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五点,我准时到达张佳强所在公司的办公楼前。这是栋十八层的玻璃幕墙建筑,地处城市的繁华地段,连同沿街的数栋写字楼一起,构成本市著名的商业街区。虽年假将近,并没影响到这里的工作节奏,正值下班高峰期,大批白领结束一天的工作,从写字楼里涌向街道。
我乘电梯来到十楼。
楼廊内茶色的灯光温暖柔和,软绵绵的地毯消去了人们走动时的脚步声,显得很安静。我依照上午电话里的指示,一路寻找着张佳强的房间号,同时脑袋飞快掠过不久前从各种渠道搜集的有关这位即将会面的神秘人物的资料情况。为了此行,我特意做了大量的准备工作,一上午都在和小王通过网络和报纸查询张佳强的人事背景。在我有限的几年独立开诊的经验里,对方无论身份还是经历,都有着不同寻常之处:年仅32岁的财富新贵,热心公益的青年企业家,资深的野外探险爱好者,等等等等。舆论给予了他种种富有传奇色彩的评价和头衔,而其中每一条,都深深引起了我的好奇。让我费解的是,这些称号无一例外地与"镜子恐惧症"不搭界。至少表面上是如此。因为按照心理学的理解,"镜子恐惧症"的主要成因有两个:一个是害怕认知自我,一个是恐惧自我暴露。通俗点讲,就是对自己很不满意。这类人往往内心充满了胆怯和自卑。张佳强的情况,似乎正好与之相反。
我胡思乱想时,前面几步远的地方一扇门从里面打开了,门口闪出个清瘦男人。他转身刚要关门,见到我后犹豫了下,从眼镜片后投出探询的目光。
"你就是蓝一白老师吧?"他松开门把手,面朝我问。
"你好。"我伸出手,"你是张佳强先生?"
清瘦男人愉快地点点头,和我握手。
"哎呀,很抱歉让你亲自跑一趟,实在是因为--最近工作太忙了。"他重新推开办公室的门,做个邀请的动作,"进来谈吧!"
我跟在他身后进了办公室。
这间办公室很大,五十平米左右的面积,格局呈长方形。东侧整面墙是一人多高的书架,整齐排满了大部头的精装理论书籍;书架前是酱色的实木办公桌和黑皮椅;南面是光线充足的阳台,象征性地摆了几盆植物盆景;西侧则用木质隔断围出个相对狭小的空间,应该是房间主人工作之余休憩的地方。置身其中,给人一种朴素典雅的感觉。
进门后,我和张佳强分别在左首一侧的一排中式沙发上落座。
从第一眼见到他起,出于职业习惯,我的视线大部分时间就没离开过对方。对从事心理咨询这一职业的人而言,观察来访者所得来的信息,往往跟谈话一样重要。而且相比谈话,对方不经意流露出的言行举止,无疑更要忠实于他的内心感受。此外,考虑到虽然每个自愿接受咨询的当事人都表示,自己愿意真诚回答我们提出的每个问题,但真要做到这点,几乎是不可能的,因此观察工作也就显得格外突出和必要。
在对张佳强的观察中,不久前还令我困惑的有关他的镜子恐惧症,也有了一个比较满意的解释。我发现他在脱发,症状还很严重,额头部位已失去了原有的棱角,呈现出半圆的弧形。这使得他本来年轻俊朗的外表,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年长上10岁。直觉告诉我,脱发所带来的形象上的困扰,和张佳强的镜子恐惧症隐约有着某种联系。且来之前,我特意从网上看过他的一些照片,多是去年或更早些时候的了,照片上的他和现在可说是判若两人,从这点也似乎能解释得通,为什么我和小王费尽周折找来他许多近期的资料,照片却鲜能见到几张,脱发已使得他对自己的形象愈来愈敏感,不愿抛头露面。至于是什么原因导致他在短短的一年内出现如此巨大的变化,我想情况可能是多方面的,遗传、或来自职场上的压力,都不能排除。
我为自己的初步观察结果感到欣慰,出门时紧绷着的神经放松下来。
"非常感谢你能够抽空过来,"张佳强坐下后,和颜悦色道,"我知道,你们这一行原则上是不接受出诊的。"
"没关系。其实也不是每个人都这样,也要看具体情况,"我说,为使谈话气氛融洽,解释道,"因为传统的理论认为,心理咨询有它自身的局限性,咨询师扮演的不过是辅导者的角色,真正能改变来访者自身的还是来访者本人,如果对方不愿走出这第一步,余下的工作就很难取得预期效果了。"
张佳强笑吟吟地听着,不断颔首,以示对我的话理解和赞同。
"当然了,除此之外,客观上操作起来也有它自身的限制。在我们这个社会里,咨询师到底还是少数,来访者来自社会的各个方面,要咨询师一味迁就来访者,势必会对正常的工作带来很大麻烦。"
张佳强闻言推推鼻梁上的眼镜,微笑依然写在脸上,神情却较刚才多了几分尴尬。
我接着说:"不过,还是我开头的那句话,具体情况也要因人而异吧。我们的宗旨还是希望能帮助每位有困惑的朋友。我想如果我的同行知道您有需要,同样愿意登门拜访的。"
最后一句,我本是出于一种善意的示好,不想话音刚落,对方便直愣愣地插了一句:
"发邮件的时候,我没想到会收到回复。毕竟年底了,我还以为你们已经放假--"
他的话让我一时语塞。张佳强则一脸的郑重其事,局促不安地从沙发上欠起身,又坐下去。
哦,我明白了!他定是曲解了我的意思,误以为我在暗示他最初没在邮件上署名。我暗笑了。其实作为公众人物,尤其是一名知名的成功人士,为了顾及自我形象,不愿将身份直接暴露给一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是情有可原的。
我觉得没必要再这么客套下去,干脆进入主题。
"能描述一下你的镜子恐惧症吗?"我问。
提到自己,张佳强的眼光躲闪了下,刚才的热情劲儿没有了。从他的表情中不难猜到,眼下,这个症状纠缠得他还很厉害。
"比如,你的恐惧症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看来还是我主动发问得好。
"今年春天吧,大概是五六月份的时候。"张佳强说。
"已经有半年多了。"
"是啊。"他心不在焉地应和,仿佛对这个话题并不感兴趣,也不想对此多谈些什么。
"怎么当时没想过寻求帮助?"我继续发问。
他摊开双手,两眼盯看着掌心的纹路,笑笑:"你也知道的--像我们这些人,一年到头实在是太忙了,根本抽不出时间来。"
"那还能回忆起,最早发现自己出现这种情况时的情形吗?"
"这个--"他拖长声音,眼睛从掌心移开,抬手再次扶了扶眼镜,作思考状,"应该是一次我去理发店理发的时候吧……"
他刚开了个头,我正提起精神,准备听他讲下去时,对方的话却无疾而终了,继而闭口不语。
面对这种戒心重,口风紧的牙膏型当事人,我清楚,自己必须得拿出更多的耐心。
我决定不再主动发问,而是等他自己往下讲。在默默的等待中,对方果然撑不住,开了口。
"……我记得公司当时新接了个项目。那段时间,我一直在为此忙于应酬,几天下来,实在累得够呛,以至于当天在理发店的椅子上,竟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店员和我已经很熟了。因为要赶时间,他按我的吩咐,剪刀并没有停下来。等我醒来时,头发已经剪好。我看到镜子里的自己,突然感到非常陌生和恐惧,随后便逃离了那家理发店。"
说完,张佳强沉重地仰身靠在沙发上,紧闭双眼,像是过去不堪回首的一幕又在脑子里上演了一遍。
我停了会儿,问他:"当时,你觉得自己哪儿使你感到陌生和恐惧?"
张佳强疲劳地摇摇头:"我也不清楚。"
你应该知道的。
"好好想一想。"我说。
"真的不大清楚。"
听口气,他是坚持己见,想绕开这个话题了。
"那你生活中有没有发现,现在的自己跟过去有了什么不同?"我改口问道。
这一次,我话刚讲完,张佳强便惊恐地睁开双眼,盯着我,用一种咄咄逼人的腔调颤声道:
"你说什么?!"
我一怔,原本探向他的身子僵住了。瞬间,我能清楚地感觉到,来自张佳强身体内部强烈的自卫心理在迅速扩张。自己究竟是碰到他哪根敏感的神经了?我不禁暗暗自问。也就在这紧要关头,张佳强觉察到了自己的失态,歉意地摆了摆手,颓然坐回沙发里。
"对不起,最近我的情绪很不稳定,一直以来太紧张了。"
"没关系。"我说。
"刚才说到哪儿了,最近我有哪些变化?--让我想一下。"他佯装思考地偏过头去,沉吟着。
"你觉得最大的是什么?"我追加一句。
"最大的……"张佳强一面重复着我的话,一只手完全是无意识地搔了搔前额。
好吧,我想他已经给出我答案了。
许久,见他一言不发。我说:"我可不可以猜想一下?"
张佳强停止思索,奇怪地看着我。
"过去的这一年里,你是不是时常在为自己的脱发感到苦恼。"
"什么!"
此言一出,张佳强惊讶得眼珠几乎要夺眶而出了。他再也掩盖不住心事被洞见后的那种无以复加的惊骇之情,长时间保持着目瞪口呆的姿势。而那一刻,我同样觉得自己面对的,已不再是媒体所塑造出的强人角色,而是一个再平常不过、内心满是惶恐和畏惧的人物,怯懦、无助,以及急剧膨胀的自我防卫意识,顷刻间暴露无遗。
对方极度敏感而脆弱的神经,再次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
"因为来前我看过你过去的一些照片,所以这对我并不是多么难猜的一件事。"我淡定地解释。
张佳强凝视着我,从他的眼睛里,流露出强烈的防备和不信任。
我接着问:"你发现自己开始脱发,是什么时候的事?"
此情此景,我试图用轮番的发问,来化解两人间的尴尬。
"脱发?"张佳强这次倒没过多的犹疑,回答得很自然,"应该是去年五六月份吧。"
"这么说,和你发现自己镜子恐惧症的时间差不多。它们哪个更靠前一些呢?"
对方的眼睛里依旧闪烁着不确定的光。看起来,他似已默认了我的推断,事实和我想象的相吻合。
"这--我记不清了。"张佳强说完,忽然又改口,"不,应该是脱发吧。"
好极了!我想。
"如果是这样,那你想过没有,自己的镜子恐惧症可能会和脱发有什么联系?"
"不知道。"
但对方的眼神告诉我,情况与之相反。
我不知道张佳强为什么在这个问题上,如此固执地心口不一,却很为自己找到问题的根源而由衷地欣喜。
"你的脱发看上去还很厉害,我想它一定曾给你的生活带来不小的烦恼。"我说,不容对方辩驳,"因为你前面提到,你是在理发店对镜子中的自己莫名其妙地产生陌生和恐惧感的,所以我很自然地想到了这个。并且,在我们一般人的观念里,一个人的头发向来事关这个人的形象问题。而当这种每况愈下的情形被自己遇到,偏又无法改变时,如果潜意识急于回避现状,方法又不得当,难免会产生一些非理性行为。远离镜子,在这里也便成了最简单也最行之有效的方法。"然后,我停下来观察他的反应,"假如我的分析正确的话,那么我猜,恐惧镜子应该也只是你目前的一种症状表现,生活中你或许还存在其它方面的苦恼……"
张佳强搭在沙发扶手上的手微微战栗着。在我说话时,他几次眼睛瞟向办公室的门口,仿佛那里站着个人。看得出他的内心在激烈冲撞着,拼命想离开这个房间,但碍于眼前的场面,又不得不迫使自己留下来。
给我的感觉,他似乎在强烈地想逃避什么!
"能谈谈其它情况吗?"我说。
"……"
"想来时间这么久了,眼下应该不只是恐惧镜子这么简单了吧?"
"你说的这些我从没想过!"良久,张佳强如梦初醒般说道。他快速变换了一个坐姿。在我的强压之下,对方明显也在极力调整心态。
"其他方面,比如说--"我故意对这个话题紧追不放,"拍照,人际交往……"
"是的是的。"不等我说完,张佳强竟马上承认了,然后垂下眼睑,不再看我。
"可以讲得详细点儿吗?"
终于,在我的一再坚持下,对方敞开了心扉。
"有时候,特别是心绪不佳的时候,我变得开始非常非常讨厌周围的一切,对当前的生活充满了厌恶,不愿接触任何跟自己有关的信息,排斥与他人的交往。最初,因为工作忙的缘故,我也没往心里去,直到前段时间,偶然从电视上看到一期关于抑郁症的节目,才认识到事态的严重性。我担心,自己再这么任期发展下去,迟早也会走上那条路……"
"这你放心,事情不会像你想象的那么严重。"我插话进来,安慰他,"我知道在这段时间里,你并非一直在消极地面对这些问题,而是始终都在积极地寻求解决的办法。"
张佳强露出惊异的目光。
"是这样的,上午我从报纸上读过你的事迹。去年七月份,你以自己的名字创立了一个慈善基金会,半年以来,一直积极参与一些公益活动。也许当初你这么做的动机是多方面的,但潜意识里,肯定有弥补自己外在形象欠缺这方面的考虑。就是说,你一直在尝试努力从另一个渠道,来重塑自己的形象,这对克服你的心理障碍大有裨益。"
对方听完,深锁起眉头深思。
我接下去说:"这样的话,问题就简单多了。你既然有心要改变现状,并愿做出实际行动,只是苦于没有行之有效的方法,我可以帮你解决这个问题。"
"怎么解决?"张佳强急切地问。
我微笑不答,抬手指指南阳台已灯火阑珊的窗户,说:"瞧,光顾着聊了,天已经这么晚了。我建议咱们先找个地方填饱肚子,余下的话,饭桌上谈吧。"
张佳强勉强收回脸上的殷切表情,看了眼窗外,又看了看墙上的挂钟,时间显示已是晚上六点五分,时间不觉已过去了一个小时。这也是我们事先预约好的咨询时间。
"好吧。"
他恋恋不舍地从沙发上站起身。
我们到楼下的川菜馆简单吃了晚饭。席间,张佳强话语不多,一心在等待我的指点迷津,但我并没把话题往这上面带。
吃饭过程中,我发现他虽一开始兴致很好,点了好几道特色菜肴,但等菜真正端上来,却没什么胃口,想来是专门招待我的。果然,饭吃到最后,他告诉我,他现在是一名素食主义者。很自然的,我便联想到了他的脱发上。对方也坦然承认了我的猜测。如此看来,他的生活确已被"脱发"搅得团团转了。
"从什么时候开始有这个想法的""我问他。
"有三个多月了吧。"
效果似乎并不理想。
"我有个学中医的朋友,听他讲,许多人脱发除去先天因素外,很多是内分泌失调造成的。"
"内分泌失调?"
"对,内分泌失调,大多又是长期的心理压力导致的。"
张佳强听完,脸色"刷"地变了。
"换句话说,你眼下最需要的,是如何让自己放松下来,让灵魂喘口气。"
谈话又回到正题上了。
张佳强愣神片刻,喃喃道:"你说得很对,我确实也该好好歇歇了……"
"马上就是年假了,利用这段时间让自己解脱一下。我知道每年的二月份,你都会参加一些野外活动。"见他一脸的吃惊,我笑着说,"这都是我从报纸上了解的。做我们这行的,能多了解一些当事人的情况就争取多了解一些,这对我们深入展开咨询工作有帮助。"
对方沉思许久。
吃过晚饭,我们约好了第二天继续面谈,便分手了。
回家途中,当我再次想起与张佳强的谈话时,逐渐产生出一种异样感觉。特别是当想起餐厅里张佳强吞吞吐吐的情形,总觉得有些地方不大对头,但到底是哪儿不对,又理不出个头绪。总之,有迹象表明,事情并不像我以为的那么简单。不过,这个预感也只停留了很短的片刻,第二天,当我再度与张佳强见面,他的气色各方面都明显有了好转,随即也打消了我的顾虑。
这次我们直奔主题。我按照昨天的思路,将他的问题重新梳理了一遍,并有针对性地提出一些具体的治疗意见。如我前文所讲,心理咨询师在咨询过程中所扮演的,不过是导游的角色,最终解决来访者自身困惑的,还是来访者自己,我们只负责帮他们找到解决问题的方法和途径而已。现在原因已找到,方法也具备了,余下的,就要靠他本人在以后的日子里慢慢去实践了。当然,这个过程不可能是一帆风顺的,还会出现一些反复现象,所以,当天结束谈话,我特意留了张名片给他,以便将来他有新情况时,随时和我联系。
让我没想到的是,就在这次谈话后的第三天,1月31日,中午,我接到了张佳强的电话。对方恳切希望我立刻去他那里一趟。他告诉我,有关他的镜子恐惧症,他又有了新的发现需要补充。
虽然电话里他没透露到底是什么内容,但从他讳莫如深的口吻中,我能感觉到,事情好像还很严重。
三
第三次见面仍是在张佳强的办公室。
我原以为他这么急着把我叫来,定是出了什么大事,但现场的氛围却让我有些意外,张佳强态度如常地接待了我。他介绍说,昨天和今天两天,他刚忙完了手头上的最后一项工作,正准备闲下来度这个年假。虽然他竭力想做出一副轻松的姿态,可不难看出,他这样做不过是为了掩盖将要对我谈及话题的重要性,因此,反倒适得其反,欲盖弥彰。
我知道他这样兜圈子的另一个目的,是在故意等我导入主题,于是顺水推舟,询问起他最近三天来的状况。
"这几天我一直在按你给我的指导,尽量将注意力从自己身上转移到工作上,情况有所好转。"他说道,表情严肃起来,"同时,我也在照你交给我的方法,努力从自身查找问题的深层根源……"
我耐着性子听他侃侃而谈。毫无疑问,他在撒谎,因为没人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仅仅因两次咨询便产生如此"立竿见影"的效果。不过没关系,下面才是他真正要谈到的内容。
"……前天晚上,我忽然想起件事。这件事发生在一年前,最近老在我脑袋里挥之不去,我想,它或许对我后来的生活产生了一定影响。"
"你说的这件事确切发生在什么时间?"
我脑海中闪现出几天前,张佳强言犹未尽的情形。看来我当时的预感没错,他对我的确隐瞒了什么。
"去年的二月份吧。"
"那时你在度假。"我说。至少报纸上是这么写的。
"对,在云南。"
这时我才突然间意识到,为什么张佳强从一开始就希望我到他这里面谈,而不是主动上门咨询。原因并不是像他讲的那样,工作忙得脱不开身,是他有太多的顾忌,一些事情和想法,憋在心里没能说出,或他根本就没打算这么做。通过这几次的接触,我能感觉到他极为在意自己在谈话中所扮演的角色,希望自己从中获得更多的主动权,仿佛也只有这样,他才能获得某种安全感。将谈话地点设在办公室,因为这是他平日里对下属发号施令的地方,潜意识里,会觉得比较踏实。
接下来,张佳强向我讲述了去年二月份,他在云南的一段传奇经历。我很快便被他的故事带入了进去。令我想不到的是,在对方之后长达两个多小时的讲述中,我竟几次忘记自己咨询师的身份,全身心地进入到他的叙述里,心情随故事情节的起伏跌宕而波澜不定。
这也本该是他三天前就和我谈及的内容,张佳强却有意拖延到了现在,背后的动机是什么我并不清楚,但我知道,通过这番陈述,我对他的镜子恐惧症该换个新的解析角度了。
为了本文叙述方便,下面我索性改变方式,省略掉我们谈话中的诸多细节,扼要地复述下张佳强当天所交代的内容。当然,转述过程中,我会对一些无关紧要的情节进行裁减,适当保留重点的部分。无论如何,尽量做到忠实对方的叙述,才是最关键的。
张佳强提到,去年的二月十四日--也就是情人节这天,他乘飞机飞往了云南的西双版纳度假。这次出行,本也是一次常规性出游,经过几个月的忙碌,紧张的生活节奏和冗杂的工作内容,使他身心不免都感到筋疲力竭,恰逢一年里难得的春节假期,他希望自己能在亚热带的阳光下,得到充分的休息和调整。为了确保此次出行绝对清静,不被外界所打扰,张佳强特意关了手机,选择一个人出门。这个习惯也已伴随他有些年头了。
这是他首次来到西双版纳,下了飞机才发现,来此度假的游人竟如此之多,完全超乎他的想象。从全国各地赶来的游客,男女老少熙熙攘攘,充斥在他所下榻的城市的各个街道、酒吧、餐馆等公共场所。因此,张佳强的闲情逸致难免大打折扣,受到了影响。事后证明,他的担心并不是多余的,不仅是市区,当地的各个景点,同样聚集了大量的外地游人。春节前的三天时间,他总共只去了两个地方,每一处都能见到喧嚣的人群,这使得张佳强心灰意懒,索性暂时放弃了之前拟定的游玩计划,决定在城里多停留几天,等这股正处在峰期的旅游潮退去了再说。
就这样,张佳强在宾馆里将自己关了一个礼拜。平时没事上上网,或看看书,一日三餐到楼下解决。
头一天,他多少还是有点不适应,心总也静不下来。可到了第二天下午,慢慢的,他已能够逐渐融入到这种新生活中。一个星期后,更是如鱼得水,彻底适应了这种深居简出的日子,享受着一个普通人所能享受的所有乐趣。在这个陌生的地方,再也没有繁忙的工作,没有烦人的交际应酬,他不但可以随心所欲地玩到很晚,第二天也能无忧无虑地一觉睡到自然醒。加上这里的气候宜人,阳光充沛,张佳强渐渐也将旅游的事忘在了脑后,只盼望这样安逸的生活能一直持续下去。
这样美好的日子过了一个星期,到了2月25日,这天早上,他下楼用早餐时,发现大厅里空空荡荡,一夜间顾客大幅锐减。他当时也没放在心上,吃完饭回房间继续玩他的网络游戏。下午去附近的超市采购日用品时,同样发现街上外地人的身影也大幅减少,张佳强才意识到,自己在酒店里不知不觉已住了有段时间了,外地游客度完他们的春节假日,已纷纷离开了这座城市。采购完毕,返回酒店的路上,张佳强不由再次想到出游的打算,一路摇摆不定,拿不准主意,不过,这个犹豫等他回到酒店后便突然解决了,这里舒适的一切似乎都在召唤他留下来。于是,张佳强在酒店里又小住了三天。
三天后,2月28日,一个叫王涛的年轻人的到来改变了他的生活。
初次和王涛见面,是在楼下吃午餐的时候。当时张佳强刚结束用餐,正欲起身结账,前厅大门处一位身穿防水迷彩服,脚下蹬一双胶底旅游鞋,背个帆布背包的年轻人推门后步入酒店大厅。他径直来到酒店服务台,卸下身上的负重,和年轻的值班小姐讲着什么。来人的这身打扮与餐厅气氛格格不入,自然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从张佳强的位置刚好能目睹对方步入酒店的全过程,从来人的装束上可一目了然,这位到这里来定是参加野外活动的。这使得一向酷爱探险运动的张佳强心头一动。他在这里养精蓄锐已有十多天,精力体力都得到了充分的恢复,一想到探险,心情便格外激动。年轻人的到来,使得张佳强首次有了一种想出去走走的冲动。
生活中我们时常听到或见到有那么一群人,他们有着各种不同的称谓,探险家、背包客、驴友,等等等等。他们的特点是对探险活动充满兴趣,不惜投入大量的时间和精力,参与到一项在我们常人看来,并不会带来任何实际好处的活动中,而且活动本身也充满了艰辛和危险。对此,张佳强的解释是,虽然每一次的冒险活动对探险人员而言,在心理生理上都是一系列的巨大考验,但也正是通过这些考验,一个人才能不断地从中认识自我并超越自我,发掘出自身的潜力,培养出一个更为强大的自己,日后,也可以将这种强者的心态带到生活和工作中。当然,这是从功利的角度来理解探险的诱人之处,实际上,作为一名纯粹的探险迷,这项活动本身的引人之处远不止此,对热爱探险的人们而言,享受探险的整个过程,以及探险成功后所带来的莫大喜悦,是其他的任何事物都无法比拟的,也是最为重要的部分。
自从在饭厅里见到这位年轻人,张佳强便心猿意马、蠢蠢欲动,被点燃了久埋心头的不安分的欲望。尤其巧合的是,不久后他还发现,年轻人不但在这所酒店里安顿下来,两人的房间也只有一墙之隔,成了邻居。这更加拉近了彼此的距离。晚饭时,餐厅里零零散散没多少人,张佳强找机会,主动上前和对方搭讪,时间不长,共同的兴趣爱好便使双方聊得热火起来。谈话进行到后来,在谈及到各自过往的探险履历时,两人甚至发现,他们还在不同时间造访过几处相同的地点,这尤其令双方有一种他乡遇知音的亲切感。
从谈话中张佳强了解到,对方名叫王涛,29岁,年纪虽不大,却也是个资深的探险发烧友了,跟自己一样,从事这项活动已有些年头。这次来西双版纳的目的,就是为领略当地的自然风情。不过,他的目标却不是小城附近的几处景点,而是锁定在城市西南方向一带广袤无人的原始雨林区。那里东、北,西三面环山,形成一条两千多平方公里的原始自然带,在王涛看来,也委实是一处再理想不过的好去处。恰逢眼下正值旱季,不仅避开了潮湿的雨期,气温也适宜,他打算在这里住上两天,后天便动身出发,做一次徒步的雨林穿越行动。
饭后当晚,张佳强回房间后整整考虑了大半宿。第二天,借吃饭的机会,他主动向王涛提出愿意同行的意愿。对方一开始有些犹疑,最终答应下来了。
当天,张佳强兴冲冲地忙碌了一天。上午从超市采购出行的装备,吃的喝的用的一应俱全,下午从网上仔细查阅了当地有关的环境资料。在度过又一个激动人心的夜晚后,翌日,便同王涛一起出发了。
这次行动无论从行程还是地理条件上看,在两人过去的经验中,都不算是多么特殊的一次旅行。至少张佳强是这么认为,毕竟这座原始森林的面积太过有限了,假如两人以每天十公里的速度向前推进,穿越林区最狭长的地带,总共也不过一周的时间。在张佳强看来,凭借自身的经验,完全可以应付得过去,况且,身边还有一位同伴相互照应,所以在做准备工作时,力求一切从简轻装上阵。另外,考虑到离北上回城日期还有十天,利用这有限的日子拿下这次穿越活动,也算是一件很有意义的事。
后来的事实证明,两人都低估了这次出行。
第一天的行动总体来说,还是蛮顺利的。他们沿出城公路往西南方向进发,中午到达原始雨林区的边缘地带。两人在一个收费站停下,就近吃了午饭,做最后一次的补给,短暂休息后,进入了林区。
摆在两人面前的,是两座山脉交汇形成的峡谷,地势颇为险峻,为了安全起见,也为逐步适应陡然恶劣起来的环境,两人将速度一再放缓,逐步推进。山坡远比他们想象的要漫长,至少在五公里以上,而且所到之处,皆是横生的树枝藤蔓,两人不停地挥动砍刀,披荆斩棘地前行,等他们精疲力竭地来到山谷底部时,天已彻底黑下来了。两人就近选了块空旷的平地扎营。三月初的西双版纳早晚的温差还是很大,两人生起篝火,简单吃了些随身携带的干粮后,拖着疲惫的身子钻进睡袋,睡了过去。
第二天的情况几乎是前一天的翻版。两人虽来到谷底,这里的情况却并没多少好转,长期肆无忌惮生长的热带植物成了阻挠两人前进的最大障碍。此外,他们还要时刻提防来自密林深处的隐蔽杀手--有毒的昆虫,和一些伪装得很好的毒蛇。西双版纳的毒蛇是全国闻名的,金环蛇、银环蛇、眼镜蛇、眼镜王蛇、竹叶青、蝮蛇等等,每种毒蛇只要被咬上一口,都有致命的危险。这无形中更增加了行程的难度。
张佳强这才认识到,自己当初七天走出森林的打算是多么一厢情愿。现实远比他想象的要严峻得多,最夸张的时候,一个小时过去了,他们仍被林木所困,举步维艰。不过,既然已经上路,就该体面地坚持下去。他不断地这样鞭策自己。让张佳强唯一欣慰的是,通过这几天的交往,他越来越发现王涛是个不折不扣的好伙伴,两人事先虽已就具体工作做出分工,但对方总会在完成自己那一份后,腾出手来力所能及地帮助对雨林还不适应的张佳强,丝毫没懈怠和不满的表现。两人的搭档也称得上默契,对方大约也很庆幸,自己能遇上这么一个好帮手。要知道,一个得力的旅行伙伴,眼下胜于一切。
第三天晚上,一个不大不小的意外事件,着实令张佳强虚惊一场。
当时两人已选好了空地扎营,找来干燥的树枝燃起篝火。两人吃过东西,正谈到明天的行程计划时,张佳强突然发现王涛原本微笑的脸骤然变色,同时做出噤声的手势。他立刻住口,仔细谛听。一阵细碎的窸窣声从旁侧不远处传来。张佳强循声望去,顿时全身的血液冷到冰点。只见两米开外的地方,一条灰褐色的蛇正蜿蜒而来!借着火光,能看出蛇身虽不大,从体态和花纹上看却是条毒蛇!在这危急时刻,对面的王涛抄起根木棍一跃而起打在蛇身上。毒蛇遭到重创,扭着身子翻滚成一团,功夫不大,僵在那里一动不动了。这时两人都看清了,这是条成年蝮蛇。与其他的蛇类不同,蝮蛇对热源异常敏感,这条蛇多半是感应到了篝火的红外线,误以为是猎物才发起攻击的。
以后的几天里,随着两人越来越深入雨林腹地,毒蛇也愈加频繁地出现。他们开始积极加强戒备,夜间扎营时也格外小心,天不黑就选好营地,生火前更是细心检查过附近的每一块丛林,火堆也要尽量生在远离两人睡袋的地方。
进入森林的第五天,两人带去的干粮吃光了。这次旅行两人针对环境的特殊性,带去大量的饮用水,食物却相对要少。一来两人不可能背负过重的储备上路;二来担心这一带缺乏流动的水源,所以出发前他们便做好了取舍,决定从自然界获取食物。通过几天的行程,两人也发现,在这里获取食物也不是很困难的一件事。地势低洼的地方经常能遇到一些积水区,不少水洼里有鱼,另外树林里还不时能遇到各类飞禽。断粮的头一天,王涛便用竹子和藤条拴了两只弓箭,一人一只,沿路寻找着机会射猎。
一个星期过去了,两人推算着行程将近过半,心情都有些激动。这短短的一个星期,在两人心里却出奇地漫长。为了纪念这样一个特殊的日子,更重要的是鼓舞士气,张佳强和王涛当天放慢了速度,打算采摘一些野果弄几条鱼好好地庆祝庆祝。他们花去一个多小时,在一个水洼里棒打加箭射,捉到七八条搾拃余长的小鱼,然后张佳强回到营地,生起篝火。
一切准备停当,他正想喊王涛过来一起烤鱼时,身旁不远的丛林里传来一阵尖叫,接着他听到王涛欢呼一声,一只野鸡扑腾着翅膀飞了出来。它先是落到了一棵雪松上,后因站立不稳再次腾空而起,寻找着下一个落脚点。王涛见机追了上去,野鸡最终没能逃脱,被他一箭射中,落在一棵橡胶树的枝桠上。
王涛兴高采烈,对张佳强说了句:"这下有鸡肉吃了!",爬上了枝繁叶茂的橡胶树。便在这时,骇人的一幕发生了!
四
开始站在树下的张佳强没反应过来,仍沉浸在喜悦当中。树上的王涛却一手拿着野鸡,一手抱着树干岿然不动。原本的欢快气氛被打破了。当张佳强警觉到哪儿出问题时,被眼前的场景惊呆了!
顺着王涛惊恐的眼神望去,只见在他面前一米远的树枝上,隐约能看到一条绿色的带子。张佳强立刻警醒到,那不是什么带子,而是条蛇,而且很可能是条毒蛇!
竹叶青!
张佳强打个寒噤。出发前他看过资料的,这是种具有攻击性的毒蛇,虽然毒性并不像眼镜蛇那么剧烈,但在这种情况下被咬上一口,也是致命的。更倒霉的是,王涛此刻已完全没任何斡旋躲避的余地。他人悬在一丈多高的半空,只消稍微有些动作,必将惊动毒蛇。目前唯一的办法,只能是处变不惊,保持原来的姿势,希望蛇能自行离开。
张佳强的心揪起来,他默默祈祷着。
现实显然令他失望,这条蛇一直面对着王涛,不仅没退缩的意思,而且缓缓扬起头,频频吐着开叉的信子。它发现了王涛揣在怀里的那只野鸡,并产生浓厚的兴趣。
张佳强发觉蛇身在向王涛缓缓地游动,杀机逼近!他的呼吸都困难了。亲眼目睹惨剧的发生是残忍的,他不自觉地闭上眼睛。突然,张佳强听到王涛一声大叫,前方有个东西重重地砸到地上。
张佳强忙睁开眼,发现王涛已仰面从树上摔下。奇怪的是,身上并没有那条蛇,死鸡滚落在一旁。再看王涛,人已昏厥过去。
张佳强上前两步,想到那条竹叶青,抬头望去,蛇仍攀在树上,一动不动,似乎也被眼前的场面给吓坏了。张佳强顿时明白过来,王涛是在被蛇咬和高空坠落之间,选择了后者。他来到王涛跟前,伸手扶起他,一股鲜血从他的后脑勺汩汩流出。张佳强心里一凉,原来王涛落地时,一块拳头大小的石头正好硌在了他脑后。
张佳强急忙为他止血。包扎好伤口后,他将昏迷的王涛横抱到火堆旁,开始等他苏醒过来。
时间在缓慢流逝,对方始终没醒转的迹象,张佳强几次忍不住去摸他的胸口,心脏仍在搏动。他再次默默地祈祷着,愿时间能尽快过去,王涛醒后给他一个宽慰的微笑。但整整一下午过去了,什么奇迹也没发生。最后,天渐渐黑了下来,王涛依然不见好转,置身于茫茫的雨林中,张佳强不禁感到一种莫大的孤独和无助。
怎么办?他不止一次问自己。
已经是夜里十点多了,张佳强仍睡意全无,反而觉得脑袋越来越清醒。借着微弱的火光,望着熟睡中的王涛,他忽然生出一个恐怖的念头,认为对方再也醒不过来了,或者已成了个植物人。这个想法犹如当头棒喝,令张佳强手足冰凉、胆战心惊。若事情真像自己猜测的那样怎么办?张佳强想。即使不那么严重,假如王涛一直这么昏迷下去,自己又该如何应对呢?他的心情愈发沉重起来。后半夜,不知什么时候,张佳强带着这种复杂的心情睡了过去。
第二天清晨,张佳强被一个低沉的**声惊醒。
他立刻醒来,并意识到这并不是梦。果然,声音来自王涛的方向。他又惊又喜,昨晚的烦恼统统抛到九霄云外。
王涛的声音听上去虚弱无力,不断重复着"水"这个简单的字眼。张佳强忙取来矿泉水瓶,抬起王涛的脑袋给他喂。才不过半天一宿的时间,王涛的身体遽然垮了下去,像变了个人。他面色苍白,浑身一丝一毫的力气都没有了,只有当水流经他的喉咙时,方能感到他微弱的活力犹存。等水一喝完,又马上睡去,眼睛眨也没眨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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