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七,天刚破晓。林晚城睡眼惺忪的睁开双目,望见窗外飞过的片片雪花——下雪了。江南这地界雨水盛行,极少能飘起雪花,就算偶尔下起雪来,也不过是飞舞的一丝丝白色,不会存活太久。林晚城披衣到庭院中,刚刚推开房门,寒风便伴随着雪花扑面而来。林晚城搓了搓被冻的有些微红的双手轻轻伸了出来,冰凉的雪花触手即化。林晚城悠的想起了张佩云昨天刚刚洗过的外衣,忙到后院从晾衣绳上取下准备收起来。
庭院中的戏者们早已开始练起了基本功,顾元辰正端着茶盏坐在门口盯着。似乎是年轻时的奔波落下了病根,天一天比一天冷,顾元辰的身子也一天比一天差下去。杯中的雾气熏着顾元辰的一双杏眼,正欲品上一口,便被几下略带急促的叩门声打断。
顾元辰一向喜静,这急促的声音敲的他有些心神不宁,但仍有条不紊地放下茶盏,打开了戏园的大门。
来人正是张佩云。
顾元辰早便猜到了来者何人,眉头一皱,道:“大清早的,不知军爷来做何事?林晚城不在,你且等着罢。”正欲关门,却被张佩云的手肘挡住:“顾爷别误会,我不过是来找林公子要回我的外衣罢了。事到如今我已冻了快四五天了,您大人有大量,绝不愿看着我受冻吧?”顾元辰杏眼一眯,张佩云的心思便露了出来——诡计多端,军府那么有钱,至于让您老人家冻着?我呸!
顾元辰正欲找个借口搪塞过去,不让这军爷见自己的小徒弟,却不巧撞见了林晚城抱着张佩云到处乱窜。
张佩云似乎也注意到了那白色的一点,眼神不自觉的跟了过去,随即冲顾元辰一挑眉:“顾爷,通融一下?”顾元辰狠狠地瞪了张佩云一眼,将林晚城叫了出去:“你且说吧。”说罢便关了转身回到庭院中,给林晚城留了半扇未关的门。
“爷,您来了?”林晚城见到张佩云时,眼中闪过了一丝欣喜,很快又被压了下去。张佩云结果林晚城手中的外衣,眨了眨眼睛问他:“谁说让我早些来看你的,我可记得清楚。”
“多嘴。没事儿我可回去了。”林晚城说罢转身欲走,便被人扯住了袖子,
“诶——小花旦,谁说我没事儿的?”
林晚城停下脚步:“有话快说。”
张佩云眯起一双丹凤眼,慢慢向林晚城凑过来:“除夕同我过吗?小花旦?”
林晚城将衣袖往回收了收,道:“军爷,这恐怕不行。”
“为何?”
“我年初一还有戏要唱。”林晚城如实回答。
“年初一还要唱戏?”
“这是自然。”林晚城望着越下越大的雪,欠身去接,“大年初一,必须唱戏,倘这天不能唱,则这一年不顺适,所以非唱不可。”
“这样啊,”张佩云思索着,随即语气一转,“军府可离你戏园近的很,倒不如你除夕和我过,隔天早晨我送你回来如何?”
随即又补了一句:“恰巧我想来听你的戏,一举两得嘛,是不是?”
林晚城犹豫了片刻,还是应了下来:“好。”
屋内的顾元辰听到二人的对话只得深深地叹了口气,随即又释然一笑。
将张佩云送走,林晚城才推门回到戏园。顾元辰仍坐在门口喝茶,只是茶盏中的汤见了底。
“回来了?”顾元辰放下茶盏,起身实意庭院中的戏者——林晚城的师兄们去休息。
“你随我来。”
“师父?”林晚城的语气中带着疑惑。
“无事。来陪为师喝喝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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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晚城在师父的房中闻到了一股浓郁龙井茶香。顾元辰一向喜茶,尤其是龙井,一年四季都存着些茶叶。
“坐吧。”顾元辰向桌旁的努努嘴,示意林晚城坐下。桌上的浅棕色茶盏里已经备好了浓茶。林晚城欠身在顾元辰身旁坐下:“师父若有事要问起徒儿,问便是,徒儿会一一告知。”
“你对那军阀,到底是什么心思?”顾元辰开门见山,“他对你的感情那可是瞎子都能看出来了。”说罢抬手呡了一口杯中的龙井,仿佛正聊着再普通不过的家常。
林晚城手中动作一顿,恭敬答道:“徒儿与张军爷自然只是挚友而已。”
“只是挚友?”顾元辰单手托颚,眼中的笑意几乎掩盖不住,“还是不肯承认是吗?”
“徒儿不明白师父在说什么。”林晚城一口咬定,眼神不自然的躲避与顾元辰的对视。
顾元辰无奈叹气,深思熟虑了一会儿,抬眸问林晚城:“你可还记得那日在巷口,为师第一次遇见你?”
“自然是记得。”林晚城答,“徒儿至死也不会忘了那日。若非师父的照顾,徒儿怕是根本活不过十岁。”说话的语气中透露着掩盖不住的感激。
“那日你说,你的父亲是林常旭,可还记得?”
“亦是记得。徒儿儿时一直未见过父亲几面,不过姓名定记得清楚。”
“你记得便好。”顾元辰得到了肯定的答复,起身在床榻下寻出一个落了锁的木箱。木箱上落满了灰尘,锁上锈迹斑斑。箱子一开,一股灰尘扑面而来,可见已经很多年都未曾动过。林晚城凑过身去一看——木箱中存放着一沓写在羊皮纸上的书信,岁月的冲刷使信纸的边角已有些泛黄。
林晚城取出一张,轻轻的抖了抖,上面的字迹已有些模糊不清,林晚城只能仔细的辨认写的是什么字,才能勉强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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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辰:
许久不见,甚是思念你。
写信前已经想好了许多,可研磨提笔,却又不知该如何表述。
如今我与妻儿都很好,晚城近日又长高了不少。南京这座城市灯红酒绿,定少不了尘世的喧嚣。近些年公务委实繁重,十分忙碌,有时盯着还未动笔的白纸都有些许的不安。曾与你的点滴皆刻在我心底,或许这些回忆能让我寻到一丝安逸之感,却不断加深对你的思念。
元辰,你可知你对我而言曾是天边的炽热云霞,只撒点点余晖进我心,却足够点燃我心中炙热。只是多年后爱恨皆成了往事,你我早已不是当年春风得意少年郎,愿你能理解当年我家中长辈带着疑虑看待你我的痴狂。满目山河空念远,注定爱而不得,只得对镜叹兮。
近些日子一些军阀盯我盯得紧,怕是不能常与你联络,你不要怨我。若来世能有幸相遇,可否再品上一次你煮下的龙井?我定与你长相厮守一生一世。
前上一函,谅达雅鉴,迄今未见复音,顾爷百忙之中可愿给我答复呢?
勿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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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款正是林晚城父亲的姓名。
越往后读,林晚城的心便越发的凉下去。难不成自己打小未见过几面的父亲,竟是师父曾经的爱人?眼神不自觉的向师父那边挪了过去。
顾元辰坐在桌前品着龙井。淡淡的茶香和杯中的雾气围绕着一双杏眼,睫毛不自觉的湿润。良久,顾元辰才开口打破寂静:“师父年轻时,可喜欢你父亲了。”与此同时,一盏茶便过半,“可你祖父不愿。你父亲是大户人家的林先生,而为师不过是一介戏子,又是个男儿身,呆在府中得不到任何名分。说到底,是师父高攀了。”
林晚城此时不知该说些什么来安慰顾元辰,只得端起桌上的茶壶,为顾元辰又倒上一杯,道:“师父若喜欢龙井茶,改日徒儿再多找些来。”“不必。”顾元辰摆摆手示意林晚城坐下。
顾元辰正欲再言,却突然猛烈的咳嗽起来。林晚城有些担心,正要起身,又被顾元辰拦了下来:“老毛病了,不必惊慌。”喝了着茶顺气,才继续道,“师父近些年身子是越来越弱,怕是时日无多了,有些人有些事还需你自己多留心。本不愿你走上为师的老路,但想来比起你积尘灰香断残,倒不如让你自己把握分寸。”
对话间,窗外的雪花便停了下来,空留下选中一层薄薄的白色。林晚城寻问需不需再去煮一壶茶来,却被顾元辰制止:“你回去好好熟虑,人生在世何不大胆些。若真喜欢一个人,勿等。”
待林晚城出了房门,顾元辰抬手揉了揉有些酸疼的眉心,将书信重新锁回了木箱之中,放回了床榻下。
浓郁的茶香吃吃未散去,房内香气缭绕。顾元辰喜欢喝龙井,林晚城知道。但林晚城不知道,顾元辰喜欢喝龙井,其实是因为自己的父亲喜欢喝龙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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