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岁辞雪10

【拾】

很久很久以前，少女也曾天真烂漫过。

她瞧见窗外的花开了好奇，瞧见池中的鱼也欢喜。

于是她目光触及那个少年时，自然也是欢喜。

沈洛颜今日穿得很好看，不似她平素那般朴实无华的装扮。今日她早早起来，描了黛眉，抹了胭脂。她立于鱼池跟前，掬了鱼饵，一撮撮撒着喂。那鱼便争先恐口张着嘴吐着泡抢着吃。

是否这些成群结队的鱼儿，也会认为这凭空出现的鱼饵是上天的恩赐呢？

“来了便来了，也不说一声。”

她回眸冲来人笑着，她以前经常那样笑。是卓尔记忆里少女该有的笑，灿烂明媚。

遇见他是个意外，彼时他还是人间平凡的少年。被她撞见在山神庙偷贡品吃，也不慌张，还以为她也是哪户人家不要的小可怜，将那糯米果子掰了一半分她，“喏，给你。”

洛颜伸手接过，也不嫌弃，新奇地低下头小口尝着。吃完她才想起来什么，不解道：“你这孩子，怎么不敬神灵啊？”

少年盘腿坐在破败的山神像前，大言不惭地吹嘘：“何必敬神灵？不若敬我，还能每天给你分一半糯米饼饼。”

洛颜吭哧吭哧解决手里的糯米果子，半张脸鼓成包子状：“难道你是山神吗？”她如此大胆猜测，少年想起家中那个自称山神的古怪老头，又看着眼前这个不谙世事的小女孩，大笑道：“这都被你瞧出来啦！不愧是本山神看中的人！”

他不过是个在出生时被卜算出命途不善的孩子，被人家扔到这山上，被那自称山神的古怪老头捡了收养；她不过是哪个不知名小国为了讨好求和送来此处做质子的无知孩童。

可那又如何，她如月狡黠的眼笑着望向他时，卓尔词穷，只觉得如果爱是世上最好的东西，那么他愿意将自己所有的爱都给她。

一切美好戛然而止在她出嫁那一天。

她长大了，卓尔也长大了。她是京城中人人见了夸赞的少女，他是那少女见了一个劲儿夸赞的好看少年。

卓尔不明白，不如说，从她选择背弃他开始，就不再看懂她内心所思所想。

“沈洛颜，王族有什么好处，进宫有什么好处？！”“……他一朝天子能给我的，你一个小小山神给不起。”少女不再那样明媚地笑着，她的笑浅浅浮于表面，让人瞧着难生亲近。

——“阿颜，等我长大了，你予我做山神夫人吧。”

少女出嫁的消息闹得沸沸扬扬，那日老山神仙逝，卓尔成为了真正的山神。他穿着素白的丧服，孤零零行至那山神庙里。那破败的山神像也被挂上了红绸，生怕天下众人谁不知这场喜宴的隆重。那是他一个小小山神给不了的东西。

卓尔仰着头喝酒，酒肉穿肠过，情字最伤心。

唔，倒也是好酒……好酒！

他醉意朦胧间，隐隐约约忆起往事，酸了鼻头。男儿有泪不轻弹，他不该哭，不该哭，今日可是他阿颜大喜的日子，他不该哭。

可那少年还是跪在山神像前无声痛哭起来，他虔诚磕了三个响头，他求的是什么呢，他只求她一个人啊。

卓尔蜷缩在破败却高大的山神庙前，那一刻他才知自己的渺小，人也渺小，神也渺小。

她出嫁那晚飘了很大的雪。卓尔醒过来，搬了竹椅在廊下看。他一个人看。第二天那场雪停了，他挥一挥袖，叫那雪又在山里下起来。就这样岁岁年年地下着，山中的桃花开了，山中的雪还在下。

他伴了万载雪，也等不来故人归。

从今往后，桃花源不再有她，山神等不到他的新娘。

沈洛颜撒完了手中所有的鱼饵，拂去衣袖的灰尘。

“我听闻，那孩子字洛书？”

她如此质问他。

卓尔当年只当生命中从没出现过沈洛颜这人，只是听闻她怀孕的消息，终是按耐不住，仔细卜算，是个女娃娃，已是王朝的五王姬了。他再往下算去，却算出她命途不详，终归是怕这孩子留在她身边终成祸患，他便自导自演了那样一场戏，为此冒死窃取沈璐的命词，让她一出生便没有掌纹，大法巫师算不出，他借着个由头将孩子抱走。只是后来未曾想，沈璐一天天长大，起初他瞧她与其母长相相似，心怀好感，再后来，渐渐生出私情，他那盗窃的命词就一天天一天天自己承受下去，哪怕被劈天雷，遭那天谴，也不惜将沈璐留在自己身边。卓尔颔首，面上没什么表情：“是，那孩子唤洛书。”

沈洛颜脸上的促狭一闪而过，卓尔知道她在想什么。“不是弥补，不是替代，是我所求早已今非昔比。”

尽管我曾所求，一心一意皆是你。

“阿颜。”怕是他最后一次如此唤她，“你是否，从未爱过任何人？”这所谓的任何人，是那个从我手中抢走你的王，是那个可悲的大王姬，是那个一出生就被遗弃的沈璐，更是我。

沈洛颜侧着脸，卓尔注意到她眼角新添了细纹。她不再是当年的少女。她点点头，只说了一个“是”字。

其实，是不是都那么无所谓了。

“还望山神，善待她。”

沈洛颜撇过头，决绝与他此生不再相见。

哪怕没有当年事，她也心知肚明与他绝非良配。

卓尔不知是什么时候离开的。

王后垂眸看那池中的鱼，那样欢快自在。当年她也曾真真切切想着嫁给他，只是山神保不住她的国家，山神只能给她爱。那一刻沈洛颜明白，爱是世界上最没用的东西。她成为王后前便了然，她不再需要这种东西了。于是她那样浅淡地笑着。他们都说她不爱王上，她是不爱。可他们又说她从没爱过自己的女儿，寡情狠心至极。

卓尔唯一看不清的是，沈洛颜曾真切爱过他，只是那爱压在心底，太浓太烈，像飞蛾扑火，出嫁那天带着必死的决意扑腾进那双龙凤喜烛中，刹那间灰飞烟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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