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渃水的大街小巷挂起菖蒲,熏上艾草,白衣也向段回峰提出辞行。
白衣本就是机缘巧合遇见他们才施手相救,在质馆耽搁了近十天,是时候离开,回到自己的路上了。
段回峰试图挽留:“孤已经传信给向垣,先生与他多年未见,何不再等等?”
白衣起身告辞:“小生本就不是来找他的,此行是想寻些大祐没有的药草罢了,有缘自会相见,殿下保重。”
他想用向垣牵制白衣,也好仗着白衣在此躲封越的后手,谁料向垣明知白衣在此,却因事务难以脱身,至今未能赶来。他去意已决,阻拦无果,段回峰只能放行。
夜里就寝时,段回峰可惜道:“到底未能留住。”
向境宽慰道:“白衣先生不喜拘束,留不住也是意料之中。封越若有动作,一个白衣先生怎挡得住?”
他收拾了衣物配饰,换上明日要用的东西,正要把托盘带下去,两枚同样的五色香囊引起段回峰的注意。一个在榻边,另一个在木盘里。
这是白衣所赠,命人分发,质馆人手一枚,驱恶辟邪。他怎么有两个?
向境浅笑着解释:“白衣先生素来不在意尊卑,在他眼里,人人都一样。可您是太子,怎能同我们一样?多一个也好倒换。”
……所以整个质馆,只有向境没有?
段回峰无奈走过去,拿过木盘里的五色香囊,趁向境手上不方便无法拒绝,系在他的腰带上,在素淡的衣物中添上一抹绚丽色彩。
向境阻止已来不及,定了身似的站在那里,眼睛一眨不眨。
“收好。太与世无争,别人就会低看你,自己的东西不可轻易让人。”
向境应道:“是,属下明白。殿下早些歇息。”
那枚香囊在段回峰身上放了一天,混了他的气味,向境握在手心,心里想的是那天晚上白衣笃定的话。
“你不觉得你太在意他了吗?你在意他,在你自己都不知道的时候,你就爱上他了。”
在意?
起初他以为段回峰尽是妇人之仁,不能担羲国重任,为着那份责任才尽心照料。
可渐渐的,知道他不是那样,才开始在意他。尤其常安走后,他对段回峰的一饮一食,一举一动,都格外上心。他一开始以为自己是在弥补过去的疏漏,可后来,好像也不只是为了弥补。
他是真心在意段回峰。
不过……
如果在意就等于心动,那常安他们,也是喜欢段回峰的了?世间的喜欢哪有这么轻贱?
他能认识到的,真正算得上喜欢的喜欢,就是向城对林可仪的喜欢。
向城十六岁时,元宵盛会上遇见林可仪,不知怎么就动了心。问过她的意思后,谢绝一众媒人登门,非她不娶。然而她当时还未及笄,向城便硬生生等到她长足了年岁,亲自登门提亲,将人娶回来。
他们的婚事,是向城亲自去找皇上请旨,天家恩宠,亲赐大婚,无上荣耀。林可仪之父林议只是一尚书,无封无爵,比起向家天差地别——当然,整个羲国除了皇室再没有比向家更尊贵的了——向城偏能让所有人觉得,娶了林可仪是向城的福气。
无论遇上什么事,要是向城不高兴了,只要请林可仪过来他就舍不得发脾气,眼里心里只有她一个人,是平城多少女子羡慕不来的恩爱。
思绪越飘越远,意识到的时候,向境摇头,内心笑自己何时变得爱听他人闲话了,别人说的不可信,白衣说的就可信了?
他对段回峰,除了忠心就是感恩,怎会有其他想法?
想是白衣待在质馆,不知从谁嘴里听到些什么,因着向垣的关系,才点他一点,让他早早认清自己,别错了心。可笑他根本没有那重心思,白衣算是白担心了。
这边向境自以为搞清楚缘由,放下心来,段回峰却梦见了从前,心里的疙瘩又起来了,早起看见向境怎么都不顺眼,想起早先门口侍卫的闲话,更是不舒服。
谁知道向境是不是真的有那种心思?
他们想捕风捉影,也得有风有影才行,万事都有起因,他若真的清白干净,怎会人人都这样议论?
连着几日,段回峰心情郁结,做什么都不顺心,脾气也大了许多,整个质馆被阴郁笼罩,谁也不想触霉头。
这天午后,段回峰想练字静心,便留了向境磨墨。
在一旁看了半晌,向境忍不住道:“殿下,您若有心事,不如出门走走。”
段回峰低头一看,才注意到自己浪费了许多张纸,有几团丢在地上,有一部分被向境收在旁边,眼下这张也是要不得了。
本来没注意,被他一提醒,发现自己心有旁骛。无端火起,段回峰烦躁地扔了笔,一滴墨溅出来,沾在手腕上。白皙手腕上一点乌黑太过突兀,向境下意识拿手帕要给他擦拭干净,忽又觉得此举不妥,一时晃神,不知是进是退。
而就是这一晃神,这几日的疑心揣测积攒在一处,达到极点,段回峰登时甩袖挥开他,气道:“滚出去!”
纸张飞舞,他看着那双褐色瞳孔倏然放大,惊得退后两步,慌乱垂下眼眸,连声告罪,快速收拾了残局,看段回峰坐在那里,不敢多言,却步退下。
向境知道他最近不高兴,只当是因为猜不透封越,为以后担忧。向境有心哄他,出了书房,就在厨房闷了一下午。到了晚间,讨好道:“殿下,今日属下特意做了您爱吃的菜式,殿下尝尝?”
见是向境,段回峰却撂了筷子:“荣安。”
向境又不傻,段回峰这几日明明就是躲着他,要么就是试探他,听他说话就动怒,他实在不明白自己到底哪里做错了,扑通跪在他面前:“殿下,属下究竟哪里惹您不快,还请殿下明示。”
段回峰却不知想到什么,挥手将汤碗打碎,汤水湿了衣裳,向境只好先退下,离他远些,免得他见了心烦。
他想,段回峰确实生气了。春夏衣裳单薄,轻易就会透过布料烫伤皮肉,放在从前,段回峰是不会做了这种事还无动于衷的。
可是,为什么呢?
段回峰回了寝室,一进门便看见那盆紫竹长势正好,长高几分,发了数枝新芽,养心悦目,偏让他觉着碍眼,有什么东西跟紫竹一同长出来,一根刺般插在心里。
他无端烦闷:“葫芦,拿出去。”
葫芦踌躇道:“殿下,您平日很喜欢这盆竹子的,贸然拿出去让人看见,怕有非议。”
葫芦看他这几日心情不顺,拿不准他的意思,更不知向境是哪里惹恼了他,想着替他求求情,谁料段回峰毫不理会,端起热茶浇上去,枝叶瑟缩摇晃,看得葫芦心中一紧。
“拿给向境罢。”
葫芦不敢多言了,端起盆栽要走,又被他叫住:“养不好,就别来伺候了。”
这算是……将他赶出近前了?
压下惊骇疑虑,捧着盆栽退出去,一溜儿小跑去找向境,只说盆栽突然蔫了,段回峰觉得不吉利,让他细心照料,其他事宜都先放放。怕他多心,又怕他没听明白段回峰的意思,葫芦又补了两句,说是段回峰对他心有愧意,让他先养伤,不用急着服侍。
看葫芦的神色,向镜心下便明白了几分。待他走后,手指触碰到土壤,湿润而滚烫,知道段回峰是有意疏远他,泛起苦涩,还有些不解。
先是后半日因他分神厉声叱责,后是用晚膳时换了荣安服侍,现在又浇了热茶,让葫芦来传话,将他从身边赶走。
段回峰是知道了什么?可那天晚上门外只有葫芦,他也不像听去了话的,不该有第三人知晓。
难道……是段回峰自己看出了什么?
莫非自己真的有了不该有的心思,以至于段回峰都察觉到了?他的忠心和别人的不一样吗?
想不通,便不再想。
他转而侍弄起盆栽。
向境对这些风雅之物一向不通,不知对土壤是否有要求,也不知还能不能养活它,只是换土时发现根须大多都烫坏了,能否活下去全凭它的造化了。
也许段回峰盼着它活不了,好长长久久地丢开他。
心里忽然涌上委屈,他不明白自己到底哪里做错了,被人这样排挤。其他人就罢了,段回峰怎可疑他?他对他的忠心还不够明显吗?
“太与世无争,别人就会低看你。”
生平第一次,向境起了争一争的心,他不信段回峰会听信那些谣言,更不信段回峰对他没有半点信任。
段回峰才要睡下,葫芦小心上前,问道:“殿下,向境在外求见。”
“他来做什么?”
听他声音低沉,葫芦紧张道:“他,他说,心中有一问,想来跟殿下求个答案。”
段回峰心想,也好,这样两相置气,不如与他说个明白。若是自己多心,自然是好,若不是……
转念间,向境已经站在他面前,拱手问安。
“葫芦说你,心有疑惑?”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向境深吸一口气,硬着头皮问道:“属下只是尽忠,殿下为何要疑心?”
段回峰打量他片刻:“疑心……你便说说,孤何曾疑心,又疑心你什么?”
“我没有喜欢殿……!”
他急着解释,话一出口,忽然愣住了,结结巴巴不知该如何说下去。
段回峰是看他不顺,但谁也不知道原因,怎么就一定是因为这个?
这些日子冷落了向境,怎么就一定是因为这些了?
他只是想为这些天的冷落疏离求一个答案,这样急着解释,倒显得欲盖弥彰。
段回峰冷笑,倒省去费心审问了。
“向境,话已至此,你还当孤冤枉了你吗?”
“殿下!”向境慌了神,段回峰肯听他解释,他只想着别让段回峰再疑心他,不小心将心中所想说出来,“殿下,我,属下失言,属下没有,真的没有。属下只是不解,殿下为何频频疏远我,属下对您只有忠心,绝无他念,此心天地可证,殿下明鉴!”
段回峰冷道:“有没有错怪你,孤心中自有定论。出去,不准再出现在孤面前。”
随风入境提示您:看后求收藏(同创文学网http://www.tcwxx.com),接着再看更方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