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元辰最终选择在一个初冬的黎明永远闭上了眼睛。
林晚城感觉自己经历了一场由天堂到十八层地狱的折磨。儿时一旦听到凄凉的唢呐声响起,便明白若非有人十里红妆,便是有人永远的闭上了眼睛。如今林晚城一袭白衣,采办丧事,布置灵堂皆由他一人操办。铺天盖地的白色,接踵而至的唢呐,宣告着将他从小带到大的师父早已离开了这个喧嚣的世界。林晚城麻木的向火堆里仍着纸钱,周围没有哭泣声,亦没有敲锣打鼓的哀悼,只有唢呐吹了又停,停了又吹。
林晚城头次觉得唢呐是个稀奇物件。红白喜事,全靠这一支铜管吹出来,唢呐一响,不知这人间是多了一桩大喜,还是多了一桩大悲之事。
所有的事宜过后,天色已渐渐黯淡下来。暮色笼罩着戏园的一片凄凉惨淡的纯白,天边的云霞也逐渐失去了光泽。
林晚城坐在戏园的角落中,淡漠的双眸看不出他的情感,紧紧攥住的袖子却出卖了他。林晚城怎么也想不到,昨夜还略有转色,温和的叫自己替他读信的师父已和自己人天两隔。师父生前一向喜静,死后便也悄悄的离开,没有眼泪,亦没有哀号,就这么悄悄的和自己做了一个无声的永别。
“晚城,怎么在这坐着呢?”准备休息的师兄碰巧发现了蜷缩在角落中的林晚城,欲过来扶他,“若实在难受,便出去散散心吧。”师兄眼眶湿润,周围还带了些红,很明显是哭过的痕迹。
林晚城点点头,拾起地上的杂物准备出门转转,却又被叫住:“晚城,”
师兄上前拉住他,“人死不得复生,节哀顺变吧。日后戏园的事…便全交给你了……”林晚城胡乱的点点头,垂眸未再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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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苍茫,天边的乌云和所剩无几的星光叫嚣着存在感。秋末冬初,正是换季的时候,不同于春季的温和,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凄凉萧条。
古巷的尽头,火堆中的烈火无情的烧着,时而冒着缕缕蓝烟。林晚城抬手将最后一张纸钱扔进火堆中,喉咙里一声干咳,干涸已久的泪水顺着脸颊流了下来,滴在了点点星火中。
林晚城第一次觉得一向风和日暄的江南竟也有如此冰冷的时候。抬眸环顾四周,才勉强认出——这是七岁那年顾元辰捡到自己的地方。如今时光荏苒,这座小镇十分陌生,却已是他生活了十多年的地方。
林晚城自幼便双亲亡故,目睹了故乡被战火摧残,子弹横飞,炮火轰鸣。若非儿时被顾元辰所拾,如今怕是早已年少而亡。从小在戏园中长大,“戏子无情”的骂名让林晚城学会将所有的柔软藏在难以摧残的外表下。唯独在师父面前,可以收起平日里虚假的笑脸得到片刻属于自己的情绪,在林晚城眼中,顾元辰往往是是一片触不可及的温柔。
如今这片温柔仿佛戛然而止了一般,销声匿迹,无处可寻。
林晚城随意抹了抹脸上未干的泪痕,起身向戏园走去。晚风拂眉,羁绊着路边残叶堆积的离散,送走了师父最后一程,自明日起他便是这戏园的林老板。
熟练的翻过戏园的围墙,熟悉的声音在脑海中浮过,转瞬即逝。
“林晚城啊林晚城,让你学戏可真是屈了才,就该放你去学武。你见谁家花旦有你这么上房揭瓦的,赶紧给我下来!”
林晚城动作下意识一愣,随即后知后觉的扯了扯嘴角,苦笑着。
那个因晚归将他劈头盖脸一顿教训,却夜夜在庭院中点着煤油灯等他的师父——终究是回不来了啊……
林晚城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屋内,正欲沐浴更衣,“笃笃”的敲门声便传了进来。声音不大,似乎略带了些试探,随后熟悉的声音便传了进来:“晚城,你可回来了?”
林晚城松了口气,将门打开:“我在,师兄有何事便进来说罢。”
“不必。你家军爷刚刚来过,说要找你,恰巧你又不在。明日若有空便去见他一面罢。”
张佩云刚刚来过?林晚城心绪恍惚,“不必,”话音未落,外套已披在了肩上,“我现在便去找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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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冬的夜晚往往透露着丝丝寒流,洒于指间流淌。昏暗的路灯下,街头三两个未归的人对着林晚城窃窃私语,伴着残缺的树影交错晃动。
林晚城将冻红的双手缩在袖中,差开人群走上一条小路——虽说绕了些,至少可以躲开那些个听了便叫人反胃的污言秽语。
军府的大门已经紧闭,楼上的灯光依旧亮的灼目。老管家见来人是林晚城,也懒得上楼告诉张佩云,便直接放了人进去。
此时张佩云正眉头紧锁的批着工务。钢笔划在纸上发出的“沙沙”声扫过,纸页上便落下了黑色的娟秀字迹。
林晚城不知何时伏在了书房的门口:“已经亥时了,军爷还不歇下吗?”张佩云抬眸,正对上林晚城一双黑白分明似醉非醉的桃花眼。
“我是无妨,不过是批阅几张工务。倒是你,这么晚了还过来?”张佩云起身替林晚城解下外套挂在衣架上。
“听师兄说军爷今日来过,恰巧当时不在戏园内,有些担心军爷。便顺路过来瞧瞧。”戏园子到军府的路不远,顶多穿几条街巷罢了。林晚城出门便已是漏
夜时分,绕路又拖沓了半刻,便到了这个时辰。
顺路吗……
张佩云仔细打量着林晚城,灼热的目光由双眼移到脸颊,最终落在林晚城被冻的通红的双手上。张佩云眉头略微皱了一下,抬手将林晚城通红的双手包住,却被林晚城躲了回去。
张佩云不解,正欲将林晚城的双手捉回来,谁料林晚城伸手环住张佩云的腰,将头埋进张佩云的颈窝中。二人一时陷入了沉寂良久,张佩云感到肩头一片湿润。大抵摸索出了林晚城的情绪,便伸手轻轻将人揽住。直到颈窝前微微颤抖的双肩不在有任何细微的动作,才缓缓松开。
“很难受吧。”林晚城此时双颊一片绯红,哭过的缘故,水汪汪的眼角略带浅浅粉晕。
“不必担心,若是想哭便哭罢。这里没有别人,”眼尾正挂着几颗晶莹的泪珠,张佩云抬手擦去,“在我面前没必要有任何顾虑。我是你的夫君,好吗?”
“唔……军爷……”林晚城喉咙中发出一声呜咽,泪珠便不自觉的从眼眶中涌出。“我在。”张佩云抬手紧紧将林晚城圈在怀中,轻轻抚摸着脊背。
“张佩云……”一颗颗泪珠顺着林晚城的脸颊滑落,细长浓密的睫毛沾湿了泪水,“我自小便未怎么出过杭县这地阶,重要的人除了师父,便只有你了……”
“所以……所以你不准走,答应我不准走好吗……”林晚城抽噎着,断断续续吐出一句不完整的话。
“好,我答应你,无论如何我都不走。”张佩云轻轻拍着林晚城的脊背试图让人冷静下来,却又有些享受林晚城难得的依赖。
林晚城吸着鼻子:“可是外面那些不干净的东西传的那么凶,若是有一天你真的走了,那怎么办?”
张佩云抬手捧起林晚城的双颊,用自己的额头抵住林晚城的额头,语气中透着不容置疑的坚定:“想什么呢,我这颗心都挖给你了,怎么可能会走。我一辈子都不离开我们家小花旦好不好?”
林晚城点点头,脸颊上还挂着些泪水,索性在张佩云的肩头一蹭。
“瞧你,都哭成小花猫了。”张佩云一笑,轻轻在林晚城眉间一点。
“军爷你还笑我……”林晚城将张佩云的手拿开,正欲起身,却被猛的一拉,一下子落入了张佩云的怀中。
张佩云抬手锢住林晚城的后脑,压上薄唇。不同于之前蜻蜓点水的温柔,而是直接撬/开/贝/齿,用舌/头毫不留情的占据着林晚城口/腔中的每一寸肌/肤。“唔……”林晚城被吻的七/荤/八/素,眼神迷离着,软弱无力的双手试图将张佩云推开——最终不过是杯水车薪。
一吻毕,拉出了一条暧/昧的银/丝。
“唔……”林晚城急急将人推开,湿热的鼻尖上飘过一片绯红的云雾,垂眸埋在张佩云颈间轻喘着细气。
“所以…你今夜是打算睡在我这了?”张佩云抬手撵起林晚城额间一缕发丝,轻轻把玩着。
林晚城还未从那一吻中回过神来的,仍有些气息不稳:“那便劳烦军爷让间房给我了。”
“这倒是不必,”张佩云伸手穿过林晚城的腿弯,欠身将人抱起,“床够大,我倒是不介意让一半给你。”
窗外月色如水。
屋内,林晚城安静的躺在床上感受张佩云鼻间温热的气息。突感到肩膀一沉,张佩云的手臂便压了上来,紧紧将林晚城搂住。林晚城黑着脸试图将手臂扯开,挣扎无果后只得认命的躺在张佩云怀中,微睁着双目,透过玻璃窗注视着模糊不清的地平线。
林晚城是一辈子不打算离开杭县的。一是因为离了杭县便无处可去,二便是因为张佩云。
林晚城曾一直以为若没有师父自己便一无是处,直到他遇见了张佩云——经常痞笑着看他的军阀。转角处不经意的一眼,坠落的玉佩,仿佛一眼万年。林晚城似乎找到了每日枯燥陈词中唱穿的一“情”字。
如今师父撒手人寰,日后张佩云便成了他唯一的软肋。万事没了师父护着,便不可似曾经那般优柔寡断,或是为了日后戏班子能有个出路,也或是为了有资格站在张佩云身边。
他是他的满眼欢喜,亦是救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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