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一 墙 （下）

再回到璟王府是已是深夜了，我简单收拾了下，就在别院睡下了。

隔天便是端午节，百里寻把璟王府打扮得很喜庆，府上的所有人都在忙活着。我提出了要帮忙，但在我连续打碎了三个碗后，百里寻把我从厨房轰了出去。

“嘉嘉，你乖乖待着啊，别添乱。”

好吧，我自认理亏，独自跑到一旁玩儿去了。昨天来的匆匆，还没看看这璟王府究竟长什么样，只是单纯的觉得很大。现在得了空闲，就在这里慢慢地逛了起来。

这里虽然比不上皇宫，但也很气派。皇宫总给人一种阴凉的感觉，特别上次去时还下了雨，让人止不住的有些伤感。但璟王府却比皇宫多了分人间的烟火气息，在佳节的映衬下显得更浓。这里的管家、伙计、婢女都很好相处，见了我也很有礼貌，连连向我行礼，倒是我有点不太适应。

这里还有个后花园，里面花花草草什么的一大堆，还不泛有名贵的药材。听闻百里寻之前常年在边关征战，身边经常有将士负伤，所以对这一类的十分感兴趣。花园中间有一个小亭子，里头有花岗岩做的石桌与石凳，石桌上还放着未下完的棋。旁边有一棵樟木，在最粗的一根枝桠上系着秋千。或许这里平常经常有婢女或者伙计在这里偷闲？联想到他们打闹的场景我不禁笑了出来。

在秋千上稍坐了一会儿就离开了，继续向前行走。

这璟王府虽是大了些，但只有一条主路，其余的都是支路，所以不容易迷失方向。一路走来，有正殿、后殿、寝殿、配殿、后楼、正房、厢房、仓房、围房等，粗算起来房间足足有150多间。走了一圈下来，有些气喘吁吁的。

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我竟然又到膳房里来了。灶上蒸的有昨夜婢女们连夜包的粽子，此时蒸笼正冒着白气，那香味一个劲儿的直往我鼻子里钻。

正好现在有些嘴痒，反正王府不比皇宫严，偷吃几个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我这样想着，手早就溜到蒸笼里，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拿了一个肉馅的小肥粽。里面的糯米多的都要溢出来了，露出诱人的光芒。

我迅速的将它剥开，正打算大快朵颐时，突然门被推开了，映入眼前的是百里寻急匆匆的身影。我愣住了，定在那一动不动。百里寻推开门看见我的那一刹那好像也被惊到了，此时正倚着门看着我一言不发。顿时让我感觉有一种“捉奸”被发现的感觉。

我后知后觉的把粽子藏到身后，看着百里寻僵硬的招了招手：“阿寻，这么巧，你怎么也在这？”

似是没想到我会这么回答，百里寻先是一愣，然后笑着走过来，说：“我找了你一上午都没找到，就想着到膳房拿些包粽子的材料，不曾想，居然又在这里找到你了。我看你倒是对去膳房的路熟得很，嘉嘉，你是不是经常嘴馋啊？”

“我，我才没有经常呢，这只是个突发情况，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会走到这里来……”一边小声嘀咕，一边在背后不断换手拿小肉粽，因为它实在是太烫了。

他朝我走了过来，我底下头，不敢看他。百里寻像是在看一个犯错的小孩一样，俯下身与我平视，“还藏呢？赶快交出来吧。”说着，向我伸出了手。

我磨蹭着，十分不情愿地交出了小肉粽，放到了他手上。我眼巴巴地看着它，咽了咽口水，问：“你能不能不要把它拿走？我有点饿……”

“饿了？”百里寻摸了摸我的头，“我也饿呢，你昨天不是说要给我包粽子的吗，现在就兑现你的诺言吧。”

“可是，”我抬起头，望着百里寻，十分认真的说，“我娘亲说过了，一个人在饿的时候干活儿是干不好的，所以，”我停顿了下，指了指他手里的小肉粽，“只有让我吃饱了，我才能给你包粽子，要不然我是包不好的。”我理直气壮的说。

“你这是什么歪理？”百里寻气的直捏我的脸，但还是把小肉粽还给了我。我高兴极了，跟在百里寻后面，他手里端着包粽子的材料向正殿走去，我就在旁边一边走一边吃。

吃完了，刚好也就到了。包粽子没什么好玩的，唯一的一点点小差错就是我不慎把面粉一整碗都扣到了百里寻身上，百里寻为了报复我，也往我脸上糊了一把面粉，等包完粽子时我俩都变成了“小白人”。

这可以算上是端午节起的最大的一次浪潮了。

佳节过后，我又在璟王府里住了一段时日。期间有一次给家里写了封信，交代了一下最近的生活，叫娘亲跟阿耶不要担心。他们回信得也快，都是些嘱咐的话，在信尾还说阿姐跟赵仁溪成亲了，现在阿姐怀了孕，叫我也快些订亲。

后面的我没太在意，只是真心的祝福阿姐，然后就把信纸随意的搁在了桌上，逐渐的忘记了这件事。后来不小心被百里寻给看见了，低下头十分愧疚，显得很对不起我的样子，说最近朝堂上事务太多，忽视了我。

说忽视感觉有点不太好，百里寻虽然相比之前是忙碌了许多，但这些都是他作为一个皇子应该做的，而且他每次一回来就想着陪我。有时忙到晚上疲惫而归，他就会把头埋在我的肩里，一边抱着我，一边听我讲些近来发生的趣事。总之，我并未有太大的不满，甚至一度觉得不成亲也挺好，虽然我知道百里寻肯定不会同意。

被我娘亲这么一说，我的成婚礼也很快提上了日程。成婚前一天晚上我睡不着，拉着一些跟我关系好的婢女打了一晚上的叶子牌，导致第二天早上差点睡过了头，管家把门都拍烂了，就差百里寻直接把房门踹开抱我出去了。

成亲仪式很繁琐，挺大个热天的，还有那么多人在一旁看着，稍微动一下都不行。倒是没有见百里寻有什么反应，只是一直牵着我的手。他超级高兴，一直在忍着不在大庭广众之下笑出声来。

来的人虽然多，但我的娘亲阿耶却不在。阿姐生宝宝了，听说还是个大胖小子，娘亲阿耶看望他们的孙子去了，顺便照顾阿姐。一时半会儿还回不来。

从小到大他们都一直偏爱阿姐，我本早就该习惯的，可还是忍不住有些难过。

罢了罢了，我现在有阿寻了，其实这些也没有什么关系。

成亲礼结束，我和百里寻有一段十分美好的婚后生活，几乎每天都在一起。可好景不长，又发生了战争，百里寻得皇上诏令，领兵出征。但这次不是边疆战乱，而是前朝逆臣的叛乱，牵扯甚广，搞得人心惶惶，一时间京城动荡不安。

临走前，百里寻跟我千叮咛万嘱咐，要我一定在璟王府里好好待着，无论是谁来都不要出去，等着他凯旋归来。等他走了，我每天忧心忡忡，天天叫伙计到吉福寺里借经卷带回来抄写，希望他可以平平安安。

【半年后】

时光飞逝，当所有人都认为和平遥遥无期的时候，前线传来了大捷。

正如我所愿，百里寻真的回来了。虽然身上还有些许伤痕，但他还是亲自站到了我的面前。我哭了，他望着我，眼神里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将我拥入了怀中，用手轻轻地拍着我的背。“别哭。”他的声音听起来有点哑。

我还想要再抱一会儿，他却突然放开了我，双手握住了我的手，声音不自觉有些颤抖，“嘉嘉，我一会儿要带你看个东西，你不要害怕，我就在你身边……”

我点了点头，没有说话，一种不好的预感在我心里慢慢升起，心里一阵紧张，只能任由被百里寻牵着走。他握住我手的力量很大，好像没有这股力量我就会昏倒一般。我茫然地看着饱经战火摧残的周围环境，脚下路不平坦，有好几次都险些摔倒。

直到我们走到了间祠堂前。

一切都像是尘埃落定般似的，确认了我的预感无误。祠堂前摆放着三副棺材，一副是当今圣上武钦帝，另外两副——

是我的阿耶与阿娘。

旁边的守卫见了我想说些什么，但被百里寻给令退了。此时这偌大的祠堂里只有我和百里寻两人，以及眼前的三副棺材。外面的风狂乱的吹着，百里寻把我往他怀里扯了扯，可我只感到冷。我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觉得这些都是我太担心百里寻而生出的噩梦，我突然使劲地掐自己，想让自己从噩梦中醒来，耳边传来杂乱的“嗡嗡”，声，于是我又拼命地捂住自己的耳朵，跪坐在地上痛哭地低叫着——

可一切都已经无济于事了。

百里寻不知所措，连连摇我的肩膀，“嘉嘉，你，你别吓我。”他顿了顿，声音里有种不易察觉的哽咽，“嘉嘉，我的父皇已经走了，我不想再经历一次这样的伤痛。”

我抬头，早已是泪流满面。我哭的稀里哗啦，“可是阿寻，我没有家了。”

“阿寻，我的爹娘都死了。”

“阿寻，你说他们为什么都不要我了。”

百里寻目光深邃，把我紧紧的搂在怀里，好长时间，又是如死水一般的沉寂，让我感觉有些喘不过气来。良久，我才意识到事情的不对劲。

“阿寻，”我从他怀里抬起头来，红着眼睛问，“我阿耶阿娘，还有武钦帝，他们都是这么死的？为什么他们会在一个祠堂里？”我扯了扯百里寻的衣袖，“你跟我讲实话，什么结果我都能接受。”

“嘉嘉，”百里寻反握住我的手，“我可以告诉你所有事情的真相，但是你要像我保证，以前你是怎么样的以后还得是什么样。还是那个我爱的周嘉宁，行吗？”

“好，我答应你。”

他深吸了一口气，“其实，这次叛乱的前朝逆臣就是你阿耶。”

“什么！？”我下意识地甩开了他的手，“不可能！我阿耶不可能是那样的人！”

“真的，嘉嘉，我从来都不会骗你。你阿耶是前朝宗王的遗孤，而我阿耶则是前朝玄王的长子。玄王与宗王本就势如水火，我阿耶上位后，宗王亲室密谋了一场刺杀，妄想刺杀我阿耶扶宗王的长子上位。可是计划却破败了，玄王怒不可遏，下令抄了宗王府，是你祖母拼命才把你阿耶保了下来得以活命，其余人则无一幸免。

“后来，你阿耶就隐姓埋名，把原本的姓改为了周，心里也升起了仇恨。再然后，他意外结识了赵秋，在他的帮助下得以进入仕途。又在科举中拔得头筹，得到我阿耶赏识。你阿耶又谎称自己是当年和安公主的遗孤，在荒乱中拼命逃出才得以至此。恰巧他与和安公主有几分相像，我阿耶也未做任何怀疑。况且，你阿耶当年只是一个不怎么露面的最小的次子，我阿耶根本就没有见过他。一切都顺理成章，自此，全朝堂上下都得知了皇上有一个才子表弟。

“你阿耶就此在朝堂上出名。但他不忘杀亲之恨，一直在私下里与前朝拥护宗王的丞相有来往。但却因为官位不高，所以未有拉拢太多人。赵秋身在朝堂是个丞相，他又给予了你阿耶与其他人员的关系往来。他隐忍多年，前期虽兵力不多，但这些年因为我阿耶的疏于管理而随之壮大。终于在现在爆发了出来。

“他势头强劲，直指皇宫。但在皇上的御林军的防御下，到皇宫时已不足千人。我带兵率先将其拿下，他自知已无力回天，便告诉了我以上这些，还要我好好照顾你。之所以他要在我们成亲之后发动战争，是因为他想先安顿好你，他知道有我保护你，你不会出事。正好你阿姐也生完了孩子，有赵秋他们一家护着。你阿耶做好了一切最坏的打算，把所有的后路都留给了你和你阿姐。你知道你娘亲为什么要带你进宫探望我母妃吗，是因为她想把你交给我母妃照顾，而我们之间的相爱只是他们计划之外。他说完这些，就自缢了，你娘亲悲伤过度也随他而去了。但是他请求我以后不要定赵秋的罪，我同意了。”话落，他又抓住了我的手。

此时我听得恍恍惚惚，眼里尽是呆滞，脑海里一副副画面如潮水般涌现了出来：一直让阿耶引以为傲的皇族关系、临行前娘亲欲言又止的神情、他们不愿再陪我到京城里来的坚决的态度……这一切的一切都好像有了能够解释的原因。以及阿耶让我跟赵秋问声好，也是因为怕淑妃娘娘不愿收留我而做的最后的打算。

他们每走的一步都在规划内，而我只是一个会拖后腿的人。

真的可笑至极，身边最近亲的人要谋反，自己却什么都不知道。也难怪阿耶骂我什么都不懂，可现在我懂了，但却已经太晚了。

“那，那武钦帝是这么驾崩的？”我还是挣扎着有些不相信。

“我阿耶……我阿耶是被太子给杀的。”百里寻眼眸微暗，抓着我的手又紧了些。

“太子？”我有些不解，“太子为什么要杀皇上？”

“太子是乘虚作乱。百里云觊觎皇位已久，可皇上龙体稳健，未有让位的想法。他自己当不上皇帝，在我回来的这些时日里还天天对我冷嘲热讽。我敬他是我兄长便没有计较。百里云私底下其实也有想要逆反的心，可被你阿耶抢了先。他趁这次战乱派手下暗杀皇上，等战争平息后再反诬是乱贼杀的。我回到皇宫时正好碰到了刺客正在行凶，但还是被我晚了一步。我下令派人将刺客捉拿归案，在严刑拷问下他才招认是太子的人。在他身上还搜到了一封信，可以确定是太子的亲笔无误。”

“那，太子后来怎么样了？”

“太子？”百里寻一顿，有点不太高兴，“你夫君我在战场上勇猛杀敌，你瞧瞧，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你怎么还在关系别人？”

我一愣，望着他脸上的伤，心疼极了。抬起手，微微有些颤抖，轻轻抚摸道：“一定很疼吧？”说着，我又忍不住哭了。

“诶，嘉嘉你怎么又哭了……对不起对不起，我错了，我不闹了行不行？好了好了，百里云最后被削去太子之位，在三法司伏诛了。也算是告慰了我阿耶的在天之灵吧。”他显得有些手忙脚乱。

可我却没有往后听了。要是百里寻真的没有回来怎么办？刀剑无眼，要是现在躺在面前棺材里的是百里寻怎么办？要是我阿姐也不愿意收留我怎么办？那我真的就在这个世界上无依无靠了吗……

我不敢再想了。

百里寻还在讲着他的那些不太好笑的笑话想要博得我一笑，可我哪里还笑得出来？他越是努力想让我不再悲伤，越让我觉得心酸。我突然猛的抱住了百里寻，他身子一僵，话语声也即刻而止。百里寻揽住了我的后背，我的眼泪终于决堤般的流了出来，像是找到了地方发泄，想对他说好多好多的话，但到嘴边的却是一句：

“你不要离开我。”

百里寻吻了吻我的额头，声音轻而不失坚定，“我永远都不会离开你。”

在祠堂里停留了好一会儿，才回到璟王府去。一回到房间，来不及多等，赶紧收拾起了回城的包袱，将我爹娘的棺材安置在老家。派人通知了我阿姐，我也给她写了一封信，说明些前因后果，约她在家中见面。

坐在回城的马车上，一路上的景色与初次从京城回来时并没有太大的差异，到处是红的花，绿的草，只是陪我坐车的从娘亲变成了百里寻。

突然有一种物是人非的荒凉感。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在马车上睡着了。睡得很沉，我还做了一个梦。我梦见，一切都还没有发生。阿耶每天上朝下朝，得空了还会带些吃食回来，阿娘天天给我和阿姐做花芋糕吃，阿姐在院子里看书，我就在我的房间里练琴。尽管我不情愿，但是这样的生活真的很安心。

等到我再次醒来时，已经进城了。我撩起帘子，看到了街上来往的行人。苏城在战火后又开始重新建立起新的建筑与房屋，又趁着新年元旦，街上已经挂起了灯笼，有不少人在置办年货，好不热闹。

可惜，我与这热闹无关。

轻轻叹了口气，拉下帘子，转过身来坐好，却不料碰上了百里寻那漆黑的目光。我吓了一跳，小心翼翼开口道：“阿，阿寻，我吵到你了吗？”

“没有，”他的声音哑哑的，像是发觉了什么，说：“等我们回去了，也置办些年货好不好？”

我一顿，感到眼睛有些发涨，没有说什么，只是微微的点着头。

半个时辰后，便来到了我家门口。那门上用烫金写的带有“周府”两个字的牌匾在阳光下显得格外刺眼。我已经半年多没回来了，竟感到有些生疏。

带着百里寻径直往里走，忽然想起了那个梦。可现在，再也没有人带路边的吃食回来给我了，再也没有人给我做花芋糕了，院子里的花早已枯萎，房间里也再也没有传来过琴声。一切都在不经意间慢慢地流逝了，而我也回不去了。

厅堂里坐着我阿姐周欣宁，姐夫赵仁溪，以及我的小侄子。阿姐面容有些憔悴，像是刚哭过不久。见我来了，拉着我的手，眼眶又红了，还想安慰我，坐在我旁边，轻轻地拍着我的手背。阿耶娘亲的遗体已差人从京城运来，百里寻跟赵仁溪打过照面就忙着下葬的事宜去了，一时间厅堂里只剩下我与阿姐还有我小侄子三人。

我小侄子叫赵青，长得胖胖的，也不认生，见谁都“咯咯”直笑。我见了他，心生欢喜，连心中的悲伤都减轻了几分，便想逗逗他，问：“小家伙，你多大了啊？”

我阿姐正欲回答，却不想他伸出一根胖乎乎的手指头，突然高声叫了一声：“啊！”，叫完还开心地拍了拍手。

阿姐笑着跟我解释：“青青一岁啦，刚刚在跟姨姨讲话呢对不对？”

青青高兴地点点头。

我也正乐着呢，却意识到了不对。青青一岁？怎么会是一岁呢？我成亲时我阿姐才生赵青，那他现在应该七个月大才对呀！可七月大的婴儿个头哪里会这么大呢？

突然心头一颤，联想到之前的种种，发现了原因。原来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啊，对我谎称阿姐分娩，要去照顾，实则是在准备战争的事要吗？娘亲知道知道这封信会被百里寻看见，他一定会跟我尽快成婚，然后这样他们打仗就可以无牵无挂了吗？

原来是这样啊……

原来是这样。

阿姐还在跟我讲着她在赵府里的趣事，怀里的小赵青一扭一扭的，可我却觉得有些茫然，一种发自内心的茫然。不知过了多久，百里寻与赵仁溪回来了。他们已经安葬好了阿耶与阿娘，立了牌位，放在我家堂前。今晚我与阿姐跪在牌前，跪了一整晚，且须连续守夜三次。百里寻跟赵仁溪也跪在一边，同我们一起守夜。有好几次我差点睡着了，歪着身子就要倒下去，却一头栽进了百里寻的怀里。他的怀里很温暖，我真的很想这么睡过去，但还要强撑着坐起来，继续与眼皮做“斗争”。

后半夜的晚上十分静谧，只有蟋蟀断断续续的叫声。面前的几根蜡烛发着暗黄的光，照着堂前的牌位。目光扫过一圈，忽然我的眼泪又流了下来了。不着痕迹，却重重地砸在了地上，炸成了一朵花。

那是失去至亲痛苦的泪。

三日后，我与阿姐道别，与百里寻再次踏上了回京城的路。两日后，重新回到了璟王府。还是和平常一样，仆人们忙忙碌碌，见我们回来了，都喜笑颜开。府里已经挂起了红灯笼，还贴了新的对联，管家忙着置办年货，婢女忙着在厨房里包饺子，伙计忙着打扫全府。总之，在冷清了半年之后的璟王府又焕出了新的生气，一阵微微的晨风吹过，厨房里飘来饺子的香，我打了个哆嗦，搓了搓手，第一次有了一种回到家的感觉。这种感觉真的很好。

百里寻牵着我的手往里走，一走到里屋，就有伙计端上来两碗刚出锅的饺子。赶了两天车的我正好有点饿，所以很快一碗热汤饺子就囫囵下肚。吃完睡了一觉，下午跟百里寻出去逛灯会，路边的鞭炮声此起彼伏，我内心也没变得那么悲伤了。于是，这个新年就在一个满是红灯笼、红对联、红窗花和满屋的饺子香里悠悠度过。

当我觉得这样美好又恬静的日子会一直过下去时，宫里突然下了文令，承先帝遗愿，把皇位传给了百里寻。我跪在地上听着来的公公念的诏文，愣了好久。明明还有其他的皇子，怎么皇位就落到百里寻头上去了？我百思不得其解。

百里寻同样神情严肃，但这是先帝的遗愿，不可不接。等来传话的公公走后，百里寻把我叫到跟前，我望着他，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

此时百里寻眼里也是有暗流在涌动，对我说：“嘉嘉，此时定有蹊跷，一定是有人在作祟。”他握紧了我的手，又说：“如果我以后真当上了皇上……那就要委屈你到皇宫里去了。皇宫大，以后我们就不能经常见面了……”

我没有说话。我其实知道，因为这一次的叛战，朝堂来了一次“大换血”，把那些侍奉先皇的老丞相都遣回了家，说是为了防止再有人起叛乱之心，其实是因为不想牵连到我，让世人知道我是一个罪臣的女儿。这件事是百里寻派赵秋做的，几乎是没有任何人知道内情。可既如此，又有谁在作祟呢？

“没事，”我不知道是在回答百里寻还是在安慰自己，“皇宫也很好。”

我自己一个人也可以过的很安心。

旧历三月初八，黄道吉日，百里寻登基当上了皇上，改年号成庆，是为武安帝。

旧历三月初九，谷雨，在这一天，我进了宫。与初来时一样，什么都没有变，皇宫红墙黑瓦。小雨连绵，寒意不减。我只身来到了明絮宫，将在此度过我的余生。

坐在冰冷的椅子上，望着窗外还淅沥的雨，终于体会到了什么叫“一入宫门深似海”。只是这次抚墙轻叹息的变成了我而已。

真是天意弄人啊。

一月后，后宫迎来了它的新主子——皇后娘娘陈蓉。我当然做不成皇后，入宫那天，赵秋就已经很我说过了，我虽是皇上的正妻，但我毕竟是罪臣的女儿，能够入宫就已经是万幸了。这位皇后娘娘陈蓉，家境好，父辈与弟辈都是戎马一生的将军，她的哥哥陈川也在朝上做官，且对先皇忠贞不二。让陈蓉做皇后几乎是全朝堂上下都同意的事情，如果百里寻不应，恐怕会激起群臣的不满。

他其实也很无奈的啊。

我接受了，又一次被动地接受。生活一直在强迫着我接受磨难，在一遍又一遍地撕扯着我的伤口，结痂了又划开，结痂了又划开，如此循环往复。

在百里寻与陈蓉大婚的那一天，我收到了一箱的新衣。里面的衣服与我答应跟他在一起时我们一起逛的服饰店内款式相同。在箱子里，我还找到了一个精致的小木盒，存放的是一对珍珠琉璃耳环。

我笑了，全是我喜欢的东西，我应该高兴才对。可是，我笑着笑着，眼泪又从眼睛滚了出来，越流越多，最终我忍不住了，崩溃的哭出了声来。

可惜没有人能听得见。

我最担心的事情终究还是发生了。

我现在只是一个小小的贵人，一个罪臣的后代。

可我本来，当得上皇后娘娘的。

我望向墙角，那里倚着一把古琴，是我从家里带来的。我掀开了布，擦掉了灰尘，坐在墙边，弹了一曲《秋夜长》。我想起了从前，在家时，也是这样对着墙练琴。那时还不懂《秋夜长》词的意思，只是边弹边唱，觉得很孤凄，很悲凉。

现在的墙变成了高高厚厚的宫墙，我将永远困在这里，再也出不去了。

入宫的那一年我十九岁，我的一生也只活了十九年。从此荒废度日，再无自由。

【番外一•墙 完】

（一首小诗来总结番外一的全部内容，作为一个小彩蛋，以抒发我的感慨。感谢您的观看！）

心向窗外繁华处，奈何置身深宫中。

抚墙轻叹息，雨打脚如绵。

怎料世事无常，落得个如此下场。

终究是年少情深，终究是一事无成。

烟花刹那芳华冷。

梦初醒，心罔然。

红墙拦，忘情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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