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2 圣日耳曼轶事
04 浮士德
若置万千生灵于一笼中,把坏的拣出,便不那么欢腾了。—霍布斯
夏沐风的推论堪称完美,但我依旧有一些问题,于是我在当天晚上和他一起研究了他的思路。在蜡烛的幽光之下,他换了一种大病初愈的轻松语气,声音极为轻快。
“1812年,欧仁先生奉皇帝陛下之命建立国家警察总队时,巴黎仍然是名副其实的犯罪之都,八年后,这座城市的大街小巷充满了干净而快活的空气。然而维多克的想象力却因为数十年的流亡生涯消磨殆尽,他丰富的学识足够弥补这一点,但他的徒子徒孙呢?学识渊博与否暂且不论,找到一些零零散散的证据就洋洋自得,实在不是警察该有的作风。我是说,他高兴得太早了。”
“哦?”我深感好奇,期待夏沐风继续说下去。
“现在我们要开始漫长的追猎了,亲爱的。”夏沐风笑了笑,他轻柔的声音像是在讲一个古老的寓言故事:“首先,在第一起案发后的早上,全市都遭到了一波信息轰炸,我当时对此事的态度多少有些轻蔑,言语上有几分挖苦,我相信你一定印象深刻。然而一般媒体这样做完全正常,安分守己的中产阶级在凌晨遇害身亡,警方一筹莫展,再在这堆干柴上擦出一点点火星……这条新闻就会比《人民公仆》还魔幻,很能吸引眼球。”
“但这些一无是处的文匠仍有其可取之处,在散播纯属臆想的恐惧之余保持了基本的职业道德,对死者手上的橘核一直有足够的关注度,对外行人来说或许云里雾里,但我是先学美术,再学神学的,马上就想到了《岩间圣母》。”
“达芬奇曾经画过两幅《岩间圣母》,伦敦美术馆那幅最初曾经引起了教会的恐慌,后来,他应教会之请把新的作品覆盖,重新画了一遍。”
夏沐风眨眨眼:“显而易见,这两件案子之间的联系很像《岩间圣母》,而那个橘核就是雇主的新要求。”
“换言之,就算我们在案子的开始对六年前的失踪案一无所知,依旧可以通过中国本土历史悠久的象征学找到答案:橘核跟道教关系匪浅,无论正统方士还是邪术家都热衷于使用这一元素,而滥杀的行为已经与正统教义分道扬镳,由此可以引出一条新的推论,即凶手相信某种邪术,遵循某套特定的规则随机杀人。而发源于正统道教的本土邪术的显著特点是符咒,阵法,肢解施术对象,再不济也得缝缝眼皮和嘴,把眼珠子挖出来,耳鼻灌满熟桐油什么的。”
“但这次的尸体个个有鼻子有眼,也没有缺胳膊少腿,不可能是凶手不专业,又是雇主的要求吗?”我问。
“不错,那么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呢?”夏沐风微笑着反问。
“因为她的自傲心理让她不能容忍一切可能使她暴露的瑕疵,而犯罪行为的视觉冲击力和暴露的风险永远成正比。站在罪犯的角度看,唯一的不可控因素是她手上的那把刀,所以她更要避免那个人被抓住,通常的交易关系不可能培养出可靠的关系。唇齿相依,唇亡齿寒,她很清楚这一点,毕竟,她可还指望着用教师身份洗脱嫌疑呢。”
“正是如此,亲爱的。”夏沐风笑了笑:“链条上最开始的几环就这样成了,我从来没有失却嗅觉,嗅迹也片刻不曾消失,这样的追猎相对比较轻松,那时候,除了猎物,一切都彰明较著。非常感谢,亲爱的,你帮了大忙。”
“现在就差调查了吧?”
“是啊,合适的消谴。”夏沐风神情愉快:“像你这样的人,无论何时何地,都是万中无一的。”
他漂亮的眼睛里,藏着一团安静的火焰:“现在,我们需要考虑的是如何跟小孩子打交道,而我和唐凛小姐都没有类似的经验……啊,为什么不去问问神奇的冉亦平呢?”
“和小孩子打交道的话……预估智力的方法就毫无用武之地了。”
夏沐风笑了笑:“当然,孩子是世界上唯一一种非黑即白的生物,这正是问题之所在。”
“而欧仁先生和后世的职业警察们虽然接受过系统的教育,但不免堕入王阳明之流—过分追求格物致知,反而失去了最基本的想象力。而失去想象力对于一个以逻辑推理为生的人来说,无限接近于被当庭宣判死刑。”
“譬如这件案子,”夏沐风笑着说:“如果警方一开始就注意到那个橘核,很容易就能推导出道教,之后是邪教,邪术,稍微看点书了解下邪术的基本特征就能猜出是买凶杀人,因为一个笃信邪术的人不可能出现如此明显的瑕疵。推到此处,我们不妨再想想两个版本的《岩间圣母》,究竟是刀头舔血的凶手一时失慎,出了差错;还是这个人忠实地执行了雇主的新要求?就算坐在你对面的是一个七岁左右的孩子,他也知道该怎么选。”
“做对了这道关键的选择题,我们就可以把表面上的凶手弃之不顾,转而分析这个雇主为什么要这么做。”
夏沐风懒洋洋地抚摸着蠕动过来的猫,目不转睛地说:“我希望你还没有把政治哲学的知识全还给老师,亲爱的。你可以告诉我辩证唯物论的核心是什么吗?”
“现象即本质。”
“把这条准则推广到推理学上来,就是cui bono的问题。在十九世纪,这句拉丁文通常被翻译成有什么好处,但正确的译法是对谁有利。在一般的犯罪行为中,cui bono问题的直接受益人是罪犯本人,在出现从犯的情况下,受益的人依旧是主谋本人。”
“接下来我会想,凶手这样做会对雇主的哪一个方面有利,无非是让雇主的罪行更难被发现。但如果雇主依旧被警方怀疑了呢?那么凶手就是帮雇主脱罪的筹码。”
“试想,一个老谋深算的罪犯应该如何借助自己的帮凶脱罪?简单易行的办法是伪装成无辜者和热心肠,衣着光鲜,有一个普通人怎么想都不会是罪犯的职业,爱党爱国爱人民,注意政治正确。这样,她就可以骗过大多数人。”
“安分守己的中产阶级,家境优渥的文艺青年,出租车司机,清洁工和老师,这些人如果干了什么违法犯罪的事,是最不容易被怀疑的,因为他们的形象一般都是正面的,人一旦群聚,就会变得非常唯心。这就是最麻烦的地方。到此为止,我已经大概确定了猎物的范围,六年前的案子补充证明了我的推测。整个追猎的过程大致如此,我可以断定,主犯就是那位校长。”
夏沐风如释重负地笑了笑:“我很久都没有和人讲过这些了,大多数人在中间部分就判定我是个精神病了,哎,你怎么听得津津有味的?这种热情不太像你。”
“我可不会让一个很棒的素材白白溜走。”
“哈哈哈……写点东西是好事。至少你不会成为浮士德。”
“那如果你是恶灵怎么办?”
“不错的想法,可惜我对人的灵魂并不感兴趣。”夏沐风笑了笑:“而且,我还很有人文关怀。”
夏沐风问:“你要一起去吗?”
我欣然从命,夏沐风背了一大段《日耳曼尼亚志》(我再次被他的记忆力震惊)最后,他引用霍布斯的原句说:“若置万千生灵于一笼中,把坏的拣出,就不那么欢腾了。这也是塔西佗的高明之处,刻画暴君比描绘英雄容易得多。浮士德以灵魂为代价,换回世间一切知识,可他并不开心,就算这是他一直孜孜以求的。所以,人应当怎样度过自己的一生而不至于空虚呢?只有一种途径……”
“解放全人类?”
“完美的答案,亲爱的。惟其不可能,所以才值得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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