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天的秋狝很快过去。段回峰一直藏拙,权当来练习马术箭术,在无人处射飘下来的叶子,运气好了猎中些野物,运气不好便说自己技艺不佳。
碰上封翼倒也罢了,同为太子,他却成了质子,自然爱找他不痛快,躲也躲不掉。倒是封越有一位公主,英姿飒爽,心性纯然,虽高傲却不像封翼惹人厌,只是似乎在有意观察他身边的人。常安留心偷听才知,是对传言中他身边的向家人好奇。
向境与荣安几人待在质馆,除了打理些日常小事也没什么事可忙,他难得有了许多时间,却还是经常发呆,坐在门口发呆,趴在榻上发呆。段回峰不在,他也不敢随意翻他的书,打扫过书房就出来,从不多留。
但人总要给自己找些事做。
段回峰回来那天,向境坐在柴房门口,一手手心放着两块肉,正抱着那只狗喂食,黑色毛发乌黑发亮,不似那天捡回来时瘦弱枯燥。反观向境神色自然,举止亲昵,好像那天的事是幻觉。
段回峰走到他身边轻笑。
“怎么,不怕了?”
“……殿下?”向境没想到他回来得这么快,眨眨眼睛,反应一会儿才站起身,“恭迎殿下。殿下先回屋休息,属下这就上茶。现已到了后半日,晚上再给殿下接风洗尘。”
段回峰略一点头。难得不受拘束,他一时兴起骑马回来,到渃水城门才换乘马车,身上风尘仆仆,正想沐浴更衣。
葫芦年龄小,正是在爱疯跑的年纪,兴冲冲地拎着两只野兔子进了后厨。
向境悄悄拉住葫芦:“疯跑了许多天还不够?怎么不见常安?”
葫芦一怔:“常安?他不是先我们回来了?”
向境糊涂了:“他回来了?没有呀,我一直在质馆,谁也没看见他。”
没有?
葫芦也糊涂了。
常安说什么来着?临行前的晚上,他钻进段回峰的帐篷:“殿下劳累,常安先回质馆准备着,也好让他们轻松一下。”怎么转眼向境就说没见到人?
“遭了,得去告诉殿下。”
“不见了?”段回峰的眉毛拧成一个结,“他没有回来?”
“向境说没看见他,我问遍了质馆的人,都说没见他回来。”
段回峰担心道:“别是出了意外,去找……”
向境难得不守规矩,问也不问推门进来,手里还拿着一封信。
“殿下,不必找了,常安可能……不回来了。”
段回峰明显有些消沉。向境在外面敲门,时常听不见回应,大着胆子进去,就看见他在发呆。有时和葫芦说话,一张口便是“常安”。
可常安不会回来了。
他留下书信一封,消失在人海。
“常安曾得向将军关照,才勉强留有一条性命,得以侍奉太子身侧。此次秋狝,意欲刺杀封越,却始终不得手。常安惭愧,不能报将军救命之恩,心有二主,无颜面对殿下信任之情。常安有罪,不敢求殿下原谅,惟愿殿下夙愿得偿,一世长安。常安留。”
他真的走了。
当初来旸国,他本不想让人陪同。
段业是从来不与他亲近的。自从母后逝去,向天漠更待在军营操练,不再经常入宫,他身边只剩了常安与葫芦。
“殿下,这一去还不知前路如何,太子府只有您一位主子,常安不跟着怎能安心?”
段回峰道:“不是没有质子一人入他国的先例,何况不知旸国是何态度……孤怎好让你跟过去受苦?”
“常安无能,不能像向将军保家卫国解殿下之忧,但纵使无能,常安也决不离开殿下半步!”
段回峰拗不过他,还是允下。
他想,眼下旸国风头正盛,打了胜仗却也不曾将羲国收入囊中,羲国君主昏聩,臣子却是忠良,若真的欺辱他,只怕羲国会转而向大祐求助。虽说只是属国争端,未必不会管上一管,得不偿失。若是日后有什么,他也大可命常安离开,旸国想要的也只是他罢了。
然而还不到半年,常安却自己离开了。
常安对他失望了吗?对这样寄人篱下,隐忍度日的太子,不见希望与未来的储君。文不能安邦定国,武不能浴血杀敌,有时,段回峰自己都会怀疑,他到底能不能把百废待兴的羲国带回过去的鼎盛王朝。
他既无叔伯,更鲜兄弟,羲国大业只会交到他手上。
他只能试图用努力麻痹自己。
尉迟竣死了,他以为终于能给封越一个警告,不敢轻易有所动作,好给他们更多喘息的时间。
有朝一日回国,他会放过封越吗?
不会。
可那是有朝一日,常安等不了了,所以要用自己的方式复仇。
复仇无果,选择了离开。
他不是没有问过常安的过去,可他只说机缘巧合进宫。段回峰思忖,段业虽疑心重些,可向天漠带来的人也要这般小心?没有向家,段氏绝不可能坐上羲国君主的位置,更不可能数百年来稳坐高堂安享江山。
若段业真的疑心,当初旸国犯边,向天漠抗旨迎战,羲国是否未尽全力?
愈往深处想,心底愈寒凉,仿佛秋风渐起,将他的心与落叶一同割下又卷起,扔进无波无澜的深潭。
“殿下,晚膳您又一口没动。”
不知何时,向境来到身边,幽幽叹气。半个时辰前送来晚膳,段回峰让他放下,果不其然一口没动,劝是劝过了,听的进几分谁说得准?
轻细的声音带着无奈与担心,段回峰忽然想到什么,乌黑的眸子里映出向境。
难怪他总是比别人更多关注向境……
如此明显,他竟未能察觉他的心思……
“殿下?”
“……拿出去罢。”
“……”
看他这样,是不打算听人说话了,向境认命般收拾离开,想着他不吃,喂狗总可以。一想到柴房的狗,向境忽然生气了,赌气道:“殿下心里有小狗,有常安,唯独没有羲国。”
随后,也不管段回峰听没听见,是何反应,端起托盘退下。
常安走了,房间只剩向境一个人住着。
夜里翻来覆去睡不着,愣愣地看着常安睡过的地方发呆。
他与封翼身边力士比试输了的晚上,也是翻来覆去睡不着,想着常安应是早早歇下,干脆趴在枕上,盯着黑暗中的某一处发呆。
“向境,你是不是有心事?还是伤处又疼了?我再替你看看。”
说话间,常安已经起身要去点灯,向境赶紧拉住他,低声道:“不用,我没事。”
常安当然不信。他睡眠浅,身边有个风吹草动都会变得警觉,向境翻身趴下时,极轻极轻地叹气,他听见了,就没再睡着。只是向境不想说,他也不会强迫他什么,认真嘱咐:“有事一定要说,不要有顾忌。”
他轻声应下:“嗯,我知道的。”
然而他还是趴着。
常安听了一会儿,呼吸声被刻意放轻,像有什么目的,引得他留心去听,更加在意,倒有些弄巧成拙。
左右睡不着,常安也翻过身趴在枕上,歪头看向他。他的夜视要比向境好很多,能看见他显出惊讶愧疚的神情。
“还在想后半日的事?”
“……哪怕多挨些打,能替殿下赢了也是值得的。”
常安反问道:“你怎么就知道殿下想赢呢?”
“……”
“我一直跟着殿下,他对这种输赢看得并不重,他说的话也不是为安慰你,是事实。殿下最在意的,无非两件事,你瞧他整日除了读书就是练武,怎会在意封翼的挑衅?”
向境心里默默扳手指:两件事……重振羲国,还有什么?难不成他还要吞并旸国?
常安轻声细语地宽慰,平时开朗沉稳的声音变得轻飘飘的,化作细羽,在他心尖上扫来扫去,裹挟着困倦。向境头一次在聊天中进入梦乡。
好像没过很久,又好像确实过了很久。
他愣愣地盯着黑暗,房间里只剩一个人的呼吸。
“事事都要嘱咐,常安,你这是不打算回来了?”
常安笑道:“我倒想了,哪里敢呢?别人不说,你管得住葫芦?”
结果,他真的没有回来。
也许他是真的预见了什么,才事事都嘱咐给他,提前写下那一纸书信。
向境叹气,房间太黑了,没有常安点灯,他什么都看不见。但他现在也不需要灯,他要早些休息,明天还要处理质馆的事,想想怎么开解段回峰。
葫芦实在太小,在宫里就依赖常安,又要时常打探消息,荣安他们不常在前侍奉,对质馆的事也不甚了解。于是,向境自然地顶替了常安的位置,除了段回峰还不适应,其他方面都慢慢回到正规。
想着昨天那样不敬,向境也没敢多往前凑,近前的事都交托给葫芦。
纵使常安说他心胸宽广不计较,那也是对常安,他还没那个胆子呛了段回峰还当无事发生。
午后向境正要歇下,葫芦噔噔噔跑过来。
“向境,殿下要出去散心,但是不准人跟。”
不准也得有人陪同,万一出事谁担待?
向境了然:“我去看看,放心。”
他自然没有常安闻生的本事能悄无声息跟踪他,只好远远地跟在后面,视线紧随段回峰的身影,看他出了城门,一路朝京郊而去。
出了城门,却不见段回峰,心里凉了一瞬,正要找时,身后传来熟悉的嗓音。
“早知道你在后面,过来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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