熙元十年,初夏午后,我在廊下轻轻地眯着眼乘凉,院内的枇杷树,还是前几年种下的,枝叶葳蕤,偶尔有细风拂过,便引得树荫之间光影粼粼,跃光浮金。如今的我,享尽清宁荣华。院内无声,我便生了些朦胧的睡意,旧事忽上心头。
在入宫前,母亲温柔地常常唤我“嘉懿”,或是父亲温和慈爱一声“懿儿”。而如今,我的长子承晔登基之后,我贵为圣母皇太后,也再也无人敢唤出我的名讳,哪怕是与我有血缘之亲的堂姐,也不例外。有时候,我常常会想起自己十七岁入宫时的样子。满十六岁时,极疼爱我的父兄和母亲便为我举办了及笄礼,那时已是永嘉三年,若诚肃皇后没有因病过世,便是大燕每两年一次的选秀之年。于是又过了一年,出国丧后,当时的太后担忧皇上子嗣稀薄,下懿旨言凡五品以上官员家里的女儿,都有参选的资格。于是,连当时的我都意料不到的,我会入选为后宫诸多嫔妃之一。所幸,长乐宫慧贵嫔是我族姐,年迈的母亲稍稍安心,在我入宫前,拉着我的手对我说:“娘不求你在宫里能如何风光,只希望你一切都好好的,就够了。”只是含泪点头的我,看向自己的父亲,这时似乎才发现,自己的双亲,都早已垂垂老矣,鬓角已经依稀有了白发,我心头一酸,终究还是无声无息落下泪来。
入宫时,我便听闻,皇帝二十九岁登基,现在也不过而立之年,但宫中的嫔御也不少,皇太子、皇长女、皇三子的生母先诚肃皇后早已过世,当时位份最高的则是诞下皇次子的徐夫人,九嫔位上只有孙修媛一人,慧贵嫔、和贵嫔、忻贵嫔、礼贵嫔并立于四大贵嫔之位上,这些便都是内廷的一宫主位。剩下的嫔妃,依照家世资历,赐封为婕妤、嫔、容华、美人等等位份,依次而降,直至最低等的更衣。
我虽年轻,但因为没有上好而绝美惊艳的容貌,更没有可以引以为傲的高贵出身。毕竟,我只是一个正五品知府的女儿。于是,最初的位份,不过是从六品才人,在一众新人之中显得是那么的不高不低,不上不下的,也因此才格外不显眼。
位份过低的嫔妃,素来是要住在侧殿偏殿,由主位娘娘主管,从此只能仰人鼻息。族姐想方设法让我被分配到她的长乐宫,她也不得宠,凭着早侍东宫,才得以封贵嫔。她只是默默握着我的手,语气带着难以淡化的哀伤:“此后,就要你同我一起在这长乐宫里熬日子了。”
入住长乐宫第九日,新人陆续侍寝,也终于轮到了我。侍寝过后,循着旧例,我第二日被晋为正六品美人。在这之后,我都鲜少被先帝召去侍寝。其实,这样也好。就好比隔壁长信宫的瑞贵人赫舍里氏,新人里头数她姿容最为出挑、位份最高,但是,忻贵嫔的处处打压也随之而来。看着最先得宠的禧贵人、安容华因为与瑞贵人而双双失宠。我渐渐明白过来,没有恩宠,我反倒可以换来宁静,避开许多明枪暗箭。
永嘉四年年底,瑞贵人肚子争气,诊出喜脉,因子息不多,皇帝有言在先说,无论她所生是男是女,都会晋封她为瑞嫔。次年,淑华帝姬呱呱落地,瑞贵人被连进两级为瑞嫔。后来,瑞嫔落下一个成型的男胎,小产之后的她日日以泪洗面。皇帝亦是伤心之余,更是要将此事彻查,忻贵嫔因而被褫夺封号、贬为答应、废入冷宫,永世不得出。
在这之后,叶赫那拉锦瑟入宫,皇上以仰慕其才学为名,迎她入宫,封她为正三品贵嫔,赐号为“瑾”,取美玉无瑕之意。而且,还特筑栖梧宫,只留瑾贵嫔一人居住。这个消息传到我耳中时,我稍一愣神,手中的绣花针便刺入皮肉,刺刺的痛感让我反应过来,我微微一笑,族姐也没有多言,继续完成那一幅绣活。
凤凰,非梧桐不栖,非清泉不饮。可见在皇上眼里,叶赫那拉氏是个十分干净高洁的女子;更何况,皇后的住处,便是凤仪宫啊!我知道,皇上待她,不只是视若珍宝美玉,更是当作一生挚爱,视若妻子。
我知道,在后宫嫔妃眼中,她是红颜祸水,因为她几乎夺走了所有人的恩宠。但宫人口中,她性子端淑温婉,颇有才情,与皇上情投意合。大约是因为这个原因,孙修媛才会铤而走险,在已被封为昭仪的瑾贵嫔的吃食里故意掺加令其过敏的水仙球茎,意图使其毁容失宠。哪怕事发后,叶赫那拉昭仪求情连连,皇上还是下旨以“性情阴柔,善嫉无德”为由,将孙修媛发落去了冷宫。
种种有关帝妃情深的传闻,顺风穿过重重宫墙,传到我耳中,我只是心头微微苦涩地一笑了之,毕竟,没有得到,便没有失去。因为我没有得到过这样的盛宠,便不会在失去之后,像忻贵嫔、孙修媛那样开始懊恼、生妒,最后做下不可挽回的事情。
如此,流年匆匆。转眼又过了一年,叶赫那拉昭仪被封为舒妃,与怡妃徐徽音并列从一品妃位。无子而封妃,这样莫大的荣宠,便是和贵嫔也暗羡不已。但那总是旁人的锦绣繁华,与我始终无关。而我,始终只是长乐宫的一介嫔御,无人问津,也无人问起,兴许,我更是无人记得,更无人在意我的死活。
舒妃受册那一年,瑞贵嫔生下天生体弱的四皇子,底下几个低位嫔妃也一并得了恩封。如我被晋为从五品小仪;何小媛被晋为正五品容华;宋美人被晋为从五品良娣;高答应被晋为正六品常在,等等。
而我,则是更加的默默无闻,作为一个事外人般活着,或与一宫同住的何容华说说话,一同到御花园内走走,赏赏景;或与族姐在长乐宫中,一针一线慢慢完成一幅又一幅双面绣,我的针线活绣得愈发炉火纯青。随着每一针落下,御花园内四季景色交错变幻,夏蝉冬雪,春华秋实。我,已是二十年华。当初入宫时,那些许的憧憬和惆怅,也随青春年华一同逝去,我想,这一辈子,我的这一生,就要这样平静地度过了。
只是,永嘉七年七月,似乎注定了是一个多事之秋。七月二十日,天气渐渐暑热,从早晨开始便响起了雷声,我正同族姐说着话,一同看母亲写的家书,母亲许是报喜不报忧,只在信上说一切都好,还提及幼弟嘉轩娶妻一事。屋外遥遥传来哭声阵阵,族姐的侍女到外头去了不到一炷香功夫,便匆匆回禀说,四皇子夭折了。
我一怔,不知为何,想到的却是当年瑞贵嫔小产时那张苍白而了无生气的面容。
那个孩子,他才一岁啊!这个年纪的小孩子,已经会软糯糯地喊人了,会叫母妃、会叫父皇、会哭、会笑、会撒娇……四皇子夭折之后,瑞贵嫔两度承受丧子之痛,几乎痛不欲生。和贵嫔私底下同族姐颇为感叹说,若非为了淑华帝姬,怕是瑞贵嫔日后都要同姑子一般了。
然而,四皇子夭折才不到两个月,咸宁宫的左芬仪便喜滋滋到御前报喜,说宋良娣有了两个月身孕。
于是,皇上大喜,下旨晋宋良娣为正五品容华。那日午后,我送去贺礼,出了咸宁宫,回长乐宫的途中,突然下起了大雨,我只身一人,到御花园内的雨亭中避雨,却看见了舒妃——叶赫那拉锦瑟。
她的确是一个十分温柔的女子,姣美的面容光泽柔和似一方无瑕美玉,初一见面,便觉得她浑身气质像是笼罩在江南的轻烟细雨里,是那样的温婉怡人。我心神一晃,宫中从来不缺美人佳丽,但舒妃入宫,除了柔美的容颜与才学之外,能有这样难得的温婉气质,才是她能够盛宠不衰的原因吧。
此前看到她,不过是逢年过节之时。她身为内廷主位,又是宠妃,素来是常伴于君身侧,今年欢笑复明年;而我,则是在下首默默无闻,静静地度过自己的大好年华,偶尔摆出洋溢着喜气的笑容。于是匆匆几面之缘,也不过是浮光掠影罢了。
她竟还记得我,向我温和一笑,似乎没有看到我刚刚的失态,连嘴角的弧度、双瞳的秋波里,都似乎有无数暖意柔丝蔓生:“顾小仪若是不嫌弃这雨亭狭小,就同我一同避雨吧。”
她长身玉立,是天生的平易近人,却又高华雍容。我心生好感,雨亭之外暴雨倾盆,期间近小半个时辰,我与她一同在雨亭之下避雨,距离是那么的近。
当初,见她似有心事,眉头微蹙,我轻轻问她:“舒妃姐姐可是有什么心事?”
刚问出口,我便知道,她的忧愁,大约是因为宋容华一向无宠却一朝有喜,而自己入宫近三年,竟始终不曾有喜的缘故吧。
舒妃身边的小宫女忍不住欲言又止地说了句:“今天娘娘在咸宁宫外碰见了礼贵嫔娘娘,礼贵嫔不知怎的,说了几句不大中听的话……”
礼贵嫔安氏,她说了什么,我也能猜出个十有八九来。我温和一笑,是啊,在这宫里,失宠的日子纵然难熬,但胜在安宁。可就是舒妃这样的宠妃,她也会有自己的苦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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