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见他醒,葫芦就跑去厨房,将向垣吩咐熬的白粥盛了一碗来,荣安赶紧把用火温着的药罐带进房里晾着,只等他吃过东西好喝药。
闻生上手,小心把他扶起来,倚靠着几个软枕坐着。身边乍围上来这么多人,向境很不习惯,眨眨眼睛,低垂目光,局促不安。段回峰看出他不自在,就打发几人去准备晚膳,只留自己与向垣守着他。
水碧色瓷碗里盛着清淡的白米粥,看着并不很让人有食欲,但对此刻的向境来说,有的吃就可以了。
谁知他刚要去拿,段回峰就先他一步,用小匙舀了吹凉送到他嘴边。
向境一时有些发懵,本就不大清醒的脑子更加凌乱,愣愣地看着汤匙,不由想起半年前的雨夜:段回峰这又是怎么了?
不止向境,向垣也懵了,段回峰何时这样关心人?堂堂太子,整日守着一个侍从算怎么回事?若说为怕与向家离心倒也罢了,为何还要纡尊降贵亲自照料?
两人不知道的是,前几日向境昏迷,汤药饮水皆由段回峰亲自喂的,眼下只能说是关心情切加上习惯使然,自己都没觉出哪里不对。
还是向境先反应过来,赶紧接过来笑道:“谢殿下关心,属下自己来就好。”
许是刚刚醒来,食欲不振,只用了小半碗就再也吃不下去。然而段回峰一直在旁看着,他又觉得不吃完不好,就算为了让他放心,自己也应该全都吃下去。
而且……是不是他吃好了,段回峰就要走了?
毕竟之前段回峰对他是真的失望透顶,看都不愿看他一眼。
向垣看不出他的心思,却看出他已经吃不下去,以为他不方便开口,干脆直接上手拿过他剩的半碗粥:“刚醒,还是别用太多了,饿了再吃。”
段回峰叹气:“才吃这点东西,何时能养好?”
向垣笑他:“一口吃不成胖子,表哥如今是愈发不清醒了。”
“不过表哥说的也是。”
忽然,一柄折扇放下来,向境条件反射翻开手掌就去接,刚一抬头,在他伤处游走的给他诊脉的手就贴在他的脸上,脸上的肉只有薄薄一层,怜道:“这也清减太多了,你……”
他还没说完,手腕一挑,被迫从向境脸上拿开。定睛一看,是段回峰借他的扇子挑开了他的手,顺手把扇子塞给他,淡淡瞥了一眼:“别乱碰。”
向垣又气又不解:“这是我弟弟,我有什么碰不得的?”
再说他又不是什么千金百贵的易碎品,碰两下还能给他碰碎了不成?
岂料这回段回峰是一点儿也不惯着他,呛道:“你们谁拿他当弟弟看过?现在装起兄弟情深了?”
向垣只觉得有苦难言,满腹委屈,全然忘了之前故意欺负戏弄他的事:“你这,我二哥做的事,怎么还成了我的过错?你这连坐连得也太狠了些。”
向境捕捉到关键字眼:“二公子来了?”
向垣无奈看着他,许是因为段回峰在,许是因为他大病初愈,竟认认真真地掰扯事实讲道理:“太子被追杀,还由我出面不合适吧?顶多你出事了我来看两眼。我除了医术一无是处,你指望我能干什么?”
“三公子惯会自轻。你若一无是处,天底下也找不出几个有能之人了。”
向垣一下子笑了起来。
“表哥,他说话可比你好听多了。”
段回峰笑不出来。
他不接向垣的话,心疼地把向境的手放回被子里:说话好听?怕是因为说的不好听会挨骂罢?若不是天性会说话,谁愿意整日想着怎么去讨好他人?这才刚醒,用了些东西,就得想方设法去哄向垣高兴,他从前得被欺负成什么样子……
从前挨欺负,到了这里,好容易爱笑了些,又被他那般对待……
段回峰只觉心被挖去一块。
向境就像没有感情不懂悲喜的人偶,段回峰可怜他,赋予他灵魂,教给他感情,然后亲手碾碎那颗悸动的心。
他看向向垣,头一次觉得向垣如此碍眼:“高兴了?高兴了就去看看他的药。”
难得与段回峰独处,气氛又不是很僵,向境心里欢喜得紧,总想找点什么话和他说说。灵光一闪,向境记起一件极重要的事:“对了,殿下,我……”
他一摸怀里,空空荡荡,登时慌了,段回峰取下那枚荷包,举到他面前:“找这个?”
向境眨眨眼睛,沾染尘土的荷包已经被清洗干净,金龙出云的纹样看得真切,轻声道:“嗯。”
他忽然心生一念:“在哪儿找到的?”
他浅浅笑了:“在……灌木枝上,我逃出来,正巧发现它,就找到了。”
他没说是在悬崖底下。他不知道段回峰已经知道了,怕他会担心,不想说。
许久没和段回峰说话了,向境虽是刚醒,气息还不稳,话也多起来,眉眼含笑,像邀功似的孩子,纤细的手指被搁置了许多天,细白得像有不治之症似的,惹人心疼,偏他自己不觉,伸出手指轻点荷包上的刺绣,指给段回峰看:“殿下的荷包上用了金线,夕阳穿过树枝照过来,想不注意都不行。”
段回峰摩挲着荷包,忆起那人说发现他时,向境自己挪了地方。他原以为是为回来,竟是为了找他的荷包?
不由愧疚又自责:“以后,丢了的东西,找不到就找不到了。”
向境摇摇头:“殿下的东西都是重要的,一样也丢不得。”
胡说。
段回峰内心反驳:向境是他的人,从前多么喜欢留他在身边,后来不还是狠心丢开他了?
“这些日子你只管好好养伤,其他的都不用管。论理,是该论功行赏,只是现在终究是在旸国,诸多不便,等回去了,再好好犒赏,好不好?”
向境犹豫不决,抿唇片刻:“殿下,保护您是属下份内之事,不敢居功求赏。只是属下有一问,求殿下解答。”
“你说。”
他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尽可能的平稳自然:“殿下……很讨厌我吗?”
段回峰沉默着。
其实他也不知道。
他只知道,自己真的厌极了男子之间的情爱心思,却也真的记挂向境。
他只知道,那天他第一眼看见向境,心里第一想法不是厌恶,也不是想避开,而是……
他瘦了。
他只知道,向境要替他留下代他去死的时候,他真的后悔了,心里也怕极了。向境被带回来时他真的不敢想他会不会死。
向境没有醒来的时候他在梦中都不安稳,无数次惊醒都想来看看他。
谁会这么关心自己讨厌之人?可如果不讨厌,那他对向境又是什么看法?
他陷入沉思,没有说话,而对于向境,这已经是答案了。
他不该奢望的。
他是向家的人,天生就是段回峰的侍从,本来就该为他出生入死在所不惜,本来就该尽心侍奉在侧,动了不该动的心是他自己的事,不赶他离开已经很好了,何况段回峰到现在也没有打骂过,更不曾让第三人知晓此事,怎么能让段回峰再来迁就他?
一时两人各有所思,都没有再说话。
正巧这时葫芦进来:“殿下,三公子请您过去用膳。”
察觉到段回峰看他,似有犹豫之意,向境赶紧俯首:“恭送殿下。”
“……嗯。”
段回峰一走,房间里只剩向境一个人。
他静静躺在那里,盯着屋顶发呆。
其实他没想过段回峰能接纳他,对段回峰生出这种感情,他自己都觉得难以启齿。他只想段回峰别再讨厌他,只是别讨厌就好,也不行吗?
……也是。
他自己都觉得难以启齿的感情,凭什么让段回峰不讨厌?
现在是不讨厌,之后是不是就要他接纳?
也许段回峰也是怕他得寸进尺呢。
他不是想做供人消遣的男宠,而是真心实意地喜欢他。可他……他怎么配得上段回峰呢?就算他愿意做男宠,段回峰又怎会是那种拿人取乐的纨绔子弟?
向境气恼自己没有分寸:这么久没见他了,非要提这些做什么?如若不然,段回峰还能再多待一会儿……他原可以再多看看段回峰的。
段回峰躺在榻上辗转反侧。
不讨厌,只是不讨厌……
从质馆到围场,代替他留下遭人追杀,宁可摔下悬崖都没被追兵发现他不是段回峰,一个人在悬崖下昏了两天,好容易回来了却又遭人下毒。
换作别人,封赏多少都不为过,而他只是卑微地乞求不要讨厌他……
段回峰,你真的很讨厌他吗?
翻来覆去睡不着,干脆起身坐在小几旁,给紫竹浇水。
当初他一盏热茶浇下去,竹子死了大半,现在看着郁郁葱葱,枝繁叶茂,也不知向境费了多少心思才救回来。
自从他第一次去看向境,在他房中见到那盆向境特意求人带回来却被他抛弃的紫竹,瞬间勾起许多回忆。向境昏迷,没人照顾,他便自作主张把紫竹搬回了寝室。
他真的讨厌向境吗?真的厌恶这份单纯的倾慕吗?
还是,只是厌恶身居高位者不顾他人意愿肆意玩弄,而这份厌恶的起源恰好是两个男子?
若是厌恶,那他现在算什么?岂非成了自己最痛恨的人?若是不厌……
他觉得心缺了一块,丢在了向境那里。
秋风渐起,卷走枝头枯叶,夜空中稀疏几颗星子,孤寂寥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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