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铁骑蛮烟
秋分时节,朔风萧瑟,数千人扶老携幼聚在渡口拥向一条大船。船上业已挤满人。艄公正撤去船板。渡口的人仍拥拥挤上来。船头一男子冲艄公大叫:“快开船!每人赏钱加倍!”
艄公听罢挥舞船桨阻拦岸上人群。岸上一阵簇拥,当即多人落水。渡口岸高流疾。但听一阵惨叫,早被湍流卷走。众人一愣的工夫,艄公们将船板抛进河里。大船驶离码头。岸上人群更乱做一团,瞬间又有数人落水,呼救不绝于耳。
忽听有人惊惧喊道:“金兵来了!”但见烟尘大起,马蹄响处,一队骑兵驰马而来。羽翎铁盔,兽皮铜甲,手执长刀大棒,斜插弓箭,彪悍异常,尽是金国铁骑。纵马呐喊,冲入人群,挥刀抡棒,望百姓乱砍,便有数十人丢了性命。
百姓被一阵冲杀,呼爹喊娘,没命逃窜。随后,金兵将套马绳索抛向人群。近百人被套中。金兵跃下马背,见是青壮,不分男女,一盖串在一处;若见老弱便一刀戳倒。如此几番,如套牲口一般,早有数百人被金兵拿住,驱赶北去。
自宋金交战数十年来,大宋北疆悉数被占。金人自持武力,对宋人任意暴虐。宋人村镇常被掳掠,轻壮男丁被充为奴;年轻妇孺多被淫乐。宋人为避战乱,纷纷举家南迁。但黄河上船只大半被金兵搜缴,这才有那渡口上争渡的惨剧。
待大队走远,却另有小股金兵兜转马头。但见年轻女子,便拍马近前,将妇女提到马背。顿时人群中又传出一片女子的惊呼。
一金兵跃马来到一个少妇身前,见她发髻虽乱、蒙头垢面,而眉目间也似颇有姿容,且服饰考究,看似个大户深闺出身。那少妇惊吓之余,慌忙将一个男孩紧搂怀中。那男孩约么十三、四岁,虽也满面烟尘,可衣服光鲜,也是个富家子弟。金兵掌中刀刃抬起少妇下巴。凛凛寒光稍向前送立时即会穿喉而过。少妇吓得全身颤抖,大气也不敢出。金兵连笑,咕噜几句金国话。
谁知,男孩忽地推开长刀,大声道:“不许欺负姑姑!”少妇见状,吓得一把将男孩拉住,护在身后,叫声:“睿儿!你快走!”金兵抽刀,抬鞭朝少妇抽了一鞭。少妇一声惊叫躲避,脚下绊倒。男孩便来扶她。金兵长刀一探,刀头直戳男孩胸前。男孩似乎吓傻了,在这瞬间张大嘴巴,眼看着刀头朝自己胸口刺来。少妇见状奋然起身扑向男孩,竟用身体挡住那金兵刺过的刀头。一声惨呼!少妇被长刀从背后穿胸而过,依旧扑到男孩身上。男孩吓得瘫坐于地。金兵显是气恼,挥刀斩向男孩。眼见势必头颈分离,难逃一死。
便在此时,金兵忽觉眼前人影晃动。一人已窜至马前抓住刀背,竟来夺刀!金兵只觉来人力气颇大,竭尽全力竟无法撼动,情急甩鞭。那人矫健之极,侧身躲过,按住刀头,借力飞跃,挥拳打向金兵面门。金兵躲闪不及,被硬生生击落马下,头顶直撞路边尖石,顿时头破血流。
另外五个金兵听到这边骚动,聚马奔来,见那反抗之人竟是个身穿灰布短衫的少年,看模样不过十七、八岁。
少年夺刀在手,策马沿河岸而走。众金兵大叫,张弓射向少年。少年听见背后嗖嗖风响,低头躲过,却不料坐下马臀上中了两箭。那马吃不过疼去,撂起蹶子,将少年甩下马背。少年端的身手矫健,落地顺势连滚,挺身站起。
五个金兵已然追到,同时张弓将少年围在核心。一个金兵忽收起弓箭,挥着绳索朝同伴摆手,又咕噜几句金国话。金兵们也纷纷收弓,勒马环绕那少年,哈哈大笑,显是要生擒取乐。
少年猛见左右两条绳索,忽的前纵。一条绳索顿时落空。少年便在这一纵之时,早将另一条绳索抓住。金兵显然没有料到少年如此身手,惊厥之下,用力回拽。少年借这一拽之力平地跃起,霍的落在那金兵身后马背,随手撞中他背后穴道。金兵顿时无法动弹。
少年随即从金兵箭囊中抽出羽箭,使出甩手箭的功夫。两个金兵当即喉头中箭,跌落马下。
余下金兵也非贪生之辈,眼见情势逆转,竟也彪悍之极,同声舞刀呼喝,一前一后猛冲而来。最前那金兵挥刀横砍。但见少年身子微斜,闪在穴道被封的金兵一侧。挥刀的金兵听到同伴哇哇大叫,急忙收刀,却被少年瞧出空挡,当胸戳了一刀,应声落马。
后一个金兵惊惧勒马。可座骑正自疾奔,猛被勒住缰绳,一声嘶鸣,人立起来。金兵仰面跌下马来,头撞地面,摔断脖子,眼见也不活了。
少年连杀五名凶悍金兵,又生擒一人。渡口众百姓无不惊肃,都以为天神临凡,数百老幼拜服于地,感其救命之恩。少年急避,将被擒的金兵掀下马背。金兵动弹不得,当即被百姓揪住,眼瞧群情激愤,也是死多活少。
少年见男孩抱住少妇放生大哭,心生怜悯,过来救助。少妇浑身是血,气若游丝,早已命在旦夕,费了好大力气才指向怀中。少年愣神,须臾明白,碍于男女授受不亲,正自犹豫。见少妇期盼之情甚切,便从她怀中迅速取出个丝布小包,打开见是一块无瑕玉佩。少妇露出一丝笑意,望向男孩。少年会意,将玉佩连同丝布包都交到男孩手里。少妇会心微笑,忽口吐鲜血而亡。男孩手握玉佩,叫着姑姑放声大哭。悲切之情令围观者无不动容。少年感慨,亲手将少妇掩埋。
此时朔风袭面,滔滔黄水之畔又多百十座新坟。白绫飘荡,哀声遍野。
少年拉起男孩,道:“小兄弟,你姑姑业已过世。我带你寻一处暂避数日,便送你找寻亲人。”抱上男孩跃上一匹战马。担心追兵,疾走数十里,折上一条小径再行数里,放慢马蹄,这才发现男孩额头入手滚烫,竟已发起高烧。少年虽自小习武,却对治病一窍不通,不免着慌,只想找一户人家让男孩浆养。
见前头有数间草房隐隐在树丛之间,策马来到当中一户人家,见院门虚掩,下马推门而入,高声道:“有人吗?”连叫数声并无回音,甚是奇怪:“或许这家人不愿意搭理陌生人?”便又牵马到隔壁。见院门亦大敞,举步进门,霍地撞见一老叟坐于门前,胸口殷红一片,早已死去多时。
少年惊愕,立刻明白:这几户人家都已被杀。心下黯然。将村民尸体依村边小岗系数掩埋,怀抱男孩进到一间农舍暂歇。男孩的衣服已被他姑姑的血迹染红一片。少年翻出农家衣服换上,又教他躺在炕上。不觉日头偏西,亦觉疲倦,便也席地歇息。次日醒来,见男孩依旧昏睡,伸手摸他额头,入手依然滚烫。少年心想:“不知小兄弟在世上还有无亲人?”少年来到附近山林摘些野果,又拾些干柴,好不容易找来一小袋干粮,生火熬粥,盛给男孩喂下。男孩一时清醒一时昏迷,不住叫着姑姑。少年也是爱莫能助。一连数日,男孩才渐渐烧退。
这日,男孩醒来,环顾左右,找不到少年,顿时惊慌。原来这几日,男孩昏迷朦胧之际见少年这般无微不至,早将他视做世上至亲之人。此刻,忽不见少年,还道是抛下自己走了,心中辛酸,失声痛哭。
少年却在门外,早听见屋里动静,急忙进屋,笑吟吟走上前,道:“小兄弟,你可终于醒了。” 男孩又想起姑姑被杀的情形,竟又潸然泪下。少年尽管侠骨柔肠,却也说不出甚么安慰之词,只好用衣襟替男孩摸去泪花,等他悲声渐止,才问:“小兄弟,你叫甚么名字?”男孩答道:“我叫宋睿。”少年又问他家住何处。
宋睿道:“数月前,金兵在我们住的镇上杀了很多人。姑姑一家人带我逃出来。可一路遭遇凶险,都走散了,只剩姑姑和我。本想先过河去,没成想又遇上那些金兵。”
少年道:“你姑姑既已死,伤心太过也徒劳无益。待你痊愈,我便领你找寻父母。”
宋睿默然摇头,道:“从记事起,便和姑姑一家人同住。姑姑从未提过我父母,如今姑姑不在了,我也不知道父母在哪里。”
此一番话不禁触动少年心事。想起自己从小也是孤苦伶仃,幸被师傅收留长大,少年顿觉与男孩亲近许多,便道:“小兄弟不必担心,但有我在,没人再敢欺负你。”
宋睿欢喜,对少年钦佩之极,问道:“不知可否与大哥结拜?”
少年心想:“师兄弟中数我年幼,若有这般乖巧的兄弟日日叫我大哥,端的快活些!”当即答应。宋睿一骨碌下床,在小屋中效仿古人搓土焚香,与少年义结金兰。互通生辰年岁,才知少年姓傅,名北川,年长四岁。当即叫声大哥,纳身磕头,算做兄弟大礼。两人欣喜而笑,对视良久。
傅北川道:“做我的兄弟可不能哭鼻子,若不然我这大哥好没面子。”
宋睿忙用袖子擦干眼泪,道:“大哥放心!小弟再不哭便是。”
傅北川笑道:“这般才是好兄弟!”
宋睿仔细打量,见傅北川生得剑眉环眼、豹头猿臂,自有一番威武之气,回想当日连杀金兵的情形,心想:“若是能有大哥这般了不起的功夫就好了。”又纳头道:“大哥端的好身手,能否教教小弟?”
傅北川忙摆手连道:“不可!不可!”
宋睿顿感失望,问道:“既做大哥,再做师傅有何不可?大哥是不是看小弟瘦弱才不愿意教我?”
傅北川道:“不是我不愿教。只是,我这点功夫怎能教人?”
宋睿道:“大哥前日把金兵杀得落花流水,教人好生钦佩,怎教不得人?”
傅北川道:“这话万万不能当着我师傅说起,否则师傅定会责罚。何况,我的功夫全是师傅所教,没有师傅允许,不能传给他人。”傅北川闲谈之间,随口提到师傅,不禁陡生忧虑:“也不知师傅他老人家现在何处?”
只因数月前,傅北川的师傅接到江湖挚友带信,便匆匆与几名弟子北上,只留傅北川一人在家中。孰知师傅走后竟再无音讯!傅北川苦等无奈便自作主张,只身北渡黄河来寻。不想渡口遭遇金兵劫掠百姓,激愤之余却有心无力。后见小股金兵竟复来抢掠妇孺,这才恨极出手。
宋睿只觉当世之上傅北川怕是武功天下第一了。又道:“大哥,求求你!教我武功罢!我也想学得与大哥一般的本领,好痛杀金兵,为姑姑报仇!”
傅北川道:“若是想学武功,须等病好方可。到时一起见师傅,便让他老人家也收你为徒罢!”忽又自言自语道:“他老人家若是不允,却该如何?也只好日夜求他。兄弟,你说怎么样?”宋睿自是欢喜。
兄弟俩说笑间,傅北川忽的摆手示意不要出声,悄身到窗前,发现拴于院外的战马不见了踪影,又听人马嘶叫,顿时惊出一身冷汗。料想定是战马将金兵吸引到此。便在此时,两个金兵手持长枪正走过来。傅北川并不惧怕,但不知敌人多寡,倘若遇到大队金兵定然凶险。不容多想,金兵已到门口,发觉屋中异动,大叫:“南蛮子!快出来!”
傅北川急冲宋睿摆手,教他不可出声。宋睿毕竟年幼,突遭变故,登时胸如揣兔,手足无措,脱口叫声:“大哥!”
两个金兵大步闯入,却不料屋中暗藏煞星。傅北川一把抓住伸进门来的枪柄,聚力带向怀中,疾挥一拳。前头那金兵身不由己踏出几步,猝不急防,竟一头撞在傅北川的拳头上,顿时晕过去。傅北川顺势夺枪当胸戳向后一个金兵。那金兵吭也没吭,胸口早被戳个窟窿。
院外号角长鸣,二、三十个金兵顿时将小院张弓围住。顷刻间,箭如飞蝗。傅北川抱起宋睿,推倒一张木桌作挡箭牌,藏身其后。随即十多支羽箭“突突突”连响,戳在桌面上。
金兵疾射一阵。一头领挥下手,五个金兵随即闯进院子。谁知,才踏进院门,只听“嗖嗖”声响,屋里竟射出数支羽箭,将三个金兵打倒。那头领大怒,指挥金兵点燃火把扔向小屋。茅草顶见火即燃,顷刻烈焰冲天。浓烟直灌进来,呛得屋内二人直流眼泪。宋睿惊呼一声,紧抓住傅北川的衣袖。
此刻,傅北川料定金兵不下数十,弓箭端的厉害。若冒然冲出,虽可解决几人,但也自身难保,况且顾及兄弟性命。思前想后,只觉实乃有生以来最凶险的时刻。须臾,小屋被烈焰包围,屋内浓烟滚滚。宋睿几逾呛晕。傅北川早提一口气,勉强支撑。心下焦急,四下环顾,一瞥见到灶上一锅水,即刻来了主意。忙拔下一把羽箭,于土炕之侧面挖开一个洞。北方农家土炕通常中空。傅北川挖开后,铺开一床棉被,将灶锅里的水全浇在上头。与宋睿前后钻入土炕,再用被子蒙住周身。自己只留出双眼留心动静。
大火越烧越旺。小屋不久坍塌,将二人藏身的土炕埋住。金兵见废墟上除了几股烟火再无异样,只道屋内之人已被大火烧成灰烬,索性将小村里其他茅屋全都点火烧个干净,这才悻悻离去。
直到后半夜,傅北川许久听不到外头动静,这才与宋睿钻出土炕。只见浩月繁星之下一片狼籍。没了战马,见宋睿身体尚自虚弱,索性负在背上,提气疾行,全然不觉劳累。天亮时分,来到黄河岸边,只望早些渡河,摆脱金兵。可一眼望去,河水湍急汹涌,找不到任何船只,只得望河兴叹。沿河而上,所到之处都是三五成群逃难的百姓。他二人也是蓬头垢面,好似一对逃难的兄弟,倒也不引人注意。
天近晌午,坐在河边树阴下歇息,觉得腹中饥饿,身上又无分文。傅北川道:“且在此处等侯。待我到前面镇子里弄些个吃食,即刻便回。”宋睿点头,背靠树干,将姑姑留下的玉佩紧握在手里。
傅北川疾行到镇上。这里也是一片萧条,街上竟无一人。本想偷几个烧饼好歹充饥,可竟找不到一处开张的店铺,只好在镇子里乱闯,好不容易从一户院中找到几颗玉米,心说:“这下有烤玉米吃了。”脱下罩衣,悉数包裹,寻原路返回。
回到刚才栖身的树下,却左右寻不见宋睿,心急如焚,慌忙四周寻找,依旧不见踪影。猛然间,在一处草丛里看见宋睿的一只鞋,当即想到义弟怕是遇到甚么歹人。即刻寻着少许脚印追下去。约么一盏茶功夫,来到河岸一片灌木,正不知如何,忽听灌木里两个人正不紧不慢的聊天。立即警觉,轻身潜行靠近。
就听一人道:“你道三哥为甚么今日才回来?”说话这人嗓音沙哑,好象两件铁器相互刮擦,让人觉得好不难受,而且用词滞涩,似乎不象中土人士。傅北川心下一惊,只道又遇上金兵。
却又听另一人道:“三哥此去甚远,说不定路上遇到过甚么麻烦。”这人嗓音十分尖细,好象故意的掐着喉咙装腔作势,口音好似江南一带人士。
沙哑的人呵呵笑道:“没有麻烦,在路上喝醉了。”尖细的人跟着笑起来,声音却不阴不阳,教人浑身发毛。沙哑的人笑一阵,又道:“我们很累,很辛苦,被你抢了头功。”
尖细的人道:“那是我的运气比你好。”
沙哑的人道:“不要得意,那个小子早死啦!小乞丐是偷那小子的玉佩,你将小乞丐当做那个小子。小乞丐不是那个小子。”
傅北川听着这人用生涩的汉话又说小乞丐又说那小子,很是滑稽,不过料想这二人所提及的小乞丐想必就是宋睿了。
又听沙哑的人道:“不知道那个小子甚么来头,要我们兄弟七个兴那个……动那个……”
尖细的人嘿嘿笑道:“那是兴师动众。五哥,我已然教你多少回了!”
沙哑的人连忙道:“是!是!六弟,是兴那个……师动众。”
傅北川不由得一怔,心想:“原来这个尖细嗓子的是个男的,我却还道是个女子哩!“
又听那尖细的人笑道:“我也不大清楚。总是得人好处,替人消灾。”
相隔一阵,沙哑的人道:“快走罢!三哥怕是等急了。”
傅北川听到一阵响动,见有两个恩影从灌木中露出身来缓缓离开,便轻身跟随。那二人一个极高且瘦;而另一个身材修长,若看背影似是个高挑的女子。那二人脚步轻盈,猜想都身负不弱轻功。傅北川不知底细,不敢靠近。直到河边一片芦苇地,一眼看见宋睿瘫软在地,料定被点了穴道。他身边站着一个红面汉子,身批团花锦袍,露着一条刺满花纹的手臂。
红面汉子见了二人,道:“老五!老六!你们大解的时间也太长了罢!”
傅北川心道:“原来适才这二人正在大解,怪不得一直呆在原地动也不动。”
听红面汉子又道:“你们俩怎么如此不小心,快将尾巴割掉!”
傅北川心觉好奇,正待观看,不料那身形极高之人忽飘身纵来,身法极快,两道劲风已当胸而至!傅北川暗叫不好,慌忙倒纵。饶是他武功根基不弱,肩头早被一件锋利的兵器砍中,阵阵剧痛。低头看时,竟已被划开五寸来长的口子,鲜血淋漓、皮肉外翻,十分吓人。
好在那偷袭之人没有跟上继续出手,只是看着傅北川,且脸上神情似乎甚是惊诧。傅北川胸口狂跳,知道刚刚拣了一条命,比之日前被大火围困委实凶险许多。不过,这才看清那忽施杀手之人的长相:满脸卷曲的落腮胡子,却是红色!眉毛很重,也是红色!想必那帽子挡住的头发也是红色的。且这人眉骨突出,眼窝深陷,一身胡人的装束,想必是西域人士。双手提着两件类似双刀的兵器,刀身虽长却象月牙样儿的弯曲。此时,那形如女子的人也转过头。见他一条华丽长袍,双手提的兵器倒认得是一对铁笔样儿的兵器,只不过笔身很细,笔头更象两个花瓣。
傅北川连忙扯下衣襟将伤口大略包扎。心知今日遇到高手,怕是难以脱身。忽的注意到红面汉子一条刺满花绣的胳膊,猛然想起师傅曾提过“秦岭七绣”的名头,所用兵器和所使武功都十分诡异,而且每个人都有彩绣纹身。便问:“你们干甚么鬼鬼祟祟的偷袭?‘秦岭七绣'与你们有甚么关系?”
那西域人见躲过自己凌厉一击的居然是个毛头少年,正觉惊奇,此刻听他提起“秦岭七绣”,便道:“小子不错!是练武的好料!认识我们,有见识!你偷听不好。三哥叫我杀你。不要怪我。”
此刻,宋睿虽没看清刚才生死相搏的一瞬,却也发现傅北川,又见他鲜血染红了半边身子,焦急之余,暗自叫苦。
适才在大树下等侯傅北川返回,手中攥着姑姑留下的那件玉佩,细细的端详,见上面刻有 “赐伯琮名无”五个字,不知其意。不过另有一串年月日的字样,却知道是自己的生辰八字。睹物思人,想起姑姑为了保护他不惜用身体挡住金兵的一刀,心下伤心。
耳边忽然传来一阵尖细的笑声,吓了他一跳,忙寻声抬头,只见一个衣着华丽、面色蜡黄的人正笑吟吟站在面前。
黄面怪人道:“小朋友!你这玉很好呐!”声音尖细好似女子,却又不似女子般委婉。
宋睿忙将玉佩放入怀中,警觉的看一眼来人,见此人正上下仔细打量着他,不禁害怕,仗胆问:“你……你有甚么事?”
黄面怪人笑吟吟,问道:“你姓甚么,叫甚么呀!小兄弟?”
宋睿见他虽神情怪异,倒也和蔼可亲,便也不再害怕。不过,自从与姑姑一路南来,沿途所遇都是凶险之事,这会儿依旧警觉,寻思:“这个人虽不似金兵那般凶狠,看起来却阴森怪异,我可要小心这怪人有甚么歹意。”便道:“我不告诉你。”
那黄面怪人忽然道:“把那个小玩意让我看看!”
宋睿听到他嘿嘿阴笑两声,只觉诡异之极,吓得慌忙转身便要逃走,才跨出两步,只觉脖子一凉,被提了回去。那黄面怪人一把从他怀里摸出玉佩。
宋睿心想:“姑姑曾经说过玉佩和自己的身世有很大关系,决不能被这个黄面怪人抢走。”大声道:“你快还给我!”
黄面怪人问道:“这是谁给你的。”
宋睿又想起日前姑姑临死前那一幕惨状,顿时心酸,良久无语。
黄面怪人还道宋睿不愿讲出来,逼问道:“快说,究竟是谁给你的?”
宋睿被他抓在手里,无法动弹分毫,便道:“你若不放我下来,待会儿我大哥回来见了你欺负我,一定饶不了你!”
黄面怪人问道:“怎么!你还有大哥?”神色似乎有些吃惊。
宋睿心说:“我大哥本事可大呢!哎呀!这个怪人如果不相信该怎么办呐?”脑筋一转,故意道:“我当然有大哥了!还有二哥、三哥,三个哥哥呢!”这本是小孩子的把戏,想让这黄面怪人不要欺负他。
黄面怪人口中念念有词:“这小娃子年纪倒是不差,却怎么会有三个兄长?如果是他的话便不应当有三个兄长,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宋睿道:“我说有,便是有三个哥哥!你怎么知道我没有,快放我下来!”
黄面怪人忽的将脸凑到宋睿面前,低声道:“你小子胡说八道,是不是?”
宋睿猛然见到他一张黄脸近在咫尺,吓了一大跳,背心里冷气森然,叫道:“我大哥武艺高强,你千万不要欺负我,若不然……”话才说一半,只觉胸前一麻,全身登时无力。
黄面怪人沉吟片刻,问道:“小子!那你见没见过一个女人和一个似你这般大的男孩走在一起?”
宋睿心想:“原来这坏人真个是在找寻我和姑姑,好在方才没有对他讲实话。”听到黄面怪人又再催促,便假装不知道。
黄面怪人嘿嘿笑道:“你这小子不说实话,我们这就走罢!待会儿不怕你不乖乖的老实交代。”提着宋睿来到河边的芦苇地。
那红面汉子和那西域人早在那里等候。红面汉子问道:“老六,你提着这个小乞丐是谁?莫不是要找的那个人?”
原来,宋睿身上所穿一件平常农家的粗布衣服甚不合体,满身上下又占满了烟灰尘土,早已不似一个富户人家子弟,倒与随处可见的大小乞丐毫无二致。
黄面怪人手拿玉佩,道:“三哥你看!这便是咱们要找的东西。这小子说他是在一个土地庙里捡的,我看多半是假话。”
红面汉子道:“既是如此,为何不将他杀了?省得碍手碍脚。”
黄面怪人道:“杀了这小子倒是不打紧,只不过咱们得了那许多好处,若是胡乱杀个男童交差,却也说不过去罢!这小子身上既然有这个玉,好歹也要弄清才是,即便不是咱们要找的人,说不定也会知道那人的下落。先问清楚,再动手也不迟阿!”
红面汉子随即点头称是。
宋睿被黄面怪人抛在地上,吃了一嘴污泥,苦于全身无法动弹,只好趴伏在地。又过了好一会,忽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这才发现了傅北川,脱口叫了一声:“大哥!”却发现傅北川身上血迹斑斑,暗自心惊:“这下完了,大哥这般本事都打不过三个怪人,那可怎么办?也不知三个怪人要怎样对付我们?”
黄面怪人原不大相信宋睿的话,这会儿听他唤傅北川做“大哥”,寻思:“原来这小子当真有个会武艺的兄长,如此却不是要找的那人了。”便对宋睿道:“闭嘴!谁叫你兄长跟在后面偷偷摸摸。这可怪不得我们。五哥!还不快杀了他!”
那西域人道:“你这个小子武艺不错,但偷听不好。很可惜,不要怪我。”
宋睿心中焦急,大叫道:“不要脸!不要脸!”
那西域人见他一个小男孩竟敢当面大骂,回头问道:“喂!小乞丐,为甚么说我不要脸?”
宋睿眼见义兄有难,也不知哪来的勇气,道:“你们明明都是大人,我大哥和我是小孩;你们是三个人,我大哥和我是两个人!这便是以大欺小!以多打少?所以不要脸。”
傅北川只觉情势危机,哪有心思跟对头嚼舌头?紧盯对面三人,见那西域人身体微动,似是要出招,急暗提一口气,双臂护住要害,可等了半晌,却不见他动手。
那西域人正是“秦岭七绣”排行第五的岳中桂,上身背后刺着一幅十分绚目月里桂花图,但此时穿着一件胡人大裳,相貌身形又十分古怪,当真看不出与那“丹桂五枝芳”的灵椿桂花有甚么干系了。而他手中那一对月轮双刀从波斯弯刀的套路变换而来,又因他身形极高,手臂又长,往往击人所不能及,经常以奇招取胜对手。不过,此人虽生于西域,汉话也说得不利落,却颇为敬重中土武林的规矩义气,此时听到宋睿如此一说,倒觉得不应再下杀手。
岳中桂望一眼红面汉子,又瞧一眼黄面怪人,似是征求他二人意见,又似在自言自语,道:“很难办!很难办!杀了他也称不得英雄好汉。”
黄面怪人阴侧侧道:“五哥莫非觉得小乞丐的话有些道理?依我看,他偷听了咱们的话,不能这般便宜他,干脆割他的舌头,再斩断他的双手。这样他便不能说也不能写,自然不会有其他人知道了。”
最后几个字正说着,身形一晃竟然横纵数丈栖到傅北川身前,口里那个“了”字才一吐出,手指已点向傅北川胸口的俞府穴。
傅北川慌忙遮拦,却不料黄面怪人指穴点穴的手法甚是精妙,见来封堵,瞬间变实为虚,手指一晃又指向傅北川喉头一侧的天鼎穴。傅北川不得不纵身向后才勉强躲开。黄面怪人却也跟着纵身向前,始终离傅北川不满两尺。
傅北川被对手逼得狼狈不堪,无法用擒拿手克敌,只得撤身,使出本门的青龙五虎拳的一招“白虎跃涧”,只望将黄面怪人逼退。
他这套拳法十分钢猛,招数大开大合,可无论怎样后纵,敌人始终相距不过两尺,全然无法将劲力贯于拳上,更别提逼退敌人了。以己之短对敌所长,更兼内力修为有限,着实险象环生。好在于本门功法根基十分扎实,举手之间和黄面怪人拆了八、九招。
黄面怪人连续“咦”了数声,似是十分惊奇,听他声音尖细,更觉诡异。但傅北川终是肋下一麻,被点中天枢穴,接着又噗噗两声轻响,胸口两处穴道也被封住,顿时委顿在地。却见那黄面怪人不住摇头,面露不悦,连连自语:“想不到,想不到。”
傅北川穴道被制,心想大不了一死,索性问道:“喂!你说甚么想不到?”
黄面怪人道:“唐门的青龙五虎拳虽说招数平平,可想不到我这‘菊花指'和你这个受了伤的小子动手也要用九招。”
傅北川心说:“你到底是说我武功不好,还是说你自己功夫不行阿?反正我刚才只顾遮拦,也没功夫数清招数。”
宋睿见到义兄受伤后又被人打倒,在旁气不过,叫道:“要不是我大哥受了伤,还能再接九招!不对,能接十八招!"
傅北川虽说功夫不错,可要说接这黄面怪人十八招,却也当真办不到。此人是“秦岭七绣”排行第六的尹霜菊,善使“菊花笔法”,招数精妙,临阵对敌之时,手中一对菊花双笔展开有如菊花盛开,千条菊瓣飞舞,令人防不胜防。刚才所使“菊花指”却是以指带笔,又是一套极其凌厉的近身点穴功夫。
尹霜菊呸的一声道:“真是口没遮拦,凭他也想接我十八招?”走到傅北川身后,又道:“不过你小子倒也是个练武的好坯子,用那几招‘白虎跃涧'、‘虎口吞天'之类的粗浅功夫,居然也能接我九招也算难得了,只不过投错了师傅,再有两年,只怕你师傅也打你不过。”
傅北川听他说自己最得意的几招是粗浅的功夫,心想:“我每招都被你制住没使出来,若使出来未必输给你。”可他心头突的一凛,猛然想到:“不好!这怪人招招都把我克制住,我的功夫又怎生才能施展出来?”不觉一阵冷汗。
尹霜菊道:“唐门讲求气贯丹田,稳步如钉,精气化神,只可惜钢猛的拳路却没有钢猛的内功心法,若遇到高手,倒象个花拳绣腿。”
傅北川暗暗吃惊:“这怪人所说正不离本门拳法的精要。”可听到他说到本门的内功不行,心中不愤,说道:“唐门的心法你又没练过,如何说不行。我若再练几年,便可打败你。到时候,你想练,我师傅收不收你为徒也很难说。”
尹霜菊道:“你这小子只会胡说,我怎么会练你那粗浅之极的内功。你最好改投名师,再修习一门厉害的内功,日后……”他本想说“定是不可限量”,忽又想到马上就要将这少年割舌断臂,竟叹了口气,才接着道:“日后未免太可惜了。”
傅北川脊梁骨不由得一阵发凉,暗想:“这黄面怪人招数阴毒,好象说得出做得到,被他一刀杀了倒也痛快,若被弄得人不人,鬼不鬼的活受罪,那该如何是好?”心中虽急,却也硬气十足,说道:“你要砍要剁,就随便罢!小爷还怕你不成?”
宋睿心里逾发焦急,忽然一眼瞥见到岳中桂,寻思:“这个红胡子怪人方才说不想杀人,应当不似这个阴阳怪气的黄脸怪人这般的坏!”急切之下,也是有病乱投医,鼓了鼓勇气,道:“红胡子大爷,你若是个英雄好汉,就快让他不要割我大哥的舌头!”
岳中桂在旁观战,见傅北川武艺不错,又很有骨气,心里正自可惜,忽听到“英雄好汉”,他汉语并不熟练,这会儿只道宋睿是在称赞他是英雄好汉,心里很是高兴,加之成名这些年来一直没甚么主见,只随同门师兄办事,也未做过甚么侠义好事,是以从未听过他人如此赞誉。便道:“小乞丐!你很有见识!你是怎么知道我是英雄好汉?”
没等宋睿回答,尹霜菊冷笑一声,早将傅北川的两腮夹住,便要下手。傅北川只道无可幸免,把眼一闭。
宋睿见了这情形,再也顾不上理睬岳中桂,慌乱之中,大声道:“你若当真割了我大哥的舌头,那便永远不知道那两个人的下落了。”
这话一出,在场几个人都是一愣。尹霜菊放开手回身问道:“你说甚么?你知道那两个人在哪里?”
宋睿见自己这话居然奏效,胆子自然也大了一些,又道:“我和我大哥当然都知道啦!”故意讲这话,自是表明他二人的舌头谁都割不得。尹霜菊将宋睿提起,问道:“你要是不老实,我连你的舌头也割了,你信不信?”
宋睿一见到尹霜菊那张面色蜡黄的面孔,全身没来由的发颤,但知义兄身堕险境,一时竟也顾不上害怕,道:“你若是割了我的舌头,那这世上便再也没人告诉你那两个人在哪里了。”
他说的倒是实话,尹霜菊并不知其中的变故,问道:“既然你见过那两个人,便快快讲来!”
宋睿摇头道:“那你们得先将我大哥放了才行。”
尹霜菊道:“小家伙,别自找苦吃,趁早说了免得受罪。至于你这位小哥哥,我跟他无怨无仇的,割舌断手后自然放了。”
宋睿道:“不行!你不能那样。”
尹霜菊道:“敢跟我讲条件,别以为我制不了你!”伸指点在宋睿胸口的膻中穴上。膻中穴乃是人身要穴,生死相搏之时往往以击此穴取人性命。尹霜菊算得上此道中的行家,当然知道轻重,只以内力缓缓送入宋睿的穴道,令他周身酸痛无比,却不至于要了他的性命。
宋睿果然疼痛难忍,可他竟也硬气十足,只是哎哟两声,便咬牙挺住,再不发一言。
傅北川见自己的兄弟很有骨气,心中十分高兴,可随即想到他不会武功,若是如此硬撑,弄不好会送了性命,大声道:“你们‘秦岭七绣'也都是成了名的前辈,如此欺负一个不会武功的小孩子,算甚么英雄好汉。”
尹霜菊冷冷的道:“我才不会上你当!你最好劝劝你的兄弟老实交代。”
岳中桂听了,连忙道:“这个小子说得对,这么对待小乞丐不算英雄好汉!”他刚才正想问问宋睿为何赞他是英雄好汉,却被尹霜菊中途打断,心里正觉老大的不高兴,心里头只想找个借口解开宋睿穴道,好来问个明白。但见岳中桂忽向宋睿背后疾拍一掌。
尹霜菊发觉岳中桂一掌打来,已然料想是要给宋睿解穴,急忙撤身避开,可终究还是慢了半步,宋睿被岳中桂一掌击在背上,哇的一口鲜血喷出,当即不醒人事。
原来,岳中桂在发掌之前,也早料到尹霜菊会闪躲,因此掌中带了四、五分的劲力,想着一击必中,并且一掌两得,既给宋睿解了穴,又显显自己英雄好汉的本领。但这解穴岂是儿戏,须以精纯内力冲开闭塞穴道,倘若内力不足当然不能解穴;又或是内力足够,却错击了部位,立时就会伤及身体其他要害,因而宋睿虽被拍中,却偏了数寸,登时被震裂心脉。
尹霜菊退到一旁,还想要再逼问,忽见手中男孩悄无声息,急忙伸手在宋睿口鼻处试了试,竟已气息微弱,性命垂危。大惊之下,急忙伸指解开宋睿的穴道,已然无济于事。
傅北川心头悲伤,落下泪来,苦于穴道被制,暗自发誓:“义弟年纪虽小,却当真义气深重,今日为救我傅北川被这几个奸人所害。我傅北川此时虽武功不济,但苦练十年、二十年之后,也要杀了这几个奸人给你报仇。”
尹霜菊顿时怒道:“都怪你!逞甚么英雄!充甚么好汉!这下好不容易找来的线索又断了。咱们师兄弟得了人家这许多好处,若办不好事情,当真要见不得人了。”
那红面汉子始终一言未发,这会儿道:“行了!行了!这小娃儿八成怕是活不成了。那小子不是他的大哥嘛,不防再问问他!”
岳中桂听了,跨步上前,一把揪住傅北川胸口,将他双脚离地提将起来。傅北川年纪不大,却也算得是个大个子,只不过这岳中桂身形太高,又将傅北川的脸贴近他的脸,傅北川也只有双脚离地了。
岳中桂道:“你太不好,没有良心!让我不是故意的,打死了小乞丐。你快说罢!那两个人在哪里?”
傅北川此刻悲伤已极,很不得一拳打烂这个西域人的脑袋,悲愤道:“你不是要做英雄好汉吗?有本事再一掌打死我阿!”
岳中桂听了,却将傅北川轻轻放落,忽又叹口气,道:“我本来想帮你的弟弟,可是没有打正。”
尹霜菊道:“你怎么还跟这小子纠缠不清,快让开!要不是你,我早就问出个所以了,反正早晚都会要了他们性命,你还假惺惺的干甚么?”
岳中桂听了,心中很是气恼,说道:“我从前不乱杀小孩子,是你害我杀了小乞丐。”
尹霜菊道:“我们要杀的那人也是一个小孩子,你又不是不知道!”
岳中桂道:“那是大哥他同意的,我自然也要答应杀那个小孩子,可其他小孩子我不要杀。”说着话,神情竟尔有些激动,双手很自然的摸向腰间的刀柄。他这本是无意间的动作,尹孀菊却疾拽双笔,护住要害,道:“五哥,你想打么?”
“秦岭七绣”各个武功了得,可久历江湖,在刀尖上过日子,与他人动手时,为求取胜,从来都是先发制人,即便是师兄弟之间比武过招也是说打就打,因而方才与傅北川动手第一招就是凌厉杀招。
岳中桂本来没想动手,见尹霜菊亮出双笔,知他武功了得,也不敢托大,霍的拔出双刀,怒道:“打便打!”这打字才出口,双刀已然递出。
尹霜菊被两道劲风罩住面门,挥双笔压住袭来的刀背,笔锋顺着弯刀划下,直点岳中桂双手的商阳和阳谷二穴。这二人平日里时常相互拆招,印证各自武功,功夫本在伯仲之间,又都是拆熟了的招数,只听乒乒乓乓,瞬间便过了七、八招。
傅北川穴道受制,不能动弹,初时还道这两个怪人只是出手奇快,又是偷袭才制住自己,此刻见他们各个招数既诡异又迅疾,都能在闪展腾挪之间攻人所不能料,心道:“这二人的确了得,自己若与他们任何一个打架,当真接不过几招便会落败,即便是师傅恐怕也难以抵挡如此凌厉的招数。”心中忽感一阵茫然。
他一直以师傅所授功夫为荣,是以勤学苦练,进展飞速,更兼他悟性及好,虽在师门中年纪最小,可其他的几个师兄早已不是他的敌手,师傅自然也对他特别喜爱。此刻,只觉自己当真是井底之蛙了。
红面汉子只道岳中桂和尹中菊二人只是吵架而已,见他们当真动起手来,急忙厉声高叫:“二位兄弟且住手!”同时双臂一展,呼呼甩出两件兵器。他距离那二人尚有五、六丈远近,那两兵器掠空而过,迅疾而至,只听当当两声大响,岳中桂和尹霜菊的兵器都被荡开数尺,借势各自向后倒纵。那空中两件兵器飞转而过,又回到那红面汉子手中。
傅北川看得惊奇,见那两件兵器竟如两对拼接在一起的月牙一般,寒光森森,锋利异常。
这红面汉子正是"秦岭七绣"排行老三的古香丹,全身刺满一幅“百香图”,乃是一百朵团花锦蔟的牡丹花绣,极是绚烂夺目。却也另有妙用,与人对敌时,将这“百香图”袒露无余,对敌之人总不免分神他顾,须知高手对敌往往一招之错,就是性命忧关,古香丹因此在江湖上也另得一个“百花香煞”的名头。
古香丹荡开二人的兵器,说道:“正事要紧,难道咱们兄弟还要为杀个毛孩子翻脸不成?老六接着问那小子,老五回船里去!”
岳中桂倒也听话,悻悻朝河边走去,身形几个起落便消失在芦苇丛里。
尹霜菊瞥了一眼岳中桂的背影,阴侧侧干笑两声,对傅北川道:“你别想再耍甚么花样,我可不象五哥那么好糊弄,你只要敢说个不字,我立刻要了你的性命。”
傅北川全然不知道尹霜菊要问甚么,却早打定注意:“管他甚么,我就不说,大不了和我兄弟一样。”头一扬,不再理睬尹霜菊。
尹霜菊倒是因为刚才被岳中桂误伤了男孩后,不敢再下重手,生怕这少年也被失手打死,那可当真没了线索。如此一来,倒也便宜了傅北川,他除了肩头挨了一刀,也没受甚么其他伤害。
古香丹见问不出甚么,便道:"咱们还是先渡河与大哥他们会面,然后再细细盘问不迟。"
尹霜菊提起傅北川刚要走,傅北川忽然大声道:"你们干脆杀了我罢!反正我甚么也不会说。"
尹霜菊道:"你想死?却没这般容易!等我点了你的周身大穴,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傅北川听了也不惧怕,道:"你们倘若丢下我兄弟,我便自己咬舌自尽,反正倒时你们也要用残酷的法子折磨我,我死了倒也痛快!"
古香丹道:"你小子当真硬气。念你兄弟二人也算情义深重,我便成全了你的心愿!"说着提起宋睿走在前头。尹霜菊也扛起傅北川紧随其后。
他二人在芦苇间行走如飞,连着几个纵跃便跳到河里一条小船上。船上早有两个艄公等候,见人都来齐了就摇橹划浆驶里了北岸,接着扯起船帆顺河而下。河中风浪甚疾,两个艄公急速摇橹才稳住小船。
傅北川和宋睿被并排放在船舱里。古香丹和尹霜菊坐在船头,岳中桂则坐在舱里。傅北川偷眼看了看这三人,只见他们各个脸色难看,暗自笑道:"原来你们这几个武功虽强,却都不会水。"
忽然风响处传来一阵鼓声,船里的人都不约而同望过去,看见远处一条大船正疾速朝这边驶过来。艄公见了那大船神色大变,慌忙大叫:"金兵!是金……金兵的大船!"
古香丹骂道:"真他娘的!这帮兔崽子怎么总是阴魂不散。"说着叫那两个艄公快划。可金兵的船大帆满,又是顺流而下,不多时已然逼近。尹霜菊和岳中桂又再催促着艄公快划。
艄公苦着脸,道:"金兵是大战船,咱们是小鱼船。几位大爷快想些法子,不然……咱们可就都没命了。"
古香丹回身看了看岳中桂和尹霜菊,也都是一筹莫展。
傅北川道:"你快给我解开穴道,我可以帮你们划浆。"
尹霜菊道:"你别耍甚么花样。否则我立即杀了你!"
傅北川听了,冷笑一声,道:"你要杀便杀,反正弄不好,大伙儿都得到河里去喂鱼。"
岳中桂在一旁道:“这个小子说对了。我看我们是那个……那个甚么多……甚么少的。”
尹孀菊恨恨的道:“也亏你来中原这么多年了,连凶多吉少也记不住。”
古香丹听他二人斗嘴,直感哭笑不得,没好气道:“你们怎么还没闹够?想要争个长短,也要挑个时候是罢!金兵大船可不是闹着玩的。”
话音未落,只听到嗖嗖声响,大船上的金兵开始放箭。一个在船尾摇橹的梢公立即中箭跌落河中,被河水卷走。另一个吓得喊了一声“妈呀!”,慌忙爬在船甲板上,再也不敢抬头。小船没了人掌舵,霍的横过船身在河心打起转来。
古香丹等三人当真不识水性,小船被风浪一晃,三人都差点跌落河中,好在是武功了得,各个都沉下丹田的一口气,双腿如同生根一般钉在甲板上。
傅北川急得大叫:“快给我解开穴道,我帮你们掌舵!”
古香丹盯着傅北川因问:“你肯帮我们?”
傅北川道:“信也好,不信也罢,大伙都在一条船里,要死便一起死罢!”
古香丹也知情势危急,抬手解开傅北川穴道。傅北川一跃而起,几步跨到船尾。他从小就长在淮河边上,在习武之前就已经和小伙伴在淮河里戏水,水性自是不差。
这时金兵大船已然靠近。傅北川看见船头上有七、八个金兵正朝小船射箭。其实金兵也不习惯水上作战,船身一动,原本路上、马上的神箭手都没了准头,那八支羽箭只有两只飞向傅北川,又被他躲过,其余都落在河里。
金兵见没有射中,又再放箭,虽没伤到小船上的人,可又靠近了很多,眼看大船离小船不过八九丈远近。如此近的距离,金兵再次瞄准了小船上的人放出一排箭。
古香丹等三人见十几支羽箭射过来,自然不放在心上,都各挥兵器把射向自己的几支箭打落。傅北川功力虽不如那三人,寻常几只箭还伤不了性命。宋睿昏迷不醒,可身在船舱里,弓箭全被舱外的人挡住了。只有艄公一人无人照顾,被一箭当胸穿过,倒在甲板上。
那古香丹见金兵猖狂,早憋了一肚子火,眼见大船渐近,突然大吼一声,展开双臂,抛出兵器。那对兵器在空中急速旋转,便如同两个转轮一般,瞬间从金兵的大船两侧夹击而至。船头射箭的金兵一阵惨叫声不绝,竟有三、四人被削去半边脑袋,其余三、四人也都是开膛破肚,登时丧命。古香丹双手收回兵器这才稍感痛快。
大船上的金兵竟也不惧,立即再有八个金兵又冲到船头,再朝小船齐射羽箭。那大船船舷有两丈高下,居高临下,后排另有二十多个金兵也同时朝小船开弓放箭,身在小船上却根本看不到后排的弓箭手身在何处。
这一排羽箭足足有二三十支,小船上的三人又是一阵拨打。傅北川手中没有兵器,只好提起被射死的艄公当作盾牌,又听扑扑的数声连响,那死去的艄公恐怕又多受了几箭。傅北川心中不忍,但情势逼人,这也是无奈之举,心里对那艄公道:“这位大哥救我一命,自当报答,日后给你多烧纸钱就是了。”
就在众金兵抽箭准备再射的空当,古香丹再将手中兵器抛出,那船头的八个金兵自然又不免被开胸破膛,断手折臂,惨呼不绝。
此时,大船离小船只有三丈远近,尹霜菊和岳中桂同时各施轻功,脚踩大船船头排列的钢刺,拾阶而上,跳上金兵大船。后排的十余名金兵没料到从小船上竟会蹿上人来,都吃了一惊,手里又没有近战肉搏的兵器。
尹霜菊和岳中桂如虎入羊群一般,挥动双笔、双刀一阵连戳带砍,料理了这一排金兵。正要前冲,却被后面的金兵用一排弓箭射住。接着又有二十余名金兵手持两丈来长的水战长矛一齐上前,排成战阵,一同朝他二人周身要害疾刺。尹霜菊和岳中桂腾挪数次,怎奈甲板狭窄,无法近身,只得重新跃回小船。
大船上的金兵眼见顷刻就有二、三十人丧命受伤,倒也不敢再冒然露头进攻,却开动大船,一门心思只想撞沉小船。而且,金兵也学乖了,全都拥在大船甲板中间张弓搭箭的等着,一见有人从船头跃上来这才放箭。
古香丹等三人知道若小船一沉,自己纵使有绝世武功也无济于事,向大船连冲数次,可都被金兵用箭射回。古香丹心急火了,连连催促傅北川加速。
傅北川也是焦虑万分,可自己不能离开船舵,否则小船立刻就有倾覆之忧。抬头再朝大船看了看,忽然面露喜色,正巧被尹霜菊看见。
尹霜菊顿生气恼,怒道:“你这小子是不是看我们三个的笑话。”
傅北川道:“大伙都命在旦夕,我还看甚么笑话。”
尹霜菊问道:“你刚才笑甚么来着?”
傅北川故意道:“我是笑我自己太过蠢苯了。”
尹霜菊知道他在说反话,怒道:“你还敢骂我?信不信我立刻杀了你?”
傅北川道:“你杀了我也没用,我只比你早死一会儿罢了。”尹霜菊听了倒也无奈,却听傅北川又道:“其实我有办法让这大船撞不上我们。”
船上“秦岭七绣”三人都看着傅北川,听后竟异口同声,好似事先演练过一般,齐刷刷问道:“甚么办法?”
傅北川见这三人如此,忍不住哈哈大笑。他本来生性豪放,被这三人制住胸中憋闷,此刻见他们都眼巴巴有求于己,才觉出了口气,十分痛快。不过他倒不是得理不让之辈,大笑后对古香丹道:“你那个怪兵器倒很好用阿!”
古香丹道:“甚么怪兵器!是了,你一个小娃娃能有甚么见识,我这兵器乃是精钢铸成,都有名字,右手叫日精轮,左手叫月精轮,合在一处叫日月双精轮。”
傅北川道:“也不管甚么日轮月轮的,你只要在大船的船桅砍上一下,你说大船还能不能追上咱们。”
古香丹等三人同时又喔的一声,都觉此法甚妙。古香丹抬手就将右手月精轮随手抛过去,势道凌厉,当空一扫,便将金兵大船桅杆上的缆绳齐刷刷斩断,船帆呼啦拉纷纷落下。船头一斜,顿时在河中横了过来。船上金兵大乱。
古香丹抬手接住月精轮,左臂一扬,又将日精轮抛出,大船船舷上露头的几个金兵随即都被砍倒。余下的金兵都涌到大船的另一侧不敢出头放箭。
小船乘机破浪而行,甩开大船。众人见大船越来越远,这才松了口气。古香丹道:"今日也忒憋闷,要是再让我在岸上撞见,非杀他个痛快。"
傅北川见金兵远去,一眼瞧见宋睿小脸苍白,竟一丝血气全无,又焦急起来,心下盘算道:“义弟看来伤势不轻,命在旦夕。这三个怪人武功了得,若到了南岸,怕是又难以脱身。”便故意将小船向河心行驶。
尹霜菊见小船始终离南岸不远不近,说道:“你不老实掌舵,又耍甚么花样?”
傅北川道:“没有啊!”
尹霜菊道:“怎么还不朝南岸快走,总在河中央打转转?”
傅北川道:“你有所不知,这黄河水流甚疾,咱们的船又小,如果不顺水推舟,这河水一个浪头打来,小船非翻了不可。”
尹霜菊听了觉得似乎也有道理,不过他生性谨慎,说道:“别以为我看不出你的诡计,你是不是要在这河里多呆一会儿,然后寻机会逃走?”
傅北川一听之下,暗叫不好,心说:“这个阴阳怪气的人可真难对付,想不到骗不过他。”他只怪自己不够机智,尹霜菊却是在用话诈他。不过,尹霜菊若当真要傅北川就范,只需将宋睿抓在手里,傅北川是个义气深重之人,决不会置之不理,更别说独自逃走了。
尹霜菊见傅北川没有答话还道他故意不出声,又在嘲笑他没有水上的见识,说道:“别以为我不懂得水上的活计,如果你现下一直老老实实的掌舵,再告诉我那二人的下落,我倒会考虑考虑该如何放了你。不然,可休要怪我下手无情。”
傅北川心说:“你也忒狡猾,我差点上了你的当,我再试试你们到底懂不懂驾船。”他将船头故意迎向一个浪头,小船忽的被浪头一推,左右摇摆不定。船上古香丹等三人登时大叫小心,一个个又气沉丹田,这才站稳。
尹霜菊顿时怒道:“你干甚么,小心我杀了你。”那声音本来尖细,此刻情急又带出几分男人的沙哑,听起来越发怪异。
傅北川急忙道:“是你让我快些的,我只好把小船横过来,可这浪头太大了。”
古香丹道:“老六,你搞甚么鬼?让这小子乖乖的掌舵罢!反正他又逃不掉。”
尹霜菊哼了一声,道:“老实掌你的舵,别再弄出甚么花样。”
这下,傅北川心里有了数,便不紧不慢的将小船在河心里行驶,仔细观察周围地势。古香丹等三人毕竟不识水性,虽也瞧出少许端倪,却也无可奈何。
傅北川将小船绕过一道河弯,发现前面河面上有几块黑色的暗礁时隐时现。那段河面较窄,除了几道暗流绕礁湍流疾过,水势也较缓。他估摸着自己可以从这里游到南岸,偷眼看见古香丹等三人各个盘膝而坐,想必是小船摇晃的厉害,他三人抵受不住,都在运功相抗。而宋睿依旧在船舱里昏迷不醒。
傅北川双眼紧盯住他三人,却暗自将小船朝那几块暗礁驶过去,心想成败在此一举,决不能马虎了。
古香丹等三人正觉胸中气血翻涌,难受之极,突觉坐下船身猛然震动,还未及反应,一股水流已然扑面而来。三人都吓了一跳,匆忙环顾左右,发现小船正被激流卷动,在河心直打转。
这一瞬间,傅北川纵身抢入舱内,将宋睿一把提起,朝外疾走。
古香丹好不容易站稳,当下怒道:“臭小子,竟敢捣鬼?”气急败坏之下,左手月精轮疾速挥向傅北川。
这下若是当真挥出,傅北川当真避无可避,怎奈船舱狭窄,更兼古香丹丝毫不识水性,船身晃动,手里兵器便拿捏不稳,将船舱顶棚击个粉碎。转眼的工夫,傅北川已窜上后甲板。
尹霜菊尖叫一声:“别让臭小子跑了!”足尖一点跟到舱外。可船身又再剧烈摇摆,尹霜菊险些翻身落水,急忙提气运功,这才站稳脚跟,挥笔向傅北川左肋疾点。岳中桂也同时疾出圆月双刀直劈傅北川后背。
若在陆上,傅北川被这两个高手夹击登时便会命丧当场,但此刻,他二人出手的功力早已大打折扣。傅北川深知水性,在船上可说如履平地,听到身后和身侧四道劲风相攻甚疾,弓身一跃,带着宋睿跃入疾流之中。
小船刹那间已经大半进水,古香丹、岳中桂和尹霜菊三人双腿都浸在数尺深的水中,登时心中大骇。
岳中桂身形极高,一眼发现湍流之上那几块暗礁时隐时现,惊呼道:“有石头,那里!”古香丹与尹霜菊寻声望去,也都喜上眉稍。三人站成一排,相互握住手臂,运功提气,同时从齐腰深的水中一跃而出,飞身形都落在河心那几块突出的暗礁上。再看那只小船,早已经支离破碎,被湍急的河水冲走。
三人左右找寻傅北川,却哪里还见得到半分踪影,除了咯咯咬牙之外,都只好望河兴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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