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房中,匆匆将衣物放入行囊,雪缨的手轻轻触到了那只青釉雕花梅花底茶盅,怔怔的取出,叹了口气,明云是决不会再回吉州,师父的手艺便从此失传了吗?
轻轻抚摸着那只茶盅,她的眼盯着那几朵盛绽的花蕊,想起茶水入盅,那几朵花蕊徐徐而出,在氤氲之中,隐隐约约,这景象,如何与在清明湖与明云相会时的情景,如此相象。素手细细抚摸着那几朵逼真的梅花蕊,心中一动,父亲的绝活虽是传男不传女,但大略制法,她也是知晓的,不过就是将盛放的梅花贴于茶碗坯体,施釉后,再将花瓣揭去入窑烧制。
然而要做得逼真,却非手艺娴熟,天资聪颖之人方能掌握火侯。
雪缨心中猛地一凛,手一松,梅花茶盅咣铛一声摔落,那几朵梅蕊随着碎裂的瓷片静静的躺在地上,散发着诱人的光泽。
齐府后山的清明湖,一素色薄衫女子手中执着一把巨大的铁锤向湖心亭狂奔而去,一路气喘吁吁,香汗淋漓。
湖心亭,不出所料,果然四周已用门板全部围住,且上了锁。雪缨手执从小丫头处取来的铁锤,唇角泛起一丝冷笑,齐浩轩,你果真是费尽心机。
她咬牙,使尽全身力气将手中铁锤砸向木板,轰地一声,破了一个洞,露出亭内光景,阴森森。她喘口气,再砸。
片刻后,门板轰然倒塌,雪缨怔怔的望着亭内的半池水,水中宛然竖着一块如真人般大小的碑,碑身全用青瓷所制。
碑身上绘的分明便是她的夫君,着一袭青衫,风流矍铄,俊美非凡。
手中的铁锤应声而落,雪缨脚步踉跄,抱住瓷像,失声痛哭,她见他时,明云穿的分明是她亲裁的青色衣衫,她应早知他不会变心,却怎会错信?清泪一滴滴落到瓷像上,手指轻轻抚摸,指甲便似要将之生生的掐碎。
这瓷像用的分明便是上等的揭叶烧瓷法。
她静静倒在地上,双手紧抱明云瓷像,衣裙浸在水中,并不自觉,雪缨的手轻抚上明云波光流动的眼,难怪当日会觉有泪自他眼中溢出,原来是一地的水,映在瓷像的眼中。
好精妙的手艺。
不知过了多久,恍惚间,耳畔听得传来一声叹息:“你,果然是在此。”
雪缨不回头,两眼仍是痴痴的望着已成瓷像的夫君,唇角上扬,泛出一丝讥笑:“齐大哥果然是天资聪颖,只学了三个月,便已将爹爹的手艺学到大成,并青出于蓝。”
齐浩轩兀自站在亭外,双手负后,默默注视着明云的瓷像,并不答话。
“用人皮烧瓷,齐大哥果然是别出心裁。”雪缨稍稍偏过头,云鬟微乱,神色憔悴,两眼木然的盯着他:“只是,明云与你无冤无仇,你何苦害他?”忽地恍惚一笑,风轻云淡:“是为我吗?”
他的心砰然一动,齐浩轩把眼光从瓷像身上移开,长叹一声:“当年为你父亲一句话,我便从吉州离开,到京城闯出番天下。你父亲说得没错,象你这样的女子,应是生在富贵人家的。然而烧一辈子瓷岂能带来富贵。可等我终于取得富贵,你却嫁为人妇。你说,上天对我岂是公平?”仰头望天,他天资聪颖,取富贵易如反掌,他以为这天下没什么他得不到,可偏偏最想得到的,仍是错失。
何等的遗憾。
只是想不通,他这样的英才怎会败给那个空有一副好皮囊的平庸烧瓷匠,他,的的确确是被忌妒烧了心。
“于是你便找人学我相公的笔迹写了休书,再找与他声音相仿之人来与我说话吗?”雪缨继续痴痴的看着明云的瓷像:“我的相公是一早便被你所害吗?”她低叹:“可你却不知,我相公也是出生大户之家,那年他的父母突来认亲,要我们搬回去住,我们思量再三,终是没答应。因为,我这样的乡间女子,自小散漫惯了。那种侯门生活,我并过不惯。”她笑出声来:“你连我是怎样的人都不了解,便做出这种伤天害理的事来,你可觉得冤枉?”
他有些错谔,默默不语良久,忽听她轻呼一声,他的心一凛,才见雪缨居然撞向瓷像,头破血流,齐浩轩急忙上前,欲搀扶伊人,却被她猛力推开。
“我嫁相公,生死相随,如今明云尸骨无存,我便陪着他这影子,也是,很好的。”雪缨微笑,笑如灿花:“我无需报仇,齐浩轩,你活在世上,亦不会快乐,明云的冤魂会追你一世。”
这是她临终前最后一句话。
他脚步踉跄,面目有些狰狞,当日揭明云人皮时,他便已把一切都抛开,什么冤魂之类,何曾怕过。只是,他到最终,仍是孤单一人,雪缨与明云,做鬼也是成双。
他苦笑,雪缨临死前笑的明媚灿烂,一如当日那及笄少女,着粉色心字罗衣,红袄裤,两道目光大刺刺地抛向他。
那一日,他便有了心魔。
然而,如今,他依旧是孤零零的一个,明云在世,他斗不过,明云死了,尸骨无存,空留一道影子在瓷像之上,他依旧斗不过。
他活在世上,还有何意义。
三日后,京城传出一惊天命案,少年新贵齐浩轩居然向京城的府尹投官自首,承认自己用活人皮烧瓷的滔天罪行,此案连皇城里的天子都给惊动。
齐浩轩最终被判了凌迟处死,京城的百姓都说活该。
此后,此后的日子依旧无风无浪地过去了。
谁也没留心,吉州石家窑的烧瓷绝活――揭叶烧瓷法从此便失了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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