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3 退休的颜料商
05 天主教徒的判断
夏沐风做出保证之后,就开始翻找东西,我们不明所以地看着他:“你在找什么?”
“绳子。”他笑了起来:“打发时间,我恐怕人力所及之事已经做得差不多了。”
“还有一件事,应该为警官们准备梯子,没有多少人能和您一样抱着重物跳进六米的深坑还安然无恙的。”那个老人说。
“您考虑的真周到,我们会准备的。”中年人笑着说。
“不过您是?”年轻人问。
“啊,在我国,根正苗红的天主教徒和新教徒一样少见。”老人笑了笑:“这是应该考虑到的,中国确实不适合基督教,理论上来说,中国不需要任何宗教,这就是它最美妙的地方了。”
“您以前不在中国吗?”我问。
“嗯,我是在英国长大的。”他笑了笑:“六十岁后才回来,差不多有二十年了。”
“可是英国的国教不是新教吗?”
“但是议会才是国家的老大呀,王权和神权早就失去原有地位了。”他笑了笑:“所以教派之间早就没有打打杀杀的必要了,除了极少数经院派还在三天两头吵吵闹闹之外,大部分人都是其乐融融的。”
“那为什么……?”
“你是在意称呼的问题吧?”老人笑了起来:“假设你在中国,需要到一个教友家传教,你应该给家里的非教徒讲信天主还是信上帝?”
“原来如此……”
“这是一个很简单的问题,入乡随俗嘛。”夏沐风笑了笑。
“自然是这样的,幸好我回国之前卸去了圣职,不然恐怕得郁郁而终啊。”老人搓了搓手:“中国的宗教环境实在是太奇怪了,简直就是在走英国七百年前的老路。虽然不至于打打杀杀,但是剑拔弩张的气氛总是令人不舒服的,对于同志不同道的人,本应该给予最大的尊重才对。”
“说到您的教职……”夏沐风想了想:“是萨瑟克区的司铎吗?”
“是啊。”他笑了笑;“后来嘛……就是你的朋友兼助手喽。”
“我们是怎么认识的?”
“2019年秋天的事了,图书馆失窃。那真是件很有意思的案子。”老人微笑着说。
“对对对,那件案子很有纪念意义哦。”夏沐风笑了笑:“是我经手的第一件私人非谋杀案。”
“您之前一直在和谋杀案打交道吗?”年轻人有些难以置信。
“谋杀案,尸体,更多的尸体,精神病人,精神病罪犯,差点儿成精神病的法医。这些几乎是我那时工作的全部了。”夏沐风笑了起来:“要不然,我就不会成为都市传说了。”
“你好像和各种尸体很有缘分啊。”我笑着问:“柯南附体啊?”
“那没办法啊,我研究神学的时候信了个不得了的东西。”夏沐风苦笑:“恐怕是公教眼中最危险的异端了。”
“啊,是萨麦尔吧,或者按照俚语里的叫法,是亚兹拉尔。”老人笑了笑:“永生的天使,仁慈的死神,是一般信徒都不敢接触的类型呢。”
“无论从哪种主义的角度来看,我都和各种尸体相当有缘。”夏沐风笑着说:“您怎么看这次的案子呢?”
“我吗?我大半辈子都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司铎而已,所有的冒险经历都在遇见您之后才开始。”老人谦逊地说:“如果真要我表达什么观点的话,我会拾人牙慧地说,小事情才是最能说明问题的。还有,就是您从前常说的,出自布朗神父的格言。”
夏沐风终于找到了一根心仪的绳子,他立刻不停地打成各种复杂的绳结,之后又把它们一一解开,如此循环往复。
他一边玩,一边说:“犯罪是另类的艺术,罪犯是艺术家,而侦探和警察则是批评家。”
“这样的话,这次的艺术品就显得稍有瑕疵了。”我说。
夏沐风的双手上下翻飞,各种各样的绳结变幻莫测,所有人的童年时光应该都有些日子是在玩绳子的过程中度过的。只不过随着年岁渐长,自然忘却了儿时的娱乐。当长大之后再看到这些事情的时候,会心一笑是免不了的。但当你看到的是一个第一次展示他在玩绳子这方面登峰造极,甚至出神入化的天赋的亲密朋友呢?你又会作何感想?我当时一定是直直地盯着他,因为片刻后夏沐风停下了手上的动作,抿嘴微笑起来。
“嗯?你对这种再简单不过的消谴感兴趣吗?”他愉快地问:“女孩子应该都玩过啊?”
“这是个程度问题啊,我都这么老了,也才见过你这一个把玩绳子当成爱好的人。”老人笑着说:“以前只在书里读到过。”
“一个优秀的神职人员,居然喜欢读侦探小说这种世俗作品吗?”夏沐风笑着问:“不怕被梵蒂冈抓去批斗啊?”
“托安立甘宗教友的福,罗马教廷早就管不住英格兰了。”老人笑了:“如果王在法下是事实,那么神也一定在法下,不是吗?”
“当然了。”夏沐风点点头。
“所以,能告诉我事情的全貌吗?”他问。
复述事情经过是很好的消谴,按照惯例,这件事一定是由我负责的,我常常乐此不疲。
“如果是这样的话,我会和福尔摩斯先生做出一样的判断。”听完叙述的老人笑着说。我注意到他对夏沐风态度上的崇敬(全程使用尊称和敬辞)不免有些好奇,用询问的目光看了他一眼,夏沐风愉快地回视着我,并没有说话,又重新低头玩他热爱的打绳结解绳结的简单游戏去了。
“不过我有个问题,如果想要救回那个失踪者的话,现在没有线索啊,那些尸体和他的失踪无关啊?”老人眨眨眼,对夏沐风说:“您的结论……是不是做得太快了?”
“您一定觉得我并没有认真盘问叶小姐,对吗?”夏沐风笑了笑:“高悬在她头顶上的利刃已经容不得我们这样做了,她只是个无辜者。”
“那接下来……”
“如果我能找到地道的起点在哪儿,局面会有改观的。”夏沐风露出兴奋之色:“猎物会变成猎人,那个谋杀犯或许会被我重新教导一下什么才是谋杀,总之,不能在这儿干坐着了。效仿汉尼拔将军来一次长距离进军才是明智之举。”
“我们这里是地道的终点吗?为什么呢?”我问。
“你观察到了一切,但对于眼见之事依旧不够敏锐。”夏沐风眯着眼睛,漂亮的桃花眼中蕴藏着数不清的笑意:“因为你非常努力地爬到地面上来,差点儿累垮了,我应该感谢你才对。”
“如果这里是起点的话,我就不用费那么多的力气爬上来了。”我说。
“正是如此。”夏沐风笑了笑:“不过我还有一种猜想。”
“凶手有两个吗?”老人自言自语着:“这当然是很可能的了。”
“我差点儿就要追踪一条完全错误的线索了,神职人员的言辞常常极具启发性。”夏沐风笑容可掬地鞠了一躬:“谢谢您,老先生。”
“啊,我们要怎么找到那个小孩子呢?福尔摩斯先生?”老人问。
“我恐怕找到那个孩子也解决不了问题,我们的对手虽然没什么品位,但他的智力水平可没有问题。”夏沐风微笑着解开一串复杂的绳结。
“我猜那孩子在给人当伙计。”
“因为这附近有三家当铺吗?不错。”
“可我们不知道哪一家当铺有地下室啊?”
“漂亮!”夏沐风笑了笑:“不过无需在意。”
“的确,是我多虑了。”老人笑了起来:“我从来没有这样思考过,实在是有趣极了。”
“等等,”中年人抱歉地说:“这对我们来说有些神奇,可以请您详细讲讲吗?”
“好啊,跟我来。”夏沐风欣然接受。
我们跟随他回到书房,他站在窗边,微笑着扫清窗台上堆积的灰尘,对那个年轻人说:“用手电筒看看吧。”
年轻警察听从吩咐,明亮的电光下,窗台上逐渐显出一个清晰的脚印。
“他就是从这里跳出去的,那第二个年轻人,凶手的同僚。”夏沐风喃喃自语:“高明,真高明……”
那个中年人掏出卷尺,经过简单的测量之后说:“男鞋,37.5码。”
“的确是刚成年的男性会穿的尺码啊……”其他人在短暂的窃窃私语之后,对夏沐风更佩服了,纷纷围上前去,想问个究竟。
“这依旧是逻辑之内的问题。”天主教徒笑眯眯地望着我们:“我们已经知道,那个失踪的老人面对他邪恶的长子时理应如何谨慎,理应如何小心。在日常生活中他一定也是时时小心,处处防备着这个恶魔的。”
“按理说,这对父子之间隐秘地交锋应该是势均力敌,不死不休的,就像福尔摩斯和莫里亚蒂教授那样。谁也奈何不了谁,直到他们一起滚下莱辛巴赫瀑布为止。”
“但是,老人理想中的同归于尽并没有发生,事实完全相反,他棋差一着。”
“那么,原因是什么呢?”老人笑了笑:“我想,各位都心知肚明吧。”
“一个变量,一个隐变量。”冉亦平微笑着说。
“不错,那这个隐变量究竟是什么呢?”夏沐风一边玩绳子一边问。
“为什么你这个知晓一切的人问题反而最多啊?”
“为什么弗拉德大公会用尖木桩刺穿他的俘虏呢?”夏沐风意味深长地反问。
“嘶……”冉亦平语塞。
“有劳你陪我这个将死之人找找乐子。”夏沐风眨眨眼:“如何?”
“一个足以让老人放松警惕的变量,结合证词来看,恐怕只能是个孩子了。”
“而且还和失踪者关系不错。”夏沐风笑了笑了笑。
“火是他放的?”
“啊,当然了。”夏沐风又做出一个复杂的绳结:“分工明确,不是吗?”
“动机呢?”
“不重要。”
“不重要?”
“你能从无聊的动机当中找到什么乐子吗?”夏沐风嘴角划过一丝讥笑:“如果一个恶名远扬的连环杀人犯威胁你当他的帮凶,要是不从,就顺手把你宰了,就像杀猪和勒死鸽子那样。你会不会答应他?设身处地想一想,这是常识啊,我亲爱的朋友。”
“好吧,你赢了。”冉亦平无奈地看着他。
“作为奖励,我们就暂时不去走那一趟了。”夏沐风笑了笑。
“你是不是对奖励有什么误解啊?”
“哈哈哈哈哈哈……”夏沐风纵声大笑。
“要走了吗?”中年人问。
“嗯,保护证人才是最重要的。”夏沐风鞠了一躬:“谢谢各位了。”
年轻人说:“那咱们约好了?”
“嗯。”夏沐风慵懒地笑了笑:“约好了。”
三点半,暴雨终于停了。夏沐风向洛鸣交代完案件的相关事宜后,带着我们踏上了回家的路途。
那个天主教徒怀念地说:“我为你做了五件东西,主教的法衣,斗篷,肩衣,提灯和手杖。但你只接受了四件。”
“我还没准备好穿肩衣呢,倒是按主教的规格缝制法衣,越线了吧?”夏沐风笑着问。
“你不是婉拒了所有饰物和纹样吗?反而好看了很多。”老人笑了笑:“真不愧是画家啊,总能用最简单的方法让衣服变得好看起来呢。”
“去睡觉吧,时间很晚了。”
“我们还能再见面吗?”
“会的。”夏沐风柔声说。
“那太好了,天主在上,期待与您再见的那一天啊!”老人苍白瘦削的脸泛起一些健康的血色,非常认真地喊道。
“再见了,您是最适合做告解的人。”夏沐风温和地说。
“还有一件事,”老人望着夏沐风的脸,笑着说:“你可不是什么怪物,你是我见过的最伟大的人。你有高洁的灵魂和一颗热烈的心,这是无可辩驳的事实,以我曾受过的圣职起誓。愿你能找到自己的幸福,我亲爱的孩子。”
老人向我们告别,嘱咐夏沐风不用送他回去之后默默离开。
平时谈兴甚高的夏沐风一路无话,回家之后很快就睡着了。我替他们盖好被子,陪着叶梦荷一起躺在床上,回想一下,这一夜还真是跌宕起伏。
“我觉得那个老人的判断是正确的。”叶梦荷说。
“这是天主教徒的优良传统啊。”我笑着回答。
“我不懂的东西还有很多很多,可不能这么容易就死掉啊。”她笑着说。
“做个好梦,晚安。”我的声音很轻很轻,仿佛在我旁边的不是素不相识的委托人,而是我的女儿一样。博爱可真是一项优良传统。
“晚安,谢谢你。”她含糊不清地说着感谢的话,很快就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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