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 无物为真
06 风筝
蔡恩霖不自觉地放慢脚步,盯着夏沐风的背影,有什么东西扯着她的目光,推着她的身子往前走。夏沐风周围的古旧气息分割开阳光,在蔡恩霖的眼中,这个好脾气的医生渐渐变成了一只风筝,呼啦一下飞上天空。蔡恩霖不知不觉中跟着他走了一路,总算是抓住了风筝线,摸到了夏沐风的肩膀,蔡恩霖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你走慢点儿啊,我快跟不上了。”她很奇怪,明明夏沐风走得很慢,她却总有一种跟不上的感觉,是锻炼得太少,还是夏沐风走得慢这件事仅仅是表面现象?她有些疑惑,就好像夏沐风是只随时会断线的风筝,随时会弃她而去一样。她突然被一种奇怪的感觉包围:“再怎么说,医生和病人总会有隔阂吧?而且他……”蔡恩霖敏锐地意识到,自己就像一只小羊,被夏沐风轻易看穿,而她要摸透夏沐风,就像凝视深渊那样困难。
按照常理,医生和病人先是互相试探,之后病人刁难医生,把不愉快的心情全部倾泻到医生身上才算完,一般来说,心理医生要放下身段,非常称职地装孙子,照顾病人的饮食起居,如坐针毡的关心病人的心理状态。但夏沐风绝对没有这个闲心,看病人的眼神简直就像是肉食动物看猎物,随时想着把病人生吞活剥或者一剖两半,他从一开始就计划好了如何玩弄猎物,是否吃掉猎物反而不那么重要了。“他实在是个仪式感满满的猎手……”蔡恩霖苦笑。她又想,就夏沐风现在的身体状况,先不说能否吃掉她,她倒还要防着他突然驾鹤西去。不用管风筝线是否会割伤手,只要把风筝线紧紧攥在手里就好了。互相试探?真没那么黑暗,充其量算是抱团取暖。夏沐风也逐渐从食肉动物变成了一肚子坏水的小猫咪,为什么跑那么慢还追不上?笑话,人哪儿追得上风筝?手上还有风筝线就不错了。
“我走快了?抱歉,刚刚进入状态了。总是安定不下来啊……”夏沐风又像道歉,又像自言自语地回了一句。
“状态?”蔡恩霖好奇。“夏筱青没告诉你吗?我小时候被人抓去喂了一大堆药,当年的市局还算靠谱,没用多久就把我捞出来了。那些记忆对我没造成什么伤害,倒是那些药的副作用十多年后还把我弄得病蔫蔫的。所以本人从小就泡在药罐子里,就差腌入味儿了,我又是被市局的各位和两位教授养大的,本人也有这个闲心,就顺带着帮市局破几桩案子,抓几个老油条。刚刚的状态是以前查案子留下的习惯,你当PTSD看就行。”夏沐风轻轻地解释道:“我不习惯把来找我帮忙的人当成犯人,但旧习难改,我现在见到一个人就会本能地把他一剖两半,所以嘛……你的感觉是对的。”
“明白,我能理解。”蔡恩霖点头,问出了第二个问题:“所以,你现在过得怎么样?”夏沐风一愣:“嗯?我……过得怎么样?”他确实没有仔细考虑过这个问题。一个十多年都在死亡线上来回蹦哒的人早就没那个闲心考虑物质生活上过得好不好的问题了。而且夏沐风本来就比较低物质低欲望,也实在是说不出个什么来。他斟酌再三:“嗯……不怎么好吧……睡不好觉,天天做噩梦,但还有几个朋友肯照顾我,一时半会儿死不了,所以我还有一大把时间解决你的心理问题,你可真让我省心啊,一有问题就找医生。真乖。”夏沐风由衷地夸赞蔡恩霖,再想想不怎么配合的唐景瑜,这俩人瞬间高下立判,“都是甩不掉的崽啊……”他有点儿想笑,但忍住了,他又想了想,得出了和初中心理读本上一模一样的结论:“原生家庭很重要啊……”这些想法只浪费了他十秒左右。在蔡恩霖看来,他只是发了会儿呆而已,这同样是夏沐风的老习惯。蔡恩霖好奇地问他:“在这之前,你都遇见过什么样的病……啊不,研究材料。”
“我啊,第一个遇见的病人是个断线风筝,线早就找不着了,风筝还破破烂烂的,我啊,生怕风筝摔下来,彻底烂掉,后来啊,我总算是修好了风筝,找到了线。但风筝本身却不想再飞了。你看,风筝为什么不想再飞了?”夏沐风在面对有趣的人时,偶尔会重拾讲故事的爱好,蔡恩霖也很聪明,很快明白了他的意思:“因为……线断过一次?”
“聪明,局外人的安慰往往苍白无力,流于肤浅。她可把我当了好长时间的外人,现在想起来啊,简直又好气又好笑。”夏沐风一边表杨,一边教育,蔡恩霖后背一凉,好家伙,才出学校不久,夏沐风愣是给她拉回了课堂,还是一对一现场教学。她刚缓过来,夏沐风又问:“小蔡……你该不会……”蔡恩霖一懵:“啊,不会,我好奇都来不及,怎么会把你当外人呢?而且,配合医生是病人的义务。我不会那么不讲理的。”蔡恩霖笑了笑:“现在我们去哪儿?要在这条路上散步到中午再去吃个饭?还是说……”
“回家,去你家。”夏沐风想了想,然后说。
“去我家蹭饭?那好啊。那喂猫的事情……”蔡恩霖故意说得含含糊糊,试探他的反应。“蹭多久饭,喂多久猫。”夏沐风回答得相当干脆,似乎没怎么过脑子。蔡恩霖像被雷劈过一样僵在原地,就差原地爆炸了,那一瞬间,她想起了一篇科幻小说,“量子幽灵”?对,刚刚就是这种类似于量子幽灵的灵魂与肉体骤然分离的状态包围了她,他说什么?不可能吧?夏沐风的回答远超她的预料,他请求她不要把自己当外人,他自己倒是非常有同理心,一点儿不拿自己当外人。蔡恩霖没几个朋友,刚认识就推心置腹的更是从没见过,她简直被新的发现震惊了,他俩有任何利益关系吗?没有,夏沐风只是来救个火,顺便蹭个饭的。那为什么……?好嘛,他俩还真就只能抱团取暖,蔡恩霖到底是没想明白夏沐风话里的深意,心虚地问:“那……那个,你……你说真的?”她在那句话里感觉到了一种莫大的恐惧,而那句话本身,却充满了温柔。但很奇怪的,蔡恩霖最先从中感觉到的却是恐惧,一种莫名的恐惧。这个人到底……?蔡恩霖倒抽一口凉气,不敢继续往下想。
“怎么啦?被吓着啦?真是的,这也怪我,状态还停留在作为市局的编外人员突审嫌犯的时候。所以你能感觉到一种莫名的恐惧,这种东西,叫本能。”夏沐风微笑着继续解释:“从你的理性上讲,你一直很渴望拥有我这样一个朋友,也愿意相信我并无恶意,但本能告诉你,要和我保持距离,这样,你才有了莫名其妙的恐惧感。能够察觉内心微妙的变化本来就相当难得。而且,你一直都很坦诚,这太难得了。”
蔡恩霖笑了:“没事,只是刚刚……重新认识了你异于常人的地方。”夏沐风转过头,叹了口气:“走吧,我会告诉你一切的。”
蔡恩霖点点头,五月的天空中,掠过了几只风筝,蔡恩霖看了一眼放风筝的孩子,风筝线还在孩子们的手上,大可不必担心,她双手合十,心里默念:“孩子们,一定要保护好风筝啊。”她茅塞顿开,彻彻底底地理解了那个关于风筝的故事,她叫住了夏沐风:“有风真好,不是吗?”
夏沐风挑花眼一弯,笑得相当养眼:“看来你完全明白了,那么,第二个问题,医生和病人究竟谁是风筝,谁又是风筝线?”
“夏老师,你不会是要现场考试吧?这是文学系的论文答辩现场吗?”蔡恩霖故意出言刺他。
夏沐风轻轻笑出声来:“你这……画画出身的,怎么没耐心答个语文题啊?”之后他又意味深长地补了一句:“我问你,是因为我也不知道答案。”他似乎很低落,蔡恩霖有点发怵,慌忙安慰他:“没事的,你有不明白的事就和我们这些人有忌口一样平常,你始终是个人,再神通广大也会有自己的喜怒哀乐啊,不要把自己的那根风筝线崩断了啊。”她摸了摸夏沐风散乱的头发:“病人和医生互为风筝线啊,我们应该能成为彼此的风筝,对吧?”
“真聪明啊……那我们还用得着互相试探吗?”
“怎么想都用不着吧。”
“那就对了,回去吧。”夏沐风放慢脚步,抱起了那只中等体形的橘猫:“好啦好啦,回去就有一大碗猫粮吃啦。”
“喵?”芙蓉垮着一张猫脸,明显要被饿蔫了,它不解地看着抱着自己的,悠哉悠哉的两条腿生物,发出了“咕噜咕噜”的抱怨声。蔡恩霖积郁已久的心终于彻彻底底地放松下来,夏沐风也察觉到两人之间逐渐放松的气氛,收敛了那种毒蛇似的目光,眼睛里透出惯常的慵懒,一边愉快地撸猫,一边暗暗数落自己:“这职业病要是再不改改,迟早得败光我所有的女人缘啊……”虽然并不重要,但是夏沐风总觉得不太舒服。他又一想:“小蔡那么聪明,是不是可以……本来以为是来翻翻垃圾堆,没想到捡了个宝啊……”他非常开心,下意识地想加快脚步,又猛地拍了拍脑袋:“别上头别上头,等小蔡等小蔡……”
夏沐风再一次抓住了意识中的风筝线,那是“活着”的感觉……
“久违了啊……”夏沐风望着天上的风筝,嗅着带着草香的空气,默默跟在蔡恩霖身后,像一个被什么东西吓了一跳的,无助至极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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