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叶秋的记忆里,那一天的瑶丘城格外喧嚣。
彼时的她,正如往常一样,奔跑在瑶丘城内的大道上,道路两旁尽是繁华的街道,街边小贩的铺子里满目玲琅。
但是不知为何,大家都聚集在大街上,彼此大声议论着什么,且大都神色愤懑,妇女们则掩面小声哭哭啼啼,只有小孩子依然无忧无虑地追逐嬉戏,或者围在糖葫芦小贩的身旁,而小贩早已无暇搭理他们。
叶秋对此感到十分好奇。她四处瞅了瞅,决定随便找一个人探询情况。
路边上一个老翁颤颤巍巍从她身边经过,她喊住了那老翁。
“大爷,敢问今儿瑶丘街上人怎么这么多啊?大家都在说些什么?”叶秋毕恭毕敬给老人行了一个礼。
老翁缓缓转身,瞧见叶秋正朝着他天真地笑着,浑浊的双眼中升腾起雾气,他看了看远处的人群,再次看向她的目光中含着淡淡的惋惜。
他沉默了许久,才用老迈的声音缓缓开口:“姑娘,老朽看你应该已经及笄了吧?”
叶秋被老者问得茫然,尽管心下纳闷,但她还是点点头:“三个月前方才及笄。”
“听老朽一句劝,这几天赶紧回去选一门亲事,嫁了吧。”老朽叹了一口气,恳切又焦急地劝说着她。
老翁的话让叶秋更加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她尴尬地拽了拽自己上衣的衣摆,一时间不知道要如何继续开口。
她虽然是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但是为何要如此匆忙地在这几天出嫁?
老翁似乎看出了叶秋此时的踌躇与窘迫:“姑娘,老朽和你直说了吧!”这声音,比之刚才,更添一层无奈与悲凉。
“皇上要讨伐西戎,下诏在全国征兵。可是连年征战,哪里还剩多少人可征用?
“于是兵部官员上书降低征兵要求,凡是男子年满束发、未及花甲者,皆征收入伍!
老翁说至激动处,两行浊泪从沟壑纵横的脸上滚落,干枯的手死死攥住拐棍的龙头,在地上敲了两下。
叶秋心下依旧茫茫然:“可是,征兵不是征收男丁吗?我仅是一个待字闺中的小姐,与征兵又有何关联?”
而她,为何又要嫁给一个即将上战场的人呢?这句话,她默默咽回腹中。
“如何无关?”老翁又是一声长叹,“圣上听闻瑶丘女子善战,下诏一并征收瑶丘城内及笄而未出嫁的女子!”
荒谬啊!他活了这么多年,第一次听说穷兵黩武至征收女子入伍的事情!“所以姑娘你趁着诏书还没到瑶丘,赶紧成了亲事吧!”
老翁的话中满是伤感,叶秋懵懵懂懂,仍不以为然,反而轻笑一声:“应征入伍也无妨,反正我们瑶丘人人武功高强,纵是女子,也不惧战。”
到底还是太年轻,不知世道残酷。“你还是有所不知,西戎人生性残暴、骁勇异常,朝廷先后征讨数次,均伤亡惨重、无功而返。”老翁摇摇头,渐渐平静下来,握住拐杖龙头的力道也小了很多。
“且前往西戎的路途艰险,从军西征的士兵尚未到达西戎便折损大半;到达西戎的士兵也无法抵御西戎人的进攻,基本全军覆没。”老翁干瘪瘪的手不住颤抖着,吐出的最后几个字也湮灭在他虚弱无力的尾音中。
叶秋再也不能保持方才的云淡风轻,绕是她再怎么粗枝大叶,也能明白前路的凶险,暗叹一句“天地不仁”。
“不仅如此,先前圣上在吴越地区强征六万江东才俊去攻打西戎,最后只有三千人活着回来。”
老翁的记忆飘回很久以前,过往的痛苦让苍老的他再次窒息,“江东地区,人人服衣缟白,送葬的队伍绵延百里,撒落的纸钱覆满了吴越百川!”
叶秋只觉得脑子里一整嗡嗡,一片空白……她听出了老者的吴越口音,再一看老者身上褴褛残破的衣裳,感觉同情又不知如何开口安慰,只能喟叹战争给所有人带来的巨大负担与伤痛。
她和那老者,谁的命运能好过谁呢?她自己,也会成为那万千白骨中的一具吗?她的手捏紧了衣摆,力度大到差点将它扯裂。
也不知道站在那里沉思多久,她突然回过神来,抬眼一看,老者早已悄然离开。
她放开了衣摆,故作轻松地将褶皱的衣服整理好,展颜一笑,突然想起来她此番出来的目的:“差点忘了把芷姐姐的信带给文轩哥……”
“也不知道文轩哥有没有听闻战事,我得去找他。”她自言自语地走着,脚步却不像来时那般轻快,强挤的笑容也僵硬在了嘴角。
文府的后院鸟语花香,叶秋趴在墙头上,看见文轩正在院子里练剑,心头浮过暗喜,从墙上一跃而下,稳稳当当地在文轩面前着地,和他打了个招呼:“文轩哥!”
文府的高墙挡不住她,这种事情叶秋不知做了多少回,早就轻车熟路。
文轩看见来人,眉眼间晕染了浅浅的笑意,从容不迫地收起剑,剑风吹起了地上的几片草叶。
看着眼前这个姑娘因为翻墙而略微有些凌乱的衣服,他无奈道:“哎,不是早就同你说过,以后不必翻墙进来。”随后伸手把叶秋微微散开碎发拢到耳后,“往后从正门进,他们不敢拦你的。”
叶秋被文轩这个不经意的动作羞红了脸,干咳两声,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小步,自己动手整理头发:“没关系的,反正翻墙也不费劲,而且……”
“而且,我的身份,从文府正门进,也不太方便。”
叶秋说到这里,有点失落,但她还是尽量使自己的语气表现得正常,“即使文府无人敢拦,他们也不欢迎我啊。”
她的神色黯淡了几分,心里像是泡过了酸梅酒,又酸又苦。
气氛突然凝固起来,叶秋整理好衣服与头发,手便不知道放在哪里了,捏上衣摆也不是,攥裙子也不是,只能干巴巴苦笑两声。
所幸,她突然意识到自己的衣袖里藏着一封信。
她像遇到了救世神一样,连忙把衣袖里的信封掏出来,又换上了自己无忧无虑的纯净笑容“文轩哥,芷姐姐的信!”
文轩接过叶秋递来的信,很快地读完,脸上的笑意融化。叶秋把他的表情真真切切看在眼里,感觉又是酸涩涩的失落感。
他看起来,真的是很高兴呢……
“叶秋,辛苦你了,要不要我带你去街上买些糕点?”文轩眼中的笑意更加几分,说话时的语调都是愉快而上扬的,说罢就要带着叶秋出门。
文轩的话,点醒了叶秋,她拉住了文轩的衣袖,开口说着她今日的见闻:“我今日过来的时候,听说朝廷要在瑶丘征兵……”
文轩一怔,任由叶秋抓着他的衣服,眼睑下垂,表情渐渐冷了下来:“我爹已经同我说过这件事了。”
叶秋松开了手,文轩的表现太平静了,她有些担忧,她想问问他的打算,转念一想,他怕是早已决定好。思忖了一下,她决定劝一劝他
“文轩哥,你能不能不去?”她问的时候,浑身都在有些颤抖,紧张地观察着文轩的反应,“我听别人说,此行凶险,我担心……”
“我知道,可是我没有办法选择。”文轩转过身,和叶秋面对面,他看着眼前这的姑娘,她那么瘦小,但是有股倔强的气质。
他轻轻笑了:“倒是你,还有回旋的余地。”
他摸了摸叶秋的头:“要不你试试看让叶府帮你寻个亲事?”
叶秋愣神,她贪恋他掌心的温度,但是她的心此时已经接近冰点,她气恼地躲开了文轩的手。
文轩的手落空,心里似乎也空了一小块,若无其事地收回手,他静静地注视着叶秋。
叶秋有点后悔刚刚的举动,只能装作无所谓的样子来缓解尴尬:“文轩哥,你觉得我是贪生怕死的人吗?”
我是贪生怕死的人吗?我当然想活着,但是我不想嫁,而且我嫁不了……叶秋明白,毫不在乎她死活的叶家,怎么可能会花心思替她张罗亲事呢?
“我让我爹替你出面,不愁解决不了,如何?”这次换做文轩有些着急了,叶秋的情况他也清楚,叶家不能帮他,那就想办法让文家来帮她吧。
“不必……”文轩的话,在叶秋心里激起小小的涟漪,她的语气柔和了很多,但是依然掩饰不住无边的惆怅。
“万一我能平安回来呢?那我就是立了军功的人不是?以后就没人敢看轻我了。”
话说出口,她也知道是在自欺欺人,但她还有别的选择吗?只能寄希望于那缥缈的“万一”。
“可是……”
叶秋打断了他的话,抬头看他的时候,满目灿烂的星辰,仿佛刚刚的悲伤与尴尬都不曾存在:“文轩哥,我长这么大还没出过瑶丘城呢。我想……”
“看看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子。”她笑得眯起了双目,只为遮挡闪烁的泪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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