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围尽是黑暗,苦涩的药味充斥鼻腔,不知昏睡了多久,他走在没有尽头的路上。他还在走,不去想他来自何方,走去哪里。
只是一直往前走。
他为何要走?
向境突然清醒过来:他要带段回峰回去,现在段回峰如何了?
甫一睁眼,就觉着头晕目眩,发现自己已经身在质馆房间,冻到麻木的寒冷被温暖驱走,伤处包扎仔细,土壤的潮气已闻不到,干净舒适躺在榻上。
见他醒了,葫芦立刻迎上来,欢喜道:“向境!你醒……”
向境一把攥住他的手腕,急道:“殿下!殿下呢?”
等不及葫芦回话,他掀升被子就要去找。
段回峰喝了好些酒,中了迷香,又冻了整整一夜,也不知有没有摔到他,不亲眼看看,他怎能真的放心?他必得亲眼见他平安无事。
然而颈后某处一痛,比迷香更难抵抗的睡意使他无力招架,服从身体本能倒去,好在有人接住,否则伤处怕要裂开。
葫芦看着白衣重新把他放回榻上,手足无措:“这,先生?”
白衣笑得莫名其妙:“啊,他还是再睡些时日比较好。劳烦公子带路,我去看看你家太子。”
自那日两人回来,质馆对外宣称段回峰身体受损,需静心休养,从封越那处请了旨,谢绝他人来访。这几日,段回峰一直躲在卧房,顶多去后院走走,活动筋骨,怕质馆的人看见报给封越。虽说早晚要去谢恩,但他还是想躲一时,尤其是向境还未痊愈,他心不安。
白衣收了手,点头道:“殿下休养得甚好,质馆可以解禁了。”
段回峰忍不住问:“先生不是说过,向境身上都是无大碍的皮外伤,他中的迷香更少,怎么反而比孤更糟,到现在都没醒?”
“嗯,这是为何呢?”白衣故作沉思,“明明量少,却尽数入了经脉,精力损耗。他现在不该醒,只是方才念着殿下醒过一次,我瞧他心急火燎,不利于养伤,又让他睡下了。殿下闻的虽多,却大量饮酒,出了虚汗,又睡了许久,药性淡了,自然无碍。”
段回峰道:“有劳先生。”
白衣前脚刚踏出门,恍然想起什么似的,提醒道:“小生以为,殿下要入宫觐见,还是带些病气的好。”
房间只剩段回峰,他琢磨着白衣的话,眼角余光瞟到那盆紫竹,愣了一瞬,心中烦闷烟消云散,涌上心疼与愧疚。
他坐过去,舀了两瓢水。
那日向境捧着它神采奕奕,费尽心思哄他一笑,说是紫竹吉利,保他福运连连,结果只有他安然无恙,向境还昏睡不醒。酒醒之后,他忆记自己在天香阁与向境吵起来,因为封翼酒后胡言。现在想想,该是故意迷惑他们的,也就封翼当了真,还被自己听进心里。
“荣安。”
荣安应声进来:“殿下有何吩咐?”
段回峰道:“午后随孤去觐见。”
荣安惊讶道:“午后?可殿下才好,是否仓促?”
“躲不过的,早早去了好。”算是了一桩心事,也不用日后总念叨着。
皇宫里,封越见到段回峰,心疼道:“快免礼,来给朕看看。”
他竟真的起身,拉过段回峰的手细细打量,虽装出无虞的样子,眼底仍有病态与疲累。封越牵着他坐在椅上,不住叹道:“脸色这样差,质馆的医师不尽心吗?”
“有劳陛下挂念,今已无大碍,便赶来觐见。”
封越道:“都是朕那个不懂事的太子闹的,害你受苦,是朕的过失。朕已经严惩过他,绝不姑息,你只管放心。”
他客气,段回峰可不敢应:“小王不敢。旸国殿下一时玩笑,做不得真,陛下如此厚待,实在担当不起。”
封越拍拍他的手背,叹道:“好孩子,你懂事,朕自不会委屈你。对了,朕还要感谢你身边之人,不然,朕当真要犯下大错了。”
环视一周,封翼问道:“怎么不见那位忠仆?”
段回峰道:“陛下恕罪,他染了风寒,不宜面圣。”
封越本想留他用膳,段回峰推托不适,封越就没再坚持,赐下许多名贵药材,又赐了些东西嘉奖向境护主有功,才放他回去。
若说此事是封翼一人所为,段回峰是绝不信的。至少有封越授意。不然封翼一个草包欺负欺负他就罢了,能有这么大胆想要他的命?只因他受制于人,无力反抗,连被谋害也只能自认倒霉。封翼敢动手,说明旸国已经准备好了下一场战争,只需一个合适的借口,比如……
他死了,或者,他逃了。
当日晚时,他去看过向境,比前几天好了些,只是还睡着,像没有意识的人偶,任人摆弄没有反应,连段回峰亲自喂药都不知道。
除去觐见封越,这两日都很平淡。值得一提的也就是他醒来的那天,身边除了荣安、白衣,还有向垣身边的云景。
云景说他是送解药来的,谁知白衣已经先他一步解了迷香,便多留片刻,等他醒了好回去复命。
他原以为云景在此,向垣一定也在。云景却说他现在被派去跟着沈姑娘,沈轩泽投靠了封翼,从沈合欢处拿了迷香,沈合欢派他去看看他们的目的。发现他们进了青楼,以为是自己多虑,也就没在意,没承想害了段回峰。
段回峰面上不显,只让沈合欢安心,心里却有了思量。
沈轩泽背叛,沈合欢未必能用。
沈轩泽只说要迷香,她就给了要人命的东西,现在来送解药,不过是求个心安,若非向境,他早已死在了荒郊野外。
向境……
他叫来荣安,低声吩咐几句,荣安便领命退去。
葫芦欢喜地走过来:“殿下,向境醒了!白衣先生说没事了!”
这可谓是段回峰几日来收到的最好的消息了。
“快去熬些粥来,要好克化的,仔细着。”
葫芦看出他的高兴,欢天喜地地应下,退了出去。
他穿过庭院,站在廊下,本想去看看向境,不巧听见两人说话。
只听白衣恨铁不成钢似的叹息:“公子,你比之当年的齐寒昇可差远了。”
本想敲门的段回峰放下了手,犹豫片刻,四下无人,好奇战胜道德,顶着良心谴责听下去。
齐寒昇都是几十年前的人了,早已入土,白衣怎么说的如此……随意?像是说起一位老朋友。
白衣的外貌,实在不像几十岁的人。
屋内向境也是同样不解:白衣的样子,倒像亲眼见过似的。
“没听说过吗?祐朝昭襄帝与齐氏子的前尘往事。”
向境道:“略有耳闻。昭襄帝崩逝,留齐寒昇辅佐当今祐朝皇帝。”
他在史书上见过,昭襄帝一生无子,遂过继了谋反未遂的应王之子,也就是当今皇帝言麒为儿子,死后一道遗诏,命心腹齐寒昇辅佐言麒。只是齐寒昇早已追随昭襄帝而去,至今已经十几年了。
若要说他的往事,白衣至少在二十年前就认识他,甚至更早。
白衣知道他在想什么,也不道破,目光悠长,穿过岁月,讲述尘封的过去。
“其实遗诏是齐寒昇伪造的。”白衣偏头一笑,像念起自家任性的孩子,“陛下原意是,让他继位,等言麒登基做摄政王。”
“他一生无子,是因为心里有人。因广平王之乱重伤的齐寒昇。”
“那时候,齐寒昇也只是照顾陛下饮食起居的侍从,却在他用人之际只身闯广平府,身受重伤,陛下很是愧疚。”
白衣讲给他两人之间不同寻常的情谊,尤其是齐寒昇在重伤后与昭襄帝互通心意。听得愈多,向境脸色就愈发难看。
他这话,是拿过去的昭襄帝和齐氏子类比今日的段回峰和自己?
他忍着不快:“先生说这话,向境不明白。”
“公子聪明,自然明白我的意思。只是公子也糊涂,不明白自己的心。”
自己的心?
见向境不信,白衣又添了一把火:“公子多忘事,我们从前见过的。那时候,你可曾对谁这般上心?”
葫芦端着粥回来,段回峰脸色难看地正要离开。
“只当孤没有来过。”
他不明所以,却猜不透。在向境问起段回峰时,说他早已睡下,故不知道他醒来的事。所幸向境没想过能让段回峰来看他,问过几句,知道他平安无事也就放心了。
白衣救了段回峰和向境,葫芦真心拿他当恩人看,见向境也没事了,恨不得捧着供着,送到净云寺当活神仙,一日拜上三回才好。见天色暗了,殷勤道:“这些日子多亏有先生,时候不早,先生可要歇下?”
白衣笑道:“行医救人是小生之责,公子不必放在心上。是该就寝了,我自己去就好。”
葫芦挠挠头,嘿嘿一笑:“先生太客气了,有需要只管叫我。向境,你好好休息。”
次日一早,段回峰一睁眼就见向境候在门外,原本守夜的葫芦不知所踪。
明明他无恙是件高兴事,可笑意还来不及显现,段回峰就想起昨晚听到的那些。
比起真假难辨的宫闱秘事,他更在意白衣对向境的评价:不明白自己的心。
在向境的角度,他只能看见段回峰不是很愉快的神情:“你怎么来了?”
“属下无恙,便赶来服侍殿下。”
“……”到底是因为自己受伤,段回峰不忍太过苛责,“你还是,多休息。”
“是,谢殿下关怀。”
也许,那只是白衣闲得发慌的编排出来的瞎话呢?想想向垣的性子,好像也说的通,为这点疑心疏远他,实在说不过去。
没人知道,段回峰其实不喜欢男宠。
甚至可以说很讨厌。
他对向境很有好感,不想他成为自己讨厌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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