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回峰说到做到,次日又给他们放了休沐,只是与昨日不同,这次是他留下陪向境。
习射过后,两人回来取暖说话,炭火红通通的,教人一看就心生暖意。
“可有什么想要的?”
“想要的?”
段回峰笑言:“等神佛应许也太久了,不如你当场许个愿,许什么孤都应你。”
向境犹豫片刻,认真思索。
然他素日无欲无求,一时问起,还真不知自己有什么想要的。
面对段回峰期待的目光,又不好说自己什么都不要。
“殿下若当真想赏些什么,不如赏属下一副字罢?”
然他真的有了想要的,段回峰却不说话了,眉略略皱起,起身在书架上翻找:“孤给你写个欠条如何?这里的字画没什么好的,孤品绝迹都在太子府。还是说让向垣送来?”
向境笑道:“属下不懂那些,怎敢求如此贵重的字画?属下斗胆,请殿下墨宝,随意写两个字给我便是了。”
段回峰笑笑:“孤的字可比不上墨客大家,你真心想要,千幅百幅都有,只怕日后卖不出去成了废纸,你不要后悔才好。”
“属下才舍不得呢。”
说着,向境就开始磨墨。
段回峰蘸了墨,却不知该给他写些什么,凝神想了片刻,开始挥毫泼墨。
生逢俱如意,日沐南风吹。
向境笑着提到一边晾干:“殿下所赠,一定收好。回头裱起来,挂在寝室里,谁也不让看。”
“好啊,你若不把它裱起来,孤就把你裱起来。”
向境故作惊讶,辅着委屈,显出几分他这个年纪该有的娇来:“属下生辰呢,大好日子,殿下怎么还吓我?”
“这算什么大好日子?将来才有你的好日子呢。”
炭火噼啪一响,段回峰心中一动。
“会写字吗?”
向境嚅嗫半晌,眼神躲闪:“会……一些。”
“过来。”
“教你几句话。”他从后面绕过来,把向境圈在身前,与他一同铺纸,执笔,蘸墨。
“一愿郎君千岁。”
有点痒。
段回峰的气息在他耳后,白皙的皮肤染上一点浅红。
“二愿吾身康健。”
这句话于他其实有点多余了。
向境呆呆愣愣地想,他只要段回峰顺遂安康就好了。
“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
不多余。
若能日日见到段回峰,他也该长寿康健。
他的字真好看啊。
手也好看。
向境忽然反应过来,脸上绯红一片,脱离段回峰的怀抱:“茶,茶凉了,属下去,去换一壶。属下告退。”
段回峰也偏过头,看向窗外,耳尖绯红,只是向境无心也不敢去看:“咳,去吧。”
其实并没有真的抱住他,只是向境一走,反而欲盖弥彰,段回峰只觉得身前全是向境的气息,随着热气扑了满怀。
夜里,段回峰隔着锦衾揽着他,哄孩子似的摇着晃着,央他说说话。
向境低着头,缩在他怀里:“我……我的事,都无趣得很,没什么可说的。”
段回峰捋顺他的发丝,继续揽着他,这次却不晃了,看他安静乖顺模样:“好罢,那就这样躺会儿好不好?”
自己是不是太扫兴了?向境愣愣地想,段回峰好像没不高兴,不过自己老是这样,也确实无趣。将来,段回峰会不会厌了他,不愿再与他一处了?
其实他也挺想和段回峰说说话的,可是他实在……
“……会挨打。”
向境愣愣地说着,也不知是为何,他要和段回峰说这些过了很久很久的事。
可他突然很想说些什么,和段回峰说点什么,说点他的事。
可他有什么好说的?
他抿着唇,目光呆滞,盯着一处发愣,声音又轻又细,且极平淡,像在说别人的故事。
“不听话,会挨打。父亲有一条鞭子,特别长,我躲到哪里都躲不过。”
不可以撒娇,不可以哭闹,不可以偷懒,不可以退缩。
向天漠没有耐心也没有时间来教导,所以用鞭子来教他,直到他听话。
被绑在刑架上,按在长凳上,吊在树上,甚至随时随地,只要他惹他不快,哪怕他疼得哭喊,背上绽开血痕,向天漠都不会有分毫怜悯。
段回峰心口一紧,忘了呼吸,想起许久之前常安告诉他向境背上有许多浅浅的伤疤。
“父亲很严厉,我要听话,他才能不生气。他好像只会生我的气。”
“二叔叔很好,有时候也不好,我知道有些事他不得不做。可是他死了。”
“后来,李师傅也死了,我……”
没人对我好了。
静默良久,见段回峰没了声音,向境才回神,看他定定看着他不说话,浅笑问道:“很无聊是不是?可我真的没别的可说了。殿下应当不爱听这些,不如同境儿说些殿下的事吧?”
段回峰没听见他说他母亲,但只听向天漠的部分就已经觉得难受,不愿再细问。将他搂得更紧了些,只觉得他没说到的部分一定受过更大的委屈,深深呼吸,开口道:“你的事,孤都愿意听,你不想说,就不提了。以后,不会再有人欺负你了,你也……不必听话。”
不必听话……
向境愣了一瞬,扬起苦涩的笑:“可我,不听话,又能做什么呢?”
“……”段回峰呼吸一滞,从向境身上看到无形的枷锁,已经深深嵌进他的骨骼,化作骨髓,和他的血肉长在一起,要拔除,难比登天。
可他还想试试。
“比如,孤看书的时候,你可以不出去,孤用膳的时候,你一同坐下,向垣来的时候,你可以不听他的话,他若问,你就来找孤教训他。”
太无力了。
语言文字都太过苍白。
他该怎么教给向境任性?他该怎么让向境知道,其实他不用这么听话?
段回峰轻轻揽着他。
“哭也无妨,别人看不见的。”
向境挪动着靠近,头埋在他身前摇了摇,闷闷地说:“我只要能守着殿下,就什么都好了。”
许是气氛实在沉闷,向境绞尽脑汁,搜刮自己这十多年的经历,想从中抠出一点点有意思的同段回峰说一说。
“啊,有的。殿下,有趣的事情,我有过的。”
向境倏然抬起头,神采奕奕,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很久之前,三公子带我出府去过庙会。”
“那时我们玩了投壶,他还不甚熟练,几次不中。他让闻生买了许多吃的,说买两份会吃不下,想带我多尝些,和我同吃一份来着。就这还给闻生剩了许多。我看了戏法,还和他放了花灯,在河边许愿。”
“回去时天上有烟花,五彩斑斓。不过时间太晚了,我们没来得及多看。”
他没告诉段回峰,那次庙会上他得了许多东西,还有一对银打的长命锁,他和向垣一人一只。
不过他的那只被扔掉了。
他不说,段回峰是不会知道的。
这番话总算让段回峰提起兴致,将日子铺成宣纸,月华星耀取作颜色,描绘独特的景致,与向境一同入画。
“你喜欢,等过几日有庙会了,我们再去一次。除夕正旦都有烟花,孤带你去客栈住,痛快玩一回,上元会有灯会,圆月盛花为之失色,也不知你会不会喜欢。”
他腾出一只手,小心描摹他的眉眼。
眉若远云,眸似灿星。
清风朗月,内敛光华。
“境儿,过去的事总会过去,我愿意慢慢补偿你,把你错过的失去的都补给你。你不必羡慕任何人,我会保护你,一定,一定不会再让人欺负你伤害你。”
“我……”
向境立刻制止他的话头,双手小心捧起段回峰的手,如同捧着要进献的国宝。
“殿下,答应我,若您真的看重境儿,答应我,不要放下身份去接近任何一个人。”
“殿下,您是我存在的意义,您一定不要轻易放弃您的身份。您不可以低头,也不必低头。我会站在您身边,守着您,直到您站到您应该的位置上。殿下,您信我,好不好?”
给我存在的意义,让我永远拥有存在的意义。
“您是境儿心中,最尊贵,最要紧的人。”
永远高高在上,悲悯众生。
这才是段回峰该有的模样。
段回峰无声叹息:想要向境大胆一点,似乎比收复失地还难?分的这样清楚,他都要怀疑向境根本没那么喜欢他了。
连一个自称都在乎至此,这天底下,也只有向境拿心上人当主子供着了。
这样一个人究竟是怎么敢拿主子当心上人的?
然这种事急不来,他面上应允:“好,孤答应你。”
“说了这些话,渴不渴?你别动,孤去给你倒茶来。”
向境一听倒茶就要坐起来,亏着段回峰有先见之明,及时按住他,又拿被子裹了严实,故作不快:“孤的命令也不听了?让你别动。”
该说不说,这一句比他哄十句都管用,向境老老实实坐在榻上,犹有些受宠若惊的慌乱,但到底乖乖听话,一动不动。
“谢殿下。”
向境接过茶,小心抿了一口,看看段回峰。后者会意,也没逼他多用,润喉便罢。
“孤有两个朋友。”
他重新揽着向境,想起方才向境也要他说些过去:“一个不爱读书,偏爱打仗,说将来要做将军,征战沙场。”
“一个如你一般文静,生得也好看,玉树临风的模样比起向垣也不遑多让。”
“只是有一日,他俩背着孤结伴出门去了,估摸着还不知道孤已经不在羲国。不知道也好,要不那个将军一定会嚷嚷着来找,不拆了质馆不罢休。另一个,哭起来比向垣还难哄,真真让人头疼。”
假的。
董少湘不会来找,苏孟也不会哭。
只是他还不想让向境知道这些阴暗的事。
短短几句话,向境已经睡着了,靠在他肩头,依在他怀中,眼睫如停驻的蝶,鼻翼翕动,气息匀长。
其实他悄悄在茶里掺了一点安神药。
他一直知道,同床共枕这些天,向境都是等他睡着了才肯打盹入睡。
向境守了他那么久,护了他那么多次,他也想守护向境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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