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之后,待我转醒过来已无了乏意。被日头晒伤的皮也被师父补救得润白如玉。
师父见我醒来端着药走了过来。我当时被他的容貌怔住了。
他乌黑透亮的发须,在短短三日之间像遭受过烟霭的浸染,变为了素色。他的眼角深深地向下钩垂着,一副精疲力竭的形容。
我当时手止不住地抖,朝着他的发须抚去。但却如被银针所刺,猛然又将手给收了回来。师父则满脸喜悦地望着我,说:
“你醒来就好,醒来就好。醒来老夫悬着的心就踏实了。崽儿啊,你差点把老夫给吓死,来,快些把药给喝了……”
我不可置信的再次朝他的须抚去。现在都还记得,那是一种干枯感,就像粗糙割手的枯叶。割得我的心生疼生疼,疼得哭道:“师父,师父是不是,是不是因为徒儿,因为徒儿,你才会这样的,徒儿不是故意的,师父,对不起……”我哭着哭着就说不出话了。
他却毫不在乎的将我的手拿了开:“傻孩子,不是你的错,师父不怪你,快些把药喝了,为师无事,为师不过断了几条根,但你险些就没命了。这根断了还可以长,你命没了就什么也没了,那时候师父可怎么办啊……”
那时师父强装着镇定,但在他的眼中我能清晰看见波澜已经到了眼底。
事后我问他,为何要为一个相识不过几年的无用之才如此牺牲。他拍拍胸,大义凛然道:“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小崽子,你是我徒儿便是我儿子,儿子有难为父就算死也不会袖手旁观……”
我后来知得,他的树根有将事物焕然一新之效。树根处,既是他灵力汇聚处。无论他受了多重的创,只要树根在,皆可死灰复燃。但树根若是无了,那他的命……我想,那时,他把自己的树根给伐了,应是绝望得作了搭上性命的打算吧……
前些年,师父经艰苦修行,发须黑了不少,精力也旺盛许多。但我从未忘怀过,彼时他所受的伐根、绝望之苦。
我所经的大起大落中唯有这段记忆犹如新历。大约是因,在荒山野岭间,我有心无力时,仅有师父拥护的缘故罢。
昨日琼华仙子赠的神丹或许可派上用场。
我跑到屋外就开始唤起师父,连连唤了几声,屋里也未有回应。我便焦急地跑了进去。
床榻上没人,桌椅亦是昨夜的陈设。
这有些怪。
师父平日虽有早起的习惯,但极少起了居便出门。倘,真要出去也要只会我一声。
我油然而生一种紧迫感。正思忖,忽有一阵谈话声起。
声音时有时无,断断续续,是一个男子和,和师父的声音!源头位于屋后。这番倒是奇了,山里头有人进来了。看来,今日注定不平凡。
我刻不容缓地朝屋后跑。
屋后头是前几年我与师父修筑的小院儿。说是小院儿,不过是一块空地围了圈木栅栏。小院当中站着背对我的师父与他对面的红衣公子,琉苏。
我看他二人谈得甚欢。想必师父已晓得琉苏的事,但琉苏的娘子不是在找他吗?我好奇地靠了上去。
琉苏见到我浅浅笑了笑。
我双手一揖,恭敬朝他唤了声“琉苏神君”。怕显失礼,又假模假样地给师父行了礼。师父很是欣慰地点了点头。我亦很是欣慰地抿嘴一笑。
琉苏不知怎的眼中泛起一缕波光:“你,你想起来了?”
我有些晕,他这话应是想问”你还记得我?”,为啥会问“你想起来了?”我揣摩是他说话习惯有些迥然,便笑回:
“是,我自然是记得琉苏神君的。昨日虽只见过神君小刻,但神君风采胜天想忘却难,何况,何况神君昨日将我这个大男人认作了”我只觉羞涩,顿了顿,接道,“认作了琼华仙子……”
想了想,此话似有些开罪他,便匆忙补道:
“我想应是神君对娘子思慕得深,神君夫妇情深万里委实让人羡慕!”我自觉这番话十分妥帖,并不开罪他太甚,又可做小伏低,便舒了口气。
我心都快蹦出来了,师父却在一旁十分镇定。
琉苏略有几分失落:“你是如何知晓琼华是我娘子,又是如何知晓我叫琉苏的?”
我从容不迫道:“昨夜你家娘子寻你,正巧与我碰见,她便将来龙去脉同我说了一番,难道琼华仙子她没有找到神君吗?为何神君会来木屋?”
“哦,兴许她还未找到我,而我与老椿是故友,此番经过,便顺道来瞧瞧他……”他指了指师父,眉眼中依旧淌着失落。
故友?师父在这山里待了几千年,居然还有这么一号故友!我惊讶地朝师父看去,他似笑非笑的亦看了看我,我只得暗暗感叹,师父啊师父啊,你老人家真是深藏不露啊!
师父没搭理我,重友轻徒的拉着琉苏朝院里的石桌行去,笑呵呵道:“琉苏不妨与老身小坐片刻,叙叙旧?”然朝我使了个眼色道,“徒儿,快去给琉苏神君备些茶水。”
师父此话真乃救命稻草。琉苏自与我相谈起就一副失落的模样,像本大爷欠他什么似的,弄得本大爷委实尴尬,前去备茶既不显失礼,还可浑水摸鱼躲过这个尴尬。
我走时琉苏还朝我望了望,我急匆匆地头也不回地跑了。
回到屋我准备沏茶,转念一想,这般摸鱼摸得十分业余。若将茶端去,他二人叙旧,我则在一旁成了个灯笼。既是摸鱼,倒不如去后山假装采茶摸的切实。若师父问起,便说,想用我独道的喝茶之道来招待琉苏。如此,便顺理成章了。
于是,我提上篓子,拿上伞悠哉悠哉地朝后山去了。
到得茶地,我蒙圈了。
眼前的茶树像被猪啃了似的,东秃一处,西缺一块,活生生地成了秃驴。我到近处仔细辨认,确然没看错。山里进贼倒不至于,何况地上连痕迹都没有
——我猜大约是琼华仙子所为。
她定然是夫君未得寻见觉得赠颗神丹于我十分亏。俗话确实有说,有来有往,有去有回,投来个桃,便要回个李。
昨夜琼华仙子也确然给了我丹药,可我亦是实实在在答了她的问题的,诚然所答益处不大,但勉强算是回了李。她却将这些可怜的茶儿们拐跑,委实不厚道。要知,这些茶并不比那神丹差!
现下我是真的哀莫大于心死了,茶无了可在长,师父的皮肉之苦是免不了了。
我正思得深沉,蓦地从空中传来一阵响动将我从深思中震起。想必是琼华仙子也觉自己十分不厚道回来了?我猛然仰头去看。只见天上飞来一朵黑云。有些东西正坠下。纷飞到我眼前才看清,都是些碎茶。
琼华仙子未免太过分了!
我愤愤朝那朵黑云吼道:“琼华仙子此举算哪门子神仙,竟这般糟蹋我师父的心血,平白无故让你夫君抹黑,实在可耻行为!”
黑云上头的人迟迟没有下来的意思。空中的茶仍在肆意飘落,如同一场雨,将我燃烧的心淋成了一团死灰。
俄顷,茶雨尽了,黑云缓缓散去。云层之上落下个人影,不是琼华仙子,是个黑衣黑唇,面带凶色的男子。
“哟,这不是允初少爷吗,五年来我是百寻不见您,原来躲在这儿啊!怎的,五年未见,您像是越活越窝囊了?看看你这幅怂样!不知道她是怎么看上你的!”
男子声音阴冷,拍了拍我的肩。那拍肩的力道,差点让我没站稳。
我直觉一向灵敏。彼时走山路,前方若有野兽可感知个十之八九。此人无论相貌口吻都非像善类。听他的话像与我十分熟识,但他口中的她又是?
我装腔作势道:“是啊。这五年本少爷在这山里隐居修行,拜了高人为师,确实如你所说,隐在山中窝囊了些,但本少爷法术也精进不少啊,哈哈哈……”
“高人?少爷啊,我看您这幅模样不像是被高人赐教过,怎像是被矮人赐教过啊,呵呵呵……五年没见,少爷啊,您还真是一如既往的气吞山河!”他围着我打量一圈,靠在我耳畔讥笑道。
他笑中带嗔,嗔中又夹枪带棒,委实难摸清其目的,弄得我生出几分怔忪。我咽不下他侮辱师父这口气,捏紧拳头打算打他个措手不及,却忽来一阵缥缈之音。
“原来,本座在妖族二殿下眼中是个矮人?我倒是想见识见识,殿下口中的高人是什么模样……”
声音比起昨夜的风流,多了几分肃然。我寻声而望,琼华仙子欲要偷袭他,但扑了空,想是她故意为之,趁此间隙将我拽了起来。道:“小公子,你与姐姐倒是很有缘分。”
我笑了笑,朝着那殿下看去,琼华仙子打出个光罩将他给困住了,他则一副怒容,越离越远。
琼华仙子嘲讽道:“二殿下,这么些年你术法是一丁点儿长进没有,此番本座有事,改日再与你这个‘高人’切磋切磋……”
我正思忖妖族与我究竟有什么关系。琼华仙子却不知什么时候飞到低处,用术法将我弄成坐姿,猛地丢到了地上:
“小公子,方才你骂本座的话本座可都听见了。不知本座何处做得不妥,让小公子这样误解,这一摔便算对你出言不逊的惩戒了,你可怨恨?”
我屁股一阵痛麻,琼华仙子这屁股“打”得比师父惩戒前来个预告实在,连暴风雨前的压抑感都省了,日后要让师父好好学学。
琼华仙子飞下身走到我前方将我拉了起来,我羞愧道:“我谢仙子还来不及,又怎敢怨恨仙子,起先是我鼠肚鸡肠,还请仙子见谅……”
“鼠肚鸡肠倒不至于,我看你是真对那些茶怜惜得紧,想必与你师父感情甚深。但你师父毕竟是几万年岁的老东西了,这些茶于他又岂会有你这徒儿重要,日后行事需谨慎些。”
她将落在一旁的伞用术法拾了起来,置在我眼前,接道:“这把伞是个妙物,椿师父对你是真真儿好……”
我讷讷地接过伞,道:“我师父他不是个地仙吗?怎会活了几万年?”
她惊得顿住,干笑道:“原你师父并未提及过,看来是本座误事了。你师父确实是个地仙,只是……”她欲言又止,侧过身去,接道,”这其中种种他日后应会告诉你,但你??”她用左手握住我的右手,眯着眼儿像在感知什么,斟酌片刻又将我的手放下,睁眼道,“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允初……”
她叹了口气:“也罢。虽我不知你的来历,但见那妖族二殿下似与你十分熟悉,椿师父又收了你为徒,想来……”她目光深邃的盯着我,接道,“想来,你并非是一个小小花精。好在我正好路过,不然啊,真不知你会受什么苦头。”
她像对那二殿下和师父都极为了解,我问:“仙子是很了解那二殿下?”
她摘下身旁一朵花把玩:“了解谈不上,只是从前有过些许交集。他虽一副凶神恶煞模样,但生性并不坏,你不可只看其表象。方才他那副形容,以我之见,大约只是想来挑衅一二。至于为何而挑衅,本座也不甚清楚。”
我突然脑门儿抽筋,脱口而出:“原来如此。那我是否可相信你的表象?”
她惊住了,死死地看着我。良久后,将手中的花丢弃,,似笑非笑:“你这小花倒是有趣,表象之事取决你自己。你是否相信我?我自然无可定夺。好了,姐姐还要去寻夫君,你大可自行回去。二殿下被我震慑,是不会来找你麻烦了。”
我点了点头,她便飞走了。本想告诉她琉苏正在师父那处也给忘了。此番我只好回家去了。
距木屋不远,闻到一股久违的菜香味儿,师父居然下厨了。我跑进屋。师父已备好菜和野果端坐着等我。琉苏不在,看来和琼华走了。
师父见我回来,笑唤道:“崽儿,让你沏个茶,怎么沏半晌,客人都走了。快过来用膳。”
我正有许多疑云需散,便匆忙放下东西坐了过去。沉沉道:“师父,您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师父夹了菜在我碗里,道:“你是说琉苏的事吧?”
“是!昨日我惊醒时唤了琉苏的名字,你明明认得他,为何要骗我是风寒所致的幻觉?你老实告诉我,到底有什么事瞒着我!”
他放下筷子,一脸茫然:“原来你昨日唤的是琉苏啊。可老夫那时睡得昏沉,是真没听清,你昨日也的的确确是染了寒气啊,老夫又岂会骗你?老夫当时还以为……”他邪魅笑了笑,“还以为我家崽儿是做春梦了呢。你可没记错?当真唤的琉苏?”
他无一丝乱色,看来是我想多了:“我不知道,,可我之前从未见过琉苏,而且……”
“而且什么?”
“而且,看琉苏的模样,像对我有一种奇妙的感觉,不知是不是我想多了,但我叫出他的名字又如何解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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