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柒)
说是十里红妆,绝不为过,更在娶嫁这日的清晨,除罢王府靠邑地供奉自己攒下来的嫁妆,皇帝更增车十驾,一大早的阵势,全然不比杨家娶亲的车马少。既说是要嫁,不到天明便早早起来,行礼梳妆,一样不能缺少,可我还没吃罢早饭,陛下的圣旨与陪嫁便送来王府了,宦官唱喏着:
“黄金首饰千两,南海红珊瑚十株,夜明珠十颗,这是陛下祝愿二位新人十全十美,永结同心……”
这人传旨就传了半晌,我在地上跪得双膝发麻,才听他读到了圣旨末,“但念安平郡主嫁入杨家,已成杨家妇,安乐王一脉再无旁人,今后便撤安乐王封邑,只留安平郡主一称,钦此。”
我早听得头晕脑胀,便伸手道了“领旨谢恩”,再无其他想法,只是回到屋中,顾婆婆做我的梳头娘,替我绞面梳头时,才忍不住多嘴一问:“郡主,撤了封地,那这王府也恐怕要被拆撤了吧?”
我被顾婆婆问得一愣,说来可笑,此处虽为安乐王府,我父却从未在此住过,在我父母在世时,我们都在皇宫里住,只是后来,我才知道,那不叫居住,而是软禁。所以我对这偌大的王府,却也没有太多留念,若说有念想,也只有杜鹃和她,顾婆婆。
“拆就拆了吧。”我故作轻松地笑笑,看着铜镜里浓妆艳抹的自己,“反正你和杜鹃都要跟着我去将军府,我们到哪儿不是个住呐。”
顾婆婆被我一言,说得再不多嘴了,不说话,便是因为不愿在这大喜之日提及伤心事。世人皆知我受宠跋扈,身为女子却敢舞刀弄枪,但无人知道我是如此成长起来的——若说在世之人中,也只有顾婆婆算是知道——我自打懂事起,母亲便教导我要忍让,打不会手、骂不还口。顾婆婆也如此教我,若有一口粗茶淡饭能果腹,便不要再求其他。
她们是怕我遇难受气,心中不平,可没想到,皇帝却未曾苛待我,自爹娘死后,受寒受饥便曾了童年往事,再没有遭受过。说来就是,她们只教我如何平常心受苦,却未教我如何消受富贵,因此才致,富贵傍身不会受,倒是他人当骄横。
我不知我娇蛮,我只以为,就算是进军营,那也是我应得的,毕竟皇帝也未责备我半句。
即便我在走神,仪式也照旧走着,听闻一声,“起轿——”,我便知,再没回头路可走了,正如顾婆婆所言,我今日一出这王府,府门虽在,可已是名存实亡了。
被蒙着盖头,看不见道路,眼前只是一片大红,耳边是头上凤冠上的金环金钗在叮当碰响,眼看不见,更被蒙着面,轿里逼仄又摇晃,还没挨到将军府,我便觉得天旋地转,只得悄悄撩开轿帘的一角,给杜鹃比划。
“慢一点,夫人受不得颠。”杜鹃走上前对轿夫呵责,但这轿夫哪里听她这一个丫头的话,照旧摇晃,更有甚至和着喜乐调笑,“你个小丫头片子懂什么,有的地方的风俗还故意要颠轿子哩。”
杨晋骑着戴红球的高头大马走在最前,无意间回头,才看见杜鹃与轿夫咬耳朵,他虽不知杜鹃在说什么,可远远瞧见那花轿左右摇晃,更记起某些人早些时候食不下咽的状态,便也不免心有不忍,就算他不喜欢这人,他们之间却也无仇无恨,杨晋更没必要故意折腾。
“你去和轿夫吩咐一下,走得慢点,小心一些。”杨晋俯身与随行副将嘱咐,见那副将急急往后走去,才转回身照旧游街。
轿子是平稳了,可我却还是不舒服,只能听见耳畔的媒婆说着一句又一句吉利话,又被人搀着走上堂,三磕头,后来便没有我的礼数,一边是顾婆婆、一边是杜鹃,被两人扶着回屋去了。
我听见外头吃酒的人群喧闹,愈发心烦,前脚进门,后脚便忍不住撩开盖头找盆盂,杜鹃跟在我身边,甚知我意,一看我脸色便知是难受起来,慌忙倒了一盘里的红枣,由着我作呕。
杨晋的境况比我,恐怕也好不了多少,都是头一次,更何况行伍之间多酒鬼,要是哪一个人都三五杯,他早就喝得不省人事了,好在有几位长辈阻拦,说是将新郎官喝醉了,今夜可怎么闹洞房,于是众人嬉笑一阵,便也过去了。只不过有一个名唤李洵的吏部李大人,毛遂自荐来与杨晋相识,更还敬了他一杯酒,不过这一顿酒席下来,杨晋与多少人打过照面,他都记不清了,又怎能专记住一个李大人。
但有心人恐怕就知道,这位李洵李大人祖上,本是前朝老臣,本朝兵马入京以后,才归顺投降了。这是略有些遥远的掌故了,只说近来,吏部尚书夏侯家被满门抄斩,震惊朝堂内外,至于幕后检举的人,之一便是这位李大人。
我不舒坦,将军府外的另一位,恐怕也舒心不到哪里去。
自晌午时分,听见那喜乐吹打着路过她门前那道巷子,虽远,可落进她耳里也刺痛得很。若说原先,她对他恐怕也只有歉意而已,但近来这一两月,自他将她保下来,又安妥在这院里,更与她共赴欢好,她的心便远不比先前纯粹了。
“小巧,今晚就是他的洞房花烛夜吧。”月如坐在窗边,透过窗户纸,望着朦朦胧胧的月色,抬手轻轻抚上自己隆起的腹部揉按,五个月了,孩子早已会动,能让她明明白白感觉到,是有一条小命长在自己肚子里了。
小巧不敢回答,只是可怜自家夫人,由好端端的夫人,此刻又变回了小姐,更还得看着情郎,与他人入洞房。
月如心中泛起阵阵酸楚,她愈是想到,今夜过后,他便要有一个杨夫人在身边了,不论这人是不是个空架子,可名分总是她的,这十里红妆的喧嚣也是她的,她便觉得有一口气郁结在心头——她本来也不会这样计较,也不知是因有孕,还是因家中的变故。
她的手掌缓缓摩挲着自己的腹部,心中忽地冒出个念头:我怀的,要是他的孩子可多好。
恐怕是孩子通晓母亲心意,她心中郁郁寡欢,孩子也忽地不安分起来,先是在她掌下微微踢动,她自知身子弱,便不敢再在窗边,唯恐着凉,便抬手要小巧扶她起身来,饶是小巧替她撑着后腰,这起身一站,她也只觉眼前发黑。
常月如被小巧搀着坐到床边,便一手抚着小腹,一手紧攥小巧的手臂,蹙眉咬唇,一副难忍的模样,“好疼……”
小巧未曾生育过,只是听说女子生养都是九死一生,不可有半点耽搁,吓得小巧也急出了一身汗,不敢问她到底哪里疼,便服侍她躺下,自己匆匆跑出院子找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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