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入夏,午后的太阳就炽烈烘烤着,向境躲在树荫下举着粘杆粘去闹得人心慌的蝉,时不时就要停下来擦汗,树下荫凉也不能挡住四处游荡的热气。
葫芦从外面跑进来,又跑又跳,嘴角咧到脑后,看得向境也笑起来,问他怎么了,他竟装模作样板起脸,清清嗓子,一副了不得的模样:“你猜,我看见谁了?”
向境存心逗他,故意为难地扳手指:“嗯……是卖糖葫芦的呢,还是卖绿豆糕的呢?前两天刚吃过糯米团,应该不是……”
葫芦到底小些,一秒破功开始跺脚:“你!我才没那么贪吃呢!我明明是看见闻生……”
闻生?意思是向垣来了?
向境眨眨眼,不再说话,继续去粘树上的鸣蝉。
他这一叫把常安吵了过来。
“葫芦,大呼小叫成何体统?”
“你们就欺负我,我不跟你们好了,我去跟殿下说。”
葫芦推门就进,强压着兴奋,安分地站在段回峰面前等他主动询问,段回峰颇为无奈:“说罢,老远就听见你们闹腾。”
“我在街上看见闻生了!他说随三公子来办事,约您两日后在醉仙楼一聚。”
常安进来时,葫芦正和段回峰撒娇耍赖:“殿下,好殿下,带我出去玩玩罢。”
“天天出去玩还玩不够?”
“整日里打探消息,我一天都没闲着过,哪里去玩了?殿下,带上葫芦罢,我一定不乱跑。”
“净想着玩,替殿下打探消息还委屈你了?殿下心里有数。你胆子肥了,敢做殿下的主?”
段回峰被他吵的有些烦了,挥挥手:“行了,带你,出去。”
“殿下,您也太惯着他了。”
“质馆不比太子府,吃住都差些,他年岁小,贪嘴也是有的,你平时多提点就是了。”
段回峰午后睡醒就起身前往醉仙楼,天气比之前几日更热了,太阳炙烤着大地,明明处在初夏,树叶却已经开始打蔫儿,他坐在马车上都在不住地摇扇。到了醉仙楼,闻生早已在楼下等待,见着他就迎上来,一路引至三楼拐角的一处包厢。
“怎么突然过来了?可是羲国出事了?”
“表哥可知道尉迟竣的事?”
“怎么?”
“因着尉迟竣的死相,有人怀疑是我们的手笔,没在你身边发现可疑的人,就来辰山了。几个与尉迟家公子交好的,年轻气盛,带着两队亲卫夜袭辰山。”
夜袭辰山?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辰山是向家的地界,想进辰山,哪怕是他都要先问过向家家主向城,否则就是有去无回。不知是哪几个毛头小子,竟然去找向家的麻烦。
封越推翻了诸葛氏,本来就应取得羲国的支持,要不是因为段业昏庸,羲国式微,旸国早就被大军压境了,岂能让他得意至今日?
段回峰浅浅评价:“不知天高地厚。”
“是啊,但是总得把人送回来,我来就是为这事,顺便拜会旸帝,让他拴好手底下的疯狗,并且再三保证我的哥哥们都安安分分闲居在家,平日里不是下棋就是吟诗,连兵书都不带看的。”
“辛苦你了。”
“还是表哥体谅我,大哥身不由己,二哥又不愿屈尊降贵,只能是我跑这一趟。辛苦跋涉许多天,带着那几个小屁孩,我玩都玩不尽兴。”
段回峰听他说话,心想他跟葫芦大概会一见如故,有许多话可说。
“表哥,你近来如何?封越那老头有没有给你使绊子?”
“孤只在质馆待着,他想使绊子也没法子,何况孤才来不久,狐狸尾巴还藏着呢。质馆不能没人,孤就让向境留下了。若带上他,只顾你们兄弟团聚,诸事抛之脑后,岂不误事?你可有什么话要带给他?”
向垣随意摆手,让闻生从药包里取出一封信来:“我跟他能有什么话?表哥,这是大哥让我带给你的信。羲国被那个芊柔搞得乌烟瘴气,前几天,因为李将军的妹妹在宫里得罪了她,她竟唆使皇上把李将军一家流放了。林大人集结了一众文臣上书,也不见皇上回心转意。民间有人抗议也都被镇压。表哥,现在羲国上下都在等你回来,你可有什么要嘱咐的?”
段回峰当然记得芊柔。
三年前,封越借口修两国旧谊进献大量宝物,芊柔就是其中一件。段业对她爱不释手,直接给了贵妃的位置,任她在后宫兴风作浪。那时皇后还在,时常对她小惩大诫,却完全不起作用。后来芊柔陷害瑜淑妃,害死了他刚出世的弟弟,嫁祸皇后。皇后见段业执迷不悟,感伤羲国遇此昏君,以死殉国。
段回峰那时不过十几岁,年轻气盛,提剑要杀了芊柔报仇,被段业禁足。
李将军家世代为将,刚正不阿,他之前就和李将军说过,父皇昏庸,一定保全自身。没想到他离开不过一月有余,就……
“李将军现在在哪?”
“青阳。那边地处偏远,湿气又重,来之前我特意绕路去看了,他现在人还好。”
“孤记得,向家是养着暗卫死士的?你叫几个去盯着芊柔,好保全朝中大臣,别让他们受累寒心。对她不必动手,芊柔死了,封越起疑,不能打草惊蛇。至于其他人,千万小心,不要贸然出头。”
等他们出来,夜幕已经落下,玉轮被云层遮掩,天边稀稀拉拉挂着几颗星子,风过时添了零星凉意,与白天的炎热大不一样。段回峰兴起,打算自己走回质馆。
“殿下,向境挨打的事,你怎么都不跟三公子说啊?要是说了,说不定……”
段回峰淡淡瞥一眼,葫芦只好住嘴不再说话。
说给他们有何用?难道他们会为了给向境出气得罪封翼?何况那又不是挨打,是他武艺不精,输了比试,有什么可说的?比试输给旸国封氏的人,只怕会觉得他给羲国和向家丢人,于他没有半分益处。他不知道向城他们是怎么看他的,只听替他上药的常安说起,向境背上到处都有浅浅的伤,加上他养得这样顺从的性格,难以想象他在向府的日子如何。最重要的一点,他去向府从来没见过向境,直到向垣把向境带到太子府,他才知道原来向垣不是家里最小的。
走至一处分叉口,左边是繁华街道,人声鼎沸,灯火通明,右边是蜿蜒小路,连丝亮光都没有。
段回峰往右走了几步:“常安葫芦,你们听见什么动静没有?”
向垣与段回峰道别,佯作离开,估摸着段回峰走远了,又折返回楼上,来到方才的包厢,换一桌酒菜,推开窗子看段回峰的背影,自斟自饮,闻生却不见了。
不知过了多久,闻生敲门进来:“公子,事已办妥。”
“闻生,你饿吗?”
“属下不饿。”
向垣提箸抬眸,笑意盈盈,像个蛮不讲理的任性小公子:“可我觉得你饿了。”
“是,属下陪公子用膳。”
小二送上第三壶酒时,向垣才起身,随手塞了点碎银子,和闻生从窗户跳出来,回头看看包厢的位置,开始慢悠悠往回走。
两人转向另一条路时,闻生压低眼睛往回瞟,果不其然看见几个身影从窗子探进他们出来的厢房。
“三公子,有人跟着我们。”
向垣低声笑道:“哦?不是早从旸国皇宫就开始跟着了?”
“公子既知道,又何必急着见太子?”
“难道我不见,旸帝就不防他了?日子还长,表哥忍得下一时就好。”向垣嘴角噙笑,甩开折扇扇风醒酒,眼神穿过街市不知飘向何处,“走了,该见的人见了,就别在这碍眼了。”
封越坐在桌后十指交叠,听探子报告向垣的动向。
“段回峰都走了,他还回去做什么?”
“属下带人搜遍厢房,无任何异常。”
封越略一沉思:“只是向垣的话……无妨,不必顾忌太多。”
在一旁旁听的封翼嘲道:“不过就是个郎中。”
“郎中?你以为他何以连朕都不放眼里?他可是鬼医白衣的学生,圣手向垣的名字都传到大祐去了,你说就是个郎中?向家的孩子没一个废物。”
“说得再好听,不也是段氏的奴隶?还有那个向境,一无是处,儿臣看他比武,只有挨打的份,也不知父皇为何那么担心。”
“生于忧患,你要是有段回峰般的上进,朕也不会急于除去他们。”封越想到守在质馆外的人带回的千篇一律的消息,竟有些羡慕段业。纵使他无能,有这样的好儿子何尝保不住羲国?也幸亏自己抓了段回峰在手里,不然……封越挥手屏退暗卫:“天色已晚,你今日就住在宫里,明日也好去看看你母后。”
入睡前,封越忽然想起什么:“萧裕之!”
窗外立刻有人回应:“属下在。”
“你在质馆外安排了多少人?”
“八人。”
封越当即冷下脸:“为何这一月来,朕只听到七人的消息?”
段回峰回来时,向境正坐在门口发呆,见他回来赶紧起身问安,想问他是否要睡下。
“向境,弄些吃的来。”
吃的?他不会跟向垣一直从下午谈到现在连饭都没顾得吃吧?向境大为感动,为羲国有这样的太子,为羲国还在受苦中的百姓。
“是。”
他刚走出来,迎面撞见常安和葫芦。常安双臂绕在胸前,有什么东西缩在那一动一动的,看着像是活物,一团浓墨,被常安拢在怀里看不真切。
“常安,你怀里抱的什么?”
“这个?狗,殿下刚捡回来的。”
捡回来的……?
向境一时失语,头一次对段回峰生出恨铁不成钢的绝望心境:谁家正经太子没事捡狗玩?心善不等于圣母心泛滥吧?他刚才不应该在跟向垣谈事?怎么转眼就捡了只狗回来?段业昏庸无道,杀伐无度,段回峰怎么……
他抬起头,看见乌云蔽月,只觉得天黑透了,看不见羲国的未来。
等他端了吃的回来,质馆的人都围在一起看常安怀里的小狗。那小狗极小,缩在常安怀里不过巴掌大的一团,通体如墨,眼睛半睁,听着叫声气息微弱,有人逗它它也不应。葫芦用手鞠一捧水递到它嘴边,它便伸出一点舌头舔舐,葫芦把手向后移,它就跟着慢慢从常安手里爬到桌子上。
盘子里的肉飘出腥咸香气,小狗连水都顾不上喝了,叼起一块肉,欢快地撕咬。
“一点儿看不出来啊,这小家伙挺厉害……向境?向境,你怎么了?”
众人都在看它吃东西,利齿撕咬着肉块,个头不大却显出犬的凶恶,向境脑中突然闪过一幅画面,随即捂着嘴跑出去,实在忍不住了,踉跄到一边扶着树就开始吐,脸色也变得惨白。
常安率先追出来帮他拍背:“你怎么了?怕狗怎么不早说?好些了吗?”
葫芦紧跟着端了茶出来给他漱口。
“不,我不是怕狗,只是……”
他刚要接茶,抬头看见小狗跟着跑出来,扒在门槛,嘴里的肉已经被撕咬得血肉模糊,肉丝勉强连在一起,涎水混着肉沫滴答滴答。只一眼,向境就又要吐,只是这次还没吐出来,人就先晕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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