顾子尧!”
顾子尧不理会他,抽下了自己的发带,缠上了柏闻的眼睛——那双眼睛里滔天的恨意让他心碎,还是眼不见为净的好。
柏闻感觉自己身处一艘驶于波涛汹涌中的小舟,四周是暗的,他看不清任何东西,巨浪扑打在身上,他除了溺亡外毫无选择。
他觉得可笑,顾子尧凭什么?自己从小就活在他的影子里,这还不够么?那些所谓的正派们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不该杀么?既如此,他凭什么对他不满?又为何要如此羞辱于他?
事后顾子尧无数次想过,倘若在这次冲动前向柏闻言明心意,事情会不会有转圜的余地。
但很可惜,这个世界上最没用的就是“倘若”一词。
窗帷放下,挡住一场荒唐情事。
柏闻的灵脉与修为,其实并不是一点儿救都没有,顾子尧自个儿就是极好的药引子。
柏闻入魔前是剑修,剑修一脉属顾氏一族血统最为高贵,倘若与顾氏嫡系子弟结为道侣,血脉相连再以双修之事辅之,半年之后灵脉定然重续,修为也会悉数归位,顾子尧心知柏闻心高气傲不甘做一个凡人,便打起了以此法续其灵脉的算盘。
可正因柏闻心高气傲,他绝不会为了修为和顾子尧结为道侣,顾子尧深谙这一点,加之他对柏闻的恨意还是很浓厚的,故而并没有将此事告知柏闻,毕竟,做一只囚笼里的金丝雀定然可大挫柏闻的锐气。
柏闻被关在顾子尧的卧室,颇有几分心灰意冷的意思,顾子尧明摆着把他当婪宠养,好吃好喝地供着,却不让他与任何人见面,他不是没有尝试过反抗,可反抗的结果就是第二天晌午都下不了榻,这无望的念头遂也就熄了。
顾子尧每日至少抽四个时辰陪他,还不算夜里的,两人却几乎没什么交流,顾子尧并没有禁止他动房里的东西,甚至还给他找了好些书来看,柏闻觉得这人奇怪得要命,却并没有问他缘由的打算。
日子这么一天天的过去,柏闻每日都在研究房门上的阵法,却一次也没有破开过。
不过还有一事也重要得很,那便是他这两日觉得自己堵塞的灵脉有了重新通畅的意思,原本钝化许多的五感也好了起来,说不欣喜是不可能的,但他惊喜之余不忘探寻此事缘由,同样的,一无所获。
顾子尧瞧着他不再闹腾,遂也放心了些,可殊不知柏闻如今的平静是将所有浓烈情绪压在心底的结果,养病期间的压抑也直接导致了他日后的久病沉疴。
若说之前那半年,柏闻留给顾子尧的是一副残破不堪的美人皮,那么半年后他修为回来了后的不告而别,便算是断了顾子尧最后一点儿念想。
据逍遥门守山弟子回忆,那日顾子尧很早便上了山,一个人在亭中瞧着漫山遍野的翠色独酌,直到天边飘悠的云被夕阳染成了侬丽的胭脂色才下了山。自此之后,厨房不必每日准备精致的膳食送到顾子尧的卧房,药库也无需花费大量开支熬煮养人脾胃助人修行的药,一切回到原轨,好似柏闻从未来过一般。
顾子尧将位子传给了一位修为精进且对逍遥门忠心耿耿的师兄,然后带着一柄剑离开了宗门。
将担子卸去,他觉得轻松极了,位高权重非他所求,或许,游走江湖行踪不定的散修才是他最好的出路。
仙盟盟主的位子是囚笼,一个裹在金银玉石内的囚笼,顾子尧向来不喜欢待在囚笼。
他不可避免地想到了柏闻,想到了太行山,他从前恨柏闻恨得彻骨,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柏闻背叛了宗门,从光明之中自甘堕落黑暗,如今他心境大有不同,少时的轻狂劲儿被敛去了许多,在回过头来看这件事,看法便也转变了许多。
他也终于看清,柏闻生在黑暗,生在囚笼。
入秋,满树枫叶灼灼。
顾子尧瞧着这满树赤色连绵,转头去街边小巷买了壶梨花白。
他如今持心而往,也算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功成名就。
同一时刻,千里之外的柏闻举杯。
故人之诺,岂可不践。
END
嗷嗷嗷写完了写完了,这个结局算是oe吧(挠头
可能我上文没写清楚,也许有人会疑惑,为什么不让顾子尧知道当年海棠府的事情,知道柏闻的苦衷,然后开开心心圆圆满满地he,在这里作一个解释,我想要表达的就是一种他们很爱对方,可是因为这与自己的立场,心里的“道”相悖,故而天各一方的感觉(什么东西),顾子尧从小受的教育是仙盟给的,是名门正派给的,他永远不可能把他们给他灌输的“正邪不两立”的观念忘掉,也不可能在明知柏闻是魔头的情况下对他敞开心扉,我想,一个人为了爱情背叛宗门,背叛自己从小到大受到的一切,是很浪漫,但这个人不会是顾子尧。
如果柏闻把一切都告诉他,又会发生什么呢?本文私设海棠府一案牵连甚广,覆盖了大半个修仙界,包括顾子尧的师门逍遥门,那让我们设想一下,他俩在一起后,柏闻要报仇吧?他去找那些宗门的麻烦,顾子尧是拦还是不拦呢?拦了,柏闻和他再生隔阂,久而久之还是会相看两厌,不拦,顾子尧是仙盟盟主,他不可能放任一个魔修去屠杀他的下属,哪怕这个魔修是他的爱人。
以上就是我对我行文不合理处的狡辩解释,多谢你花费生命里宝贵的几分钟看到这里,谢谢(华丽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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