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梦南柯（已修改）

幻雪神山的盛宴如期而至，神界万人空巷，天宫门庭若市。来自幻雪神山以外世界的生灵聚集在天宫周围，繁华的城街间萦绕着孩童清脆欢快的歌声，风拂过，带动风车转动的簌簌声。此情此景，仿佛回到了当年的冰族。

宾客满堂的天宫里不见幻雪神尊的身影。北方护法星旧把宴会主持的很好，成百上千的部落和王国进献了礼品，大殿内欢声笑语，歌舞升平。

天宫的高处修葺了一座瞭望台，尊主最喜欢独自一人呆在上面，站着俯瞰整个世界，或是操纵星象，或是坐在榻上看书。瞭望台是不允许别人上去的，殿下唯一的后裔宬晔殿下也并不例外。

樱空释此刻正阖着眼睛听测象风铃的声音，下面喧闹的人声和风铃声在空气中纠缠，被他的思绪挡在外。

轿撵里的女人正透过纱帘望着外头，幻雪神山人如潮水，来往穿梭的人群中并不见她心中期盼的那个人影出现。织夜放下纱帘走出轿撵：“越蛮，你不会骗我吧？”

男人站在她身前不远处。仆从退开，男人走上前来：“你以为这里是百厄族吗？幻雪神山地势诡谲，我们眼前的天宫只不过是冰山一角。我只知道他在幻雪神山，并不知道他究竟在哪。”

织夜敛下眸不语，妄空不告而别，她等了这么久才有机会进入幻雪神山，她一定要想办法找到他，带他离开。

织夜的眸色沉了沉，片刻后缓道：“昨夜，妄空进入了我的梦，他告诉我，你会把我献给幻雪神尊，然后让我潜在幻雪神尊的身边救他出来。越蛮，幻雪神尊是谁？妄空是不是被他关在幻雪神山了？”

越蛮浑身一震，他神色复杂地看了织夜许久。他来幻雪神山之前就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他只是一介凡人，为了百厄族全族上下这么多条人命，他进退两难，只能见机行事。

织夜转头要走，越蛮匆忙喊住她：“你去哪？”

“随便走走，很快就回。”

越蛮犹豫再三，还是任由她去了。

这样的热闹让她觉得头晕，加之她的视力不好，只能贴着街道内侧慢慢走着。

脚下突然踢到了什么，像是一个小孩。织夜低下头看去，一个小小的团子低着头地缩在角落里。

女人神使鬼差地蹲下来，不由自主地注释着眼前的团子。小孩好像并不怕她这个陌生人，抬起头来看着女人。

织夜觉得这小孩有意思，忍不住凑近他一些：“小孩，你叫什么名字？”

团子抿了抿嘴，声色稚嫩：“我叫宬晔……”

“你的家人呢？”

“我……”脑海中突然响起父王冰冷严肃的叮嘱，宬晔低下头：“跟丢了。”

面对幼童这样稚嫩的脸庞，织夜心中凭空生出一种莫名的喜爱，果真神界的小孩就是比百厄族的乖巧。她微不可见地扬了扬唇角，抚了抚宬晔的头：“你家在哪？我带你回去。”

她虽看不太清，还是能看出眼前的团子衣着华美，长得也白嫩漂亮，绝非寻常神民的孩子。她左右看了看确定无人来接，于是扶起了雪堆上的娃娃。

宬晔站在她身边，仰头愣愣地看着女人半散在风中幽蓝的长发，迷糊地回想起灼华叔叔给他讲的故事。

“无尽海里住着美丽的人鱼，她们有着最美的发色，最美的眼睛……”

眼前的女人让他想起了这个故事，可是女人面上覆着一条红色的绸缎，他看不见女人的眼睛。

宬晔的小手指着远方，正是那座隐没在云雾间的天宫。

织夜从没牵过这样小的孩子，她迈的步子也许有些大，身后的团子忽然拉住了她，回头一看发现人已经摔在了雪地里。孩子小小的手那样柔软，让她不住地想要握紧。

织夜蹲下身扶他站起，拍掉他身上的积雪。袖中一沉，她怀里的发簪掉在了地上。

她连忙捡起来，再抬起头时，发现宬晔正偏着头目不转睛地看着旁边，远方的人群被拨开，隐隐约约看见一圈淡蓝色的光晕在不远处浮动。织夜目光一沉，起身不告而别。

喧闹的街道瞬间陷入安静，樱空释从士兵中走出。

“宬晔，过来。”

宬晔低头乖乖走回樱空释身边，樱空释弯下身把他抱起来。他并未马上离开，只是回想着刚拐角处一闪而过的水蓝色衣摆。

潮涯女王来到他身边：“尊主，北方护法说妄空想见您。”

樱空释把怀里的宬晔递给身边的仆从：“先带宬晔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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樱空释来到万丈深渊之下，垂眸看着眼前狼狈的身影。黑暗里的声音里格外清冷，没有起伏。“你想说什么？”

一阵诡异的安静后，妄空突然讽刺地笑着，让人头皮发麻：“十五年前，我偷走了织夜的尸体，用隐莲复活了她。不然你以为，我现在这不人不鬼的模样，是为什么？”

樱空释浑身一震，不可置信又震惊地看着他：“你主动回幻雪神山，甘愿被锁在这个不见天日的地方，果真非你自愿。”

妄空摇着头：“樱空释，我想通了。既然你们从前那么相爱，那我就把她还给你。只不过十五年前织夜喝下了隐莲汤，就算她愿意回来，她也记不得你了，我要你尝尝得不到自己想要的东西是什么滋味，我要你一直痛苦着，就像我一样！”

凛冽的幻术光芒从樱空释的掌心生出，咄咄逼人地抵在妄空的颈侧：“她人在何处！”

“我把她安置在了百厄族，想必百厄的首领已经把她带进幻雪神山了。”

“你还有什么诡计！”樱空释的声线已经有些颤抖。

“樱空释，你不能伤害我。如果她想起了当年的一切，必然会恨你入骨。你要是杀了我，只会让她更恨你。”

樱空释指尖一颤，缓慢地放开对方是脖子。妄空得以解放，连连咳嗽了许久。

樱空释觉得自己心上像燃了一团火，急不可耐地想要回去找到织夜。但他又恐惧去面对着突然发生的一切，他花了十五年都没有走出来织夜之死的阴影，他也无颜面对她。

可就算不记得他又何妨，她始终是夜夜！

樱空释跌跌撞撞地跑出了深渊。

*

天宫中，樱空释高高坐在宝座上，各位护法围在四周。樱空释没有启唇，幻术凝音已经回响在宫殿之中。

“越蛮，你是否与幻雪神山的罪人妄空私有来往。”

越蛮低着头，事态果然已经发展到最坏的，也是意料之中的一步了，他都如实招来：“尊主，我只是一介凡人。我并不知道他是幻雪神山的罪人。一年前，他以我全族子民的性命作为要挟，让我照顾一个女人，然后在一年以后让我把那个女人献给您，仅此而已。”

樱空释眼皮一颤，指尖收紧，莫名的心慌涌上来。

他身后的众人对望着，当时魂魄尽散神力皆失的织夜连尸体都不留下了，隐莲的神力他们不清楚，难道它的力量已经强大到了这不解的地步。

“你所说的人，在哪？”

*

织夜垂着头，指尖不安地摩挲着袖口上的珍珠。这陌生又冰冷的天宫像一个巨大的迷宫，她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天宫之中的哪一处。她马上就要见到幻雪神尊了，依照妄空的意思，她要接近他讨好他，取得他的信任……

织夜突然回过神来，她察觉到有一道炙热的视线附着在她背后。

她转过身来，隔着眼前的红绸看见离她几步远的男人。他穿着玄色幻术长袍，银发金瞳，这便是幻雪神尊……

樱空释走向她，走过的每一步都似踩在锋锐的刀剑上，尘封在记忆深处不堪回首的一切冲破了他的心，樱空释只觉得心底血肉模糊，痛觉传遍四肢百骸。

十五年了，无数个日夜里他朝思暮想却无颜面对的人就站在面前。她死前绝望的神情和他面前的这张脸重合交叠。

织夜本就看不清，隔着眼前的红绸更是不能看见什么。只觉得一阵令人心安的樱花香近了，面上一松，红绸飘落，她被光刺痛双眼，适应片刻后抬起眼，发现幻雪神尊已经来到面前，她这才勉强看得清他的样貌。

她像是被什么东西禁锢住思绪和动作了，莫名怔在原地，心口一点点地揪紧。

她明明没有见过幻雪神尊，为什么会对这张脸感到熟悉，好像她们早就已经认识。为什么有不明的情绪在她的心里激荡。她想要去探索那是什么心情，却越想越心痛。

樱空释他颤抖着眼睫看着一对黯然无光的灰色眼瞳，指尖就快要触碰到她国色天香的脸庞。

织夜这才猛然回过神来，急忙退后一步躲开并朝他行礼。

樱空释缓缓收回手，慢慢握成拳，爆起的青筋能体现出他此刻有多隐忍。他想俯身紧紧拥抱眼前的人。

眼泪在他眼眶中打转，最终在没有人看见的时候滚落下来，滴在雪地里隐匿不见。

*

幻雪神山不对外开放的时候极其清净，神尊不喜欢吵闹，幻雪神山的宫人们走路也因此悄无声息。星光被夜色稀释成浅浅的光晕，落在天台上一大一小的两个身影上。

小孩小小的身子蜷在女人怀中，女人身上宽大的绒毯一连盖住了两个人。女人温柔的指尖轻缓地拨弄着小孩的发丝。

“夜、夜夫人。”小孩稚嫩的声音响了好久，织夜才回过神来，低头看向膝上的幼童。

“怎么了，小殿下。”

宬晔微微攥着女人的裙摆，犹豫了好久才道：“您会唱歌吗？”

织夜被问住了，垂下眸半晌，最后轻轻一笑：“我没有唱过歌。”看见宬晔有些失望的眼神，又补充道，“我可能……不会唱。”

小孩把脸靠在女人膝上，没有再说什么。织夜眯了眯眸，伸手拍了拍他的后背，把小孩软软的身子搂在自己身边，借着星光替他念起书上的内容来。因她不方便长时间用眼，北方护法特地把她要接触的书都施了幻术。

手中厚厚的史书是樱空释吩宬晔看完的内容，织夜越翻，神色越凝重：“尊主让你这么小就看这些，宬晔看得懂吗？”

谁知道宬晔开心地笑了起来，仰起小脸骄傲无比：“我的父王是天下的王，他是最厉害的神，我也想成为像父王一样的神。”

之前在百厄族时，她甚是反感那些顽皮跳脱的野蛮小孩，这甚至让她以为这一辈子都不会喜欢小孩。但是自从留在了幻雪神山，奉命照顾宬晔这些天来，她也发现自己着实不讨厌这个小孩。

反而是宬晔清澈童真的眼神，总能让她发自心底产生一种不清不楚，让她想要逃避的情感。

宬晔抓住织夜的衣襟，将小脸埋进他们身前厚厚的狐裘里。天空渐渐地变成了紫色，身边的小孩已经睡着了。

一个月之前她来到幻雪神山，第一次见到了幻雪神尊樱空释。她行礼之后迟迟等不到樱空释的回复，再次抬起头却发现对方已经消失不见。她在天宫里负责照顾小殿下宬晔，樱空释并没有册封她为妃子，但宫人们都很尊敬地称她为夜夫人。

后来的一个月里她都没怎么见过这位神尊。可她并不知道樱空释总是她看不见的地方静静地看着她很久，然后转身离开。织夜曾撞见过几次，都没来得及和他相见，只能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风雪中，看起来无比落寞凄凉。

夜风拂过，织夜微微仰起头，将后颈枕在后方的椅背上。风吹乱了思绪，倦意涌上来，意识朦胧之间她想起来一些妄空说的话。

织夜闭上眼，半梦半醒之间，鼻尖涌动起一阵清冷的樱花香。

樱空释伸出手，指尖快要触碰到她的脸庞。夜色朦胧，她的面容一如当年，绝美无双，倾城倾国。

那年，万里红莲，满天灵蝶。面对忘了过去的织夜，他只能以这样的方式把她留在身边。他还是不敢相信她就这样回来了，仿佛他在做一场随时都会破碎的美梦。

四下寂了万籁，女人蓦然睁开眼，浑浊的灰色双眼让樱空释看不见自己的倒影。织夜微微眯眼，抑下自己惊愕的神色，连忙起身想行礼，膝上却拥着宬晔。

樱空释按住她的臂弯，示意她不用行礼。

又是他身上这种清冷的樱花香，香气直直钻进她的鼻腔，轻缓却又沉重地触动着她的心弦，每一次回响，都是刻骨铭心的疼痛。平日里她想方设法地讨好你樱空释，却仍旧难以近身，今日却自己来见她了。

樱空释僵硬地收回手，看着脸色苍白的她，他眼中亮了亮，天台外凝起一层蓝色的结界，顿时抵挡住了外界的冷风。

织夜受不住对方久久黏在她身上的目光，她不由得躲开去。

樱空释在看自己，不如说是像是他是透过自己看着别的什么。他眼里似有她，似无物。

对方冰冷的指尖探上了自己的手腕，织夜一颤，却没有收回去。一阵温暖的灵力顺着脉搏通向全身，瞬间为她驱逐了寒冷。

樱空释松开她的手腕，抚了抚酣睡幼儿的发鬓：“来人，把小殿下抱下去。”

宫人上前来，抱走趴在夜姬腿上的宬晔。

天台上只剩他们二人，织夜挤出一个笑，轻声道：“多谢尊主，尊主用的是什么法术？我这会觉得身子温暖极了。”

樱空释不说话，织夜只好勉强维持笑容：“不知我每日吩咐下人送去的糕点和茶水您都有用吗？也不知道您喜不喜欢。”

“喜欢。”

他这次答的太快，织夜神色一怔，大脑一片空白不知该如何接这个话茬。

樱空释别开眼：“夜已深了，孤送你回去吧。”

织夜连忙笑道：“多谢尊主。”

樱空释给她安排的住所离宬晔的宫殿并不远，但回去的路他们似乎走了很久。宫道上的灯随着樱空释的靠近点亮，织夜跟在他身后几步远，看着他的背影出了神。

男人白发如瀑，摇曳的发丝重叠了她眼前的事物，她似乎幻视了另一个白发男人的背影，织夜突然感到脑中一阵刺痛，踉跄一步向前跌去。

一只臂弯横过她身前，樱空释扶稳她，微微蹙起眉，神情有些担忧。

织夜回过神来，清一清嗓子，慢慢伸手握住樱空释揽住自己的那只手。

樱空释的视线落在她那只手上，再落到她脸上。女人秀眉微颦，模样惹人怜爱。

他的眸色越来越暗，问道：“还能走吗？”

织夜敛眸藏起眼底的虚伪，握着他的那只手慢慢收紧。

樱空释把她扶起身，脱下自己的外袍盖在对方身上，随后弯腰将人抱起。

织夜慢慢勾住他的脖子，这条路并不长，走在上面的两个人却各怀鬼胎。

樱空释把她送到后就走了，他没有拿走外衣，织夜将外衣脱下拥在怀中，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黑夜里。

她低头闻了闻衣袍上散发出的淡淡樱花香，心情一点点低落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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