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宁久时背着林安回家。他的背宽阔温暖,林安觉得少有的安心。她半路呕吐起来,有人轻拍着她的背,低声劝道:“别哭了,别哭了。”
她从未得到过这样的温柔,不由得死死抓住对方的袖子,说着醉话:“他娶妻了……我也该嫁人了……我嫁给你吧,好不好……就嫁给你吧……”
对方没有回应,只是背着她往前走。因为那个人,这个最难熬的夜晚,她一夜好眠。
等她醒来却传来消息,有人持她的令牌进了兵部,当夜军事防布图失窃。李然将她叫了过去,她自觉请命。
“是臣的疏忽,臣愿戴罪立功。”
李然没说话,突然将腰间的剑扔到她面前。
“杀了他。”他没有质问对方身上为什么有她的令牌,也没有询问她为什么会在他大婚之夜醉在酒馆之中,只是轻描淡写地吩咐她,去杀了那个曾给予她温暖的人。
她叩首,领命,两天后,她成功在悬崖边追到了宁久时。
这是那年李然带着她一起跳下去的地方。宁久时站在那里笑得温柔坦然。林安看着他,想起那方手帕,想起那个好梦。她不由得走过去,宁久时猛地出手,挟制住她,两人从悬崖边上,一同坠下。
林安假装昏死过去,宁久时生了火把,呆呆看着她。
他一直知道这个姑娘。
她名满天下的文章,她惊艳七国的手段。他一直在传闻里听着她的名字,勾勒她的容颜,以至于当初北褚让宁国出一位使者,他毫不犹豫请命而去,然后在异国他城,与她相见。
端得好相貌,端得好风光。
正如他日日所念,正如他夜夜所想,他只是在那一笑之间就爱上她。
来大宣偷军事防布图本不是一国皇子该做的事,他只是想见她,想找一个正当的不被他人发现的理由,靠近她。
“林安,”他看着那人熟睡的容颜,认真道,“他日,我一定会回来娶你。”
林安听着脚步声越来越远,才慢慢直起身来,坐在火把旁,手里拿着一方白绢。
林安花了半个月时间才回到盛京,大宣局势已经一团糟。
宁国来犯,十天连破五城,就算拿回军事防布图,也无济于事。宁久时真是一个过目不忘的天才。
同时,左氏不满李然对于左苒的冷落,扣住手中所有军队,让李然头疼不已。
当天下朝,李然召林安过去。进门时,恰遇到走出来的左苒,那妆容华贵的女子冷冷看了她一眼,神色间,满是深意。
林安微微一愣,随后进屋。李然揉着太阳穴同她说:“林安,你知道左氏为何不满吗?”
林安没说话,她知道,他是要她听着。他似是满意她的安静,继续道:“因为左苒觉得我喜欢你。”
这话一出,林安的心猛地跳快了一拍。李然却皱起眉头:“左氏发兵可以,但是他们要你去交换,你要去吗?”
“你想我去吗?”林安反问出口。李然静静看着她,许久,终于道:“林安,我喜欢你。我这一生没有什么太大的愿望,只是想同你在一起。”
林安愣住,片刻后,她却是苦涩的笑开来。
“好,”她点头:“有陛下这一句话,林安还怕什么?”
当晚,林安通知家人自己外出公办后,便去了皇后的凤仪殿。
她看到左苒坐在高高的金座上,凤冠华服,神色间全是冷漠。
左苒问:“你知道我为什么要你来吗?”
林安没有说话,左苒低低笑起来,她说:“林安,我喜欢他,我怕他太喜欢你。一个帝王的太喜欢,足以让他处心积虑,隐忍着去毁掉我。”说着,她抬起头来,眼中竟是带了笑意,“我不在意他喜欢你,我只是想知道,他有多喜欢你。”
林安苦涩一笑:“正好……”她低声呢喃,“我也想知道。”
左苒神色猛地一冷,高喝道:“拖进去,上刑!”
林安这一生从没被这般恶毒对待。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左苒懒懒地让人停止,她让人将林安放在屏风后,低笑道:“林安,我同你打个赌吧。今日你若是要他带你走,他会不会带你走?”
说完,左苒转身坐到屏风外。
林安不能说话,喉咙被皇后用滚水烫伤,她躺在屏风后,听到众人行礼的声音。
那人进来,左苒和他低语浅笑。林安隔着屏风看到左苒依靠在他身边,撒着娇问:“陛下不看看林大人吗?”
李然微微一顿,片刻后,却是慢慢道:“看了作甚?”
“殿下心疼了?”左苒笑着追问。李然没有回答,左苒继续道,“我早说过,殿下若是心疼,便许我弟弟江州兵马大元帅一职。难道在陛下心中,林大人还不如一个职位?”
“你敢让她死吗?”听到这话,李然却是冷笑起来,“她若死了,我便先斩了你左家在京内八十口人。你们家关外那些将士反了就反了,反正我已走到穷途末路。可这样的后果,你承担得起吗?她只要不死,她就可以活着继续为我所用。我以她一个月换二十万大军,我为什么不换?
“她不过就是一颗棋子。”听着对方的话,林安在屏风后,猛地睁大了眼睛,继续听着对方道,“只要她能四肢健全地给我活着回来,你想要怎样,悉听尊便!”
林安不敢说话,她咬紧了牙关,怕一张口,就抽泣出声。她死死抓紧了残破的衣袖,努力告诉自己,没关系,没关系。
她从来不奢望他的回报,从来不奢望他的怜惜,有什么关系。
他说他喜欢她。一句话已经够了,她无须奢求。
屏风外的左苒笑出声来:“陛下好狠的心。可陛下不心疼,那么娇俏的姑娘,臣妾还心疼呢。陛下要不看看她吧,毕竟是一朝大臣,要在朝堂上闹起来,妾身怕得很。”
左苒让人将她抬了出来。
她瘦了许多,仍旧是进宫那件衣衫,却早就破烂得不成样子,沾染了血迹,看得人心惊。
李然的脸色猛地变得煞白,他看着地上的人,抬起头来,道:“活着就好。”
左苒见状冷笑:“陛下放心,臣妾一定会好好照料林大人。”
李然没再说话,想要离开,临到门前时,林安终于嘶哑出声:“陛下。”
被滚水烫过的喉咙,每说一个字,都疼得钻心。李然停住了步子,转过身去。
他看到林安用那样狼狈的姿态,一点一点,爬到了他的面前。
她伸出肿得不成形、布满血污的手,颤颤握住他的衣摆。
那双手用得一手好剑,写得一手好字,此刻却连抓住衣摆都这么艰难。
她用全身力气开口:“带我走……”
那似乎是她一生最大的一场豪赌。
她这一生,从没有怕过。可唯独这次,怕得她整个人都颤抖起来。
她堵上了她的所有,她的爱情、她的信仰、她的荣耀、她的尊严,她几乎快要哭出来,呼唤那人道:“然哥哥,带我走。”
数十年未曾唤过的称呼。因为这个称呼,她从一个小姑娘一步一步走到了王朝的顶端。因为这个称呼,她披荆斩棘,无所畏惧。因为她坚信,“然哥哥”一直在。
她想他一定有那么点喜欢她,不然怎么会一直对她好,不然怎么会说喜欢她?
她想他一定会在她恳求后,带她走。
只要他肯答应,她一定不会任性,一定留在这里,今后哪怕是让她立刻为他去死,她都愿意。
但,听到林安的呼唤,李然只是静静看着,放在袖子中的手松了又握成拳。片刻后,他一言不发,转身离开。
林安心里有什么慢慢碎裂开。她慢慢笑出声来。
李然几乎是逃一般离开大殿,然而宫门刚关,他便停了步子。
他听到林安大笑。
那笑声如此绝望不堪,如此撕心裂肺,李然呆呆地站在宫门口,听着那笑声转变成了号哭。他站在凤仪殿门外,望向宫城尽头。
他想走,却发现走不了。
他想留,却发现满心惶恐。
于是他只能呆呆地站在那里。
他想,他的林安居然哭了,她该有多疼。
可是……他闭上眼睛,捏紧了拳。
如果不站在最高点,他怎么守得住自己的所有。
他的林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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