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这个世界上没有人能同情你,怜悯你。
我心里住了一个魔鬼。
他们说可能是我那死胎的姐姐,这叫鬼胎上身。
01.
我心里住了一个魔鬼。
他们说可能是我那死胎的姐姐,这叫鬼胎上身。
那年我十五岁,刚及笄。
嬷嬷说,过了这天,女孩子家就要准备嫁人了,通常别人家都是喜气洋洋热热闹闹的。
但是我及笄礼那天,乳母刘嬷嬷却连连叹气足足一个晚上。
酉时一过,刘嬷嬷就落了窗掩上门,让我回屋里躺着不要走动了。
据她说,这几个月外面不太平,北边的山里出现了一个魔女,已经残害了十余人,死状均很惨烈。
我央求她让我出去,今日是爹爹和晏清回来的日子。
“阿嬷,你就让我出去吧,我在自己家还怕什么呀,爹爹回来了我就想去看看他。”
“你哪是看什么爹爹。”
刘嬷嬷一边看透了我的心思,一边又燃了油灯,开始絮絮叨叨。
说我其实是记挂着爹爹的徒弟晏清,每次他回来我都要趴在墙头那棵梅花树上看,哪有一点女孩子的样子。
一边又说她也不想关我,像我们这种大户人家的千金小姐,大家及笄后都是待在自己的阁楼里轻易不下楼外出,直到出阁嫁人。
我坐在床上看她,又轻轻的问:
“可是我是从三岁开始就被关在这个小房子里,再也没出去过。”
从我记事起,就被关在后山这个小院里。
我娘去世的早,听说是生我的时候难产,我爹是城主,他的心里是天下,是他镇守一方要保护的百姓,他甚至差点忘记还有我的存在。
晏清是他在难民逃荒的路上捡回来的。他小时候嘴馋,爬上墙摘梅子的时候发现的我。
后来被我爹知道了,还挨了一顿打。
晏清自那之后就不喜欢我,更是我听说他讨厌我还有另外一个原因。
城主之位是继承的,他们都说晏清是最合适的人选,偏偏我挡了他的路。
晚上刘嬷嬷睡着了,我偷偷的打开门,从梅树根底下的洞里钻到外面,一翻身就出来了。
晏清的小师妹,我二叔的女儿苏仪看见我就骂。
“苏棠你还要不要脸了,大晚上的往别人房里钻。”
我不理她,径自往里闯。
苏仪就拔了腰间的佩刀,往我脖子上一横。
她脸上冷冰冰的:“苏棠你要是再往前一步,我就杀了你。”
我往前一步,我的脖子碰到刀锋,血珠立刻沁了出来。
苏仪吓了一跳,急忙往后退。
“师兄他近几日忙着捉拿妖女,受了重伤不说,你爹还当众骂他失职,罚他闭门思过。”
我掉头就跑。
苏仪在我身后翻白眼,她说,还以为你有多喜欢师兄呢,跟那群人势利眼一样见风使舵。
我没空理她。
我只知道,既然晏清失败了,那如果我帮晏清抓了那个妖女,是不是就能帮他将功补过?
晏清是不是就能多看我一眼?
不出一日,我就抵达了平和镇的渡口。
听镇上的人说,那妖女前日就出现在后山里。
我打算在山林里布置一个陷阱。
等我在溪水边洗完野果子回来,大老远就看到了吊起的网子里装了一个人,正在拼命的挣扎。
我成功了!
我成功的抓到了一个人。
——这个人就是晏清。
晏清看见我,眼神里突然变的很复杂,像是期盼,像是担忧,还有几分责怪和古怪。
我看不懂。
当时的我忙着手忙脚乱帮他解开绳索。
“晏清你怎么踩到我的陷阱里了。”
晏清却一把掐住了我的手腕,他的力气很大,攥的我生疼。
“苏棠你是怎么出来的,你知不知道这样很危险?”
我爹爹把我关起来不让任何人放我出去,他也知道我从小跟着他学武天赋极高,所以防着我从墙上翻出去,却没防住我知道梅树下有个洞。
“你放心,我不会有危险的。”我拍着胸脯保证,“而且我都打听好了。”
那妖女生的美艳魅惑,却浑身浴血,昼伏夜出,没有人看清她到底长什么样子。
她喜欢吃酸的,怕光。
只要有缺点,就能拿下。
只要能成功抓到她,晏清就不会被挨骂,他立了功,城主之位一定是他的。
晏清却冷冷的看着我。
“谁要你多管闲事的?”
02.
晏清要送我回去,送到那暗无天日的后山小院里。
他在前面走,我静悄悄的跟在他后面。
抬头看到他身姿挺拔,可能是因为腿上受了伤,走路有些艰难。
我布置陷阱的时候身上的玉佩掉了,他以为是我被妖女抓走了,所以急忙来救我,却不小心掉入陷阱,木刺扎穿了腿。
我心里愧疚,我还能看到他耳畔的发丝间,隐隐露出耳后的一道月牙形的疤痕,浅灰色。
我看了心里像是被锯齿拉扯,隐隐的疼。
眼看着日头西落,天色渐晚。
晏清脸上闪过一丝慌乱,立刻回头一把捞起我,把我往山洞里一塞。
他胡乱的堵住了洞口,认真的叮嘱我,不要出去,外面发生任何动静都不要出去,天亮了才能出来。
我在黑暗的洞里等了很久很久,后来迷迷糊糊睡着了。
一觉醒来,我竟然挂在三里外的树枝上。
昨晚上睡的太沉,我什么都不知道。
我向村民打听,说是妖女昨晚出现在半山腰废弃的客栈,我急忙跑过去,一脚踹开了大门。
“砰!”
破旧的木门应声倒地,我看见了晏清脸上闪现了一丝慌乱。
——还有他没穿衣服的上半身,精壮的胳膊,结实的胸膛,汗珠从他的锁骨流下,一路蜿蜒,滑落他腹部*的线条上。
我看呆了。
晏清扯了衣服,也没穿,直接往我脸上砸。
“看什么?滚出去。”
我精准的接过了一团衣服,冲过去扳着晏清的肩膀使劲摇晃。
“晏清!晏清,你该不会是被那妖女给睡了吧?”
晏清之前受过伤,被我这么用力一摇,腰间的伤口撕裂又恶化,走不得路了。
据说他昨天晚上追了妖女一夜,本来就虚弱。
我雇了马车,一边泪奔一边发誓一定要把晏清送回城里找最好的大夫治疗。
可是偏偏我忘记了我被关了十五年。
我不分方向。
我是个路痴。
等晏清醒过来,我已经策马奔腾跑反了方向,距离城主府十万八千里。
马还跑了。
晏清坐在大石头上一边看着日落一边磨刀。
我小心翼翼的蹲在他旁边,有些紧张。
“晏清,你往好处想,我往东跑了那么久,那个杀人的妖女总不能跑的比马快吧。”
晏清回头看我,说起来也奇怪,我总感觉他像看傻子似的。
峰峦的尽头是一片绵延的霞光。
晏清的态度很不耐烦。
“我受了伤身子弱,晚上若是猛兽出没我出事了,我第一个先拿你往它嘴里塞。”
说完,晏清就闭上眼睛休息了。
我不敢休息,寸步不离的蹲在他旁边守着。
因为怕暴露行踪,晏清没有让我生火,我坐在石头上抱着双臂,借着月色看晏清的脸。
他生来清冷,脸上更是冷峻,不拘言笑的时候有点可怕。
他不喜欢我,从小到大没给过我什么好脸色。
夜晚的月色有些凉,山林里的风裹在身上有些冷。
我悄悄往他身边靠,哪怕这辈子只能默默的待在他身边我就心满意足了。
晏清没有给我这个机会,他甚至眼睛都没睁开。
他毫不吝啬的送给我一个中气之足的字:
“滚。”
03.
我已经三天没合眼了。
我还很饿。
天不亮晏清就出去了,估摸着要爬上这座山头找方向,我实在是爬不动了,滚到灌木丛中捧着一串野浆果啃。
我不能死啊我还要保护晏清。
我一边啃,一边哈欠连天的时候,晏清回来了,他浑身一冷,冲上前来一拳打掉了我手上的一穗浆果。
他的力气又大又狠,抽在我手背上火辣辣的疼。
我看着满地狼狈的浆果,和手背上的红通通印子,一下子崩溃了。
“晏清你到底讨厌我什么,这么多年我真的不知道我哪里得罪了你,你就算再想让我死,你让我做个饱死鬼不行吗,我吃个东西你都不让,晏清你想让我死你就直接说,我这就去一头撞死都不脏了你的手。”
晏清也愣住了。
他看着满嘴都是红褐色浆果汁液的我,再看看我十指猩红斑斑,目光落在了那串浆果上。
“抱歉,我以为……”
他蹲下身子,掏出手绢给我擦拭嘴巴。
我一把甩开他的手,打一巴掌给一颗糖,这福气狗都不要。
晏清被我甩开,耳畔的发丝轻垂,露出耳后那枚月牙疤痕。
我看了心里一颤。
我听我爹说了,晏清全家在逃荒路上快要饿死了,他父亲一狠心和路人商量着易子而食,毕竟自己儿子下不了手。
那路人本就是屠夫,拿了刀就往他喉咙里抹,许是饿太久没力气,加上晏清挣扎,那一刀偏了,直接插到了他耳后。
正巧我爹路过救下了这个孩子,晏清耳后的伤好了,却留下一个月牙。
我心里隐隐作痛。
相比他的遭遇,我只是年幼起被关在院子里禁足而已,我过的要比他好多了。
我消了气,晏清刚准备起身离开。
我一把抓了他拿手绢的手,往我嘴巴上擦。
你擦你擦,多擦些。
不够了我再多吃些给你擦。
他不肯,扭过头不再看我。
我就抓了上次没吃的野果子往最里塞,汁液酸涩,我整个脸酸的扭曲。
我声音都有些抖。
“晏清,你该不会认为我就是那个妖女吧,可是你从小就认识我,我爱吃甜的一点也吃不了酸,我不畏光,我怎么会是呢?”
你看啊,你看看我。
我真的又冷又困。
晚上这山里越来越冷,我衣服早上沾了露水,这会已经冻的直哆嗦。
晏清依旧靠在旁边的大石头上闭目养神。
我冷的抱着手臂牙齿直打颤,下意识的就往旁边的草叶里钻,哪知晏清却开口了。
“过来。”
我没听清。
晏清又重复了一遍。
“冷就过来。”
我还以为自己听错了,晏清的语气清淡。
他说不愿意就算了,话音没落,我立刻连滚带爬的蹭了过去,抱着他的袖子靠在他的肩膀。
晏清的身上很热,暖烘烘的。
他没有再说话,可是这样就已经很好了。
“你怎么不怕冷?”我问他。
“我是境北长大的。”晏清的声音很轻,“极寒之地,比这边冷多了。”
“境北冬天会下雪吗?”
银川郡是靠着海,夏季长,即便是到了秋末也都是碧绿无边的草场,我听说往北走,那里的冬天虽然冷,可是很漂亮。
“会。”
“银川会下雪吗?”我有些困,打了个哈欠。
晏清不想让我睡,他沉默了几秒。
“等银川下雪的时候,我带你去看。”
好啊,真好啊。
我身上暖洋洋的,开始犯困,眼皮都在打架。
迷迷糊糊中,我听到晏清的声音,他对我说。
“苏棠,你别睡,你千万别睡。”
“我不睡我不睡,我还要保护你。”我的声音很飘。
我抱着他的手臂,努力的想睁开眼睛。
我说,晏清你跟我说说话吧,说说话我就不困了。
我说其实我知道我娘不是难产死的,她当年生了一对双生子,但是我姐姐是个死胎。
我娘又昏厥惊吓,大出血,还没出产房就死了,我爹说那床上很多很多血,放眼望去全都是血海,猩红。
我也不知道我什么时候睡过去的,等我醒来的时候,身边一片血海,猩红。
尸体残骸,血腥味浓厚。
我以为在做梦。
我刚撑着双手要爬起来,却感觉手上粘稠全都是血,血腥气浓厚的让我几乎作呕。
这不是梦。
我的面前尸体成堆,血流成河,我举起手,看见我十指的指缝里还卡着血淋淋的人肉。
而晏清就跪坐在这片血海对面,眼睛通红的看着我……
04.
苏仪也站在一旁,她肩膀上也被砍伤,却关切的扶着晏清。
“不是我。”我摆手。
我根本不知道发生什么事,而且我坚信我不会杀人的。
可是这一地的尸体……
苏仪拔剑冲着我。
“你还说不是你?苏棠,你难道还不知道,你为什么从小到大要被关起来吗?”
她也是从我二叔那里知道的。
因为我心里住了一个魔鬼。
他们说可能是我那死胎的姐姐,这叫鬼胎上身。
但其实她生下来的时候还没死,只是身体畸形扭曲,面目全非,却死死的咬在我的大腿上,鲜血淋漓。
我爹看了都倒抽一口凉气,命令产婆处死这个鬼胎,我娘是又惊又怕一口气没提上来,生产的时候就耗尽力气,再也没醒过来。
我三岁那年,家里的人发现我夜晚会像是变了一个人,阴森恐怖,在整个城主府游走,还差点把小厮的头当成瓜来切。
后来我爹就把我关起来了。
晏清当年无意中找到我,后来挨骂根本不是因为跟我玩,是因为他看我实在无聊每日里过的像行尸走肉,于是在梅树下面挖了个洞把我带出去了,正好被我爹看到。
我白天像个正常人,晚上就犹如鬼附身。
所以晏清不让我晚上睡觉。
我昨天晚上实在扛不住睡着了,我不仅杀了一群人,还把晏清给伤了。
苏仪搀扶着晏清站起来。
“人不是我杀的。”我眼圈红红的看着晏清。
我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可是从小到大,我只有一次失误害死了人。
“你相信我吗?”我盯着晏清的眼睛。
晏清的目光渐冷。
他的声音里更是不带任何温度。
“你要我怎么信你。”
苏棠,这尸横遍野,血流成河,是我亲眼所见。
后来,平河镇的村民围了过来。
他们手里拿着农具,有锄头,有铲子,还有铁锹扁担之类的,甚至也有镰刀斧头,警惕而又恐惧的看着我。
领头的镇长先站出来。
我杀了平河镇的人,血债当然要血偿。
我什么都没弄清楚,就被绑着去镇上的广场,他们在我周围架起了木柴,要把我活生生烧死。
对他们来说,我不仅仅是个滥杀无辜的人,还是个怪异妖邪的魔物。
我试图跟他们解释。
“我是城主的女儿,我不会滥杀无辜的。”
他们不听,只说我白天是个人形,晚上会变化出一个吃人的恶魔。
趁着天还没黑,赶紧把我烧死。
我看着人群里的晏清。
其他人我都可以不在意,可是我只想知道,晏清到底是怎么样看我。
“我只问你一句,我杀过人吗?”
晏清不回答。
苏仪在一旁冷笑。
“苏棠,平和镇的人追了你将近一个月,你每天夜里所到之处都会有人死,这是不争的事实。”
“你闭嘴!”我恶狠狠的瞪了一眼苏仪。
可能是她也怕了我凶神恶煞的样子,再也没敢吭声。
我强忍着眼中滚烫的泪水。
“晏清,我们也朝夕相处过这几日,你有亲眼看过我杀人吗?”
晏清的薄唇动了动。
“我没见过你杀人。”他仰起头看我,“可是我亲眼看到你像是变了一个人。”
所以这么多年他不喜欢我。
他再也不来看我。
他让我天黑了就躲在洞里不要出来,是不想我变成恶魔伤人。
他让我不要睡觉,是怕我睡着了就会鬼胎附身。
更何况我还打伤过他。
周围的村民举着火把,喧嚣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
“烧死她,烧死她!”
“杀人偿命,天经地义!”
震耳欲聋的声音在我耳中忽近忽远,我听不真切。
我只记得晏清说的一句话。
我亲眼看到你像是变了一个人。
我自幼被关在后院里,终日恍惚,不见天日。直到有一天,我逃了出来,世人见我避如蛇蝎,他们说,我是妖女。
01.
我没死。
死的是我爹。
我被绑在广场中央的火堆上,听着周围的人在讨论城主府爆乱,遭到内外夹击。
老城主不敌被俘,却宁死不肯交出城主大印,被斩首,头挂在了城墙上。
四周的风很大,呜咽的在头顶滚过。
我只听见周围混乱,平和镇的人听说有爆乱都开始躁动了,有的搬东西,有的收行李,乱哄哄的吵的人脑袋疼。
也有人说,我二叔在关键时刻接手了城主府,安抚人心。
晏清,我爹的好徒弟,立刻对我二叔俯首称臣。
我朝着人群里的晏清冷笑。
“忘恩负义的东西!”
晏清拔了腰间佩的剑,目光猩红的朝着我砍来。
他的小拇指受过伤,所以每次拔剑的时候会轻巧的挽起一个剑花,虎口掐着剑柄,一套动作下来行云流水。
我以前觉得这样英姿飒爽,可是如今看来,却让我胆战心惊。
晏清用力的砍了下来。
他只轻声说了两个字。
可惜我没有听清。
我耳边是呼啸而过的风,是凄厉刺耳的惨叫。
他说了什么,我竟然一个字都没有听到。
晏清砍断的是绑着我的麻绳。
我只愣一下,随后挣脱开就往后跑。
身后,苏仪追问他为什么放走我。
晏清的这句话我听清楚了,他说失手,再说了,什么神神鬼鬼的,鬼胎附身,他这个人只信自己。
我只顾得跑。
我要抱住自己的小命,我要为我爹报仇。
夕阳的光渐渐隐入山岚,夜幕快要降临。
我穿了一身白,站在夜晚冰冷的山岗。
不要以为我看不出来,这平河镇上已经没有普通的老百姓了,他们早就被二叔害死了,如今镇上全都是我二叔花钱买来的演员。
我堂堂一个城主女儿,失手杀死那么多无辜老百姓,就算是上面派人来查,也是我罪该万死。
横竖都是死。
我要让那群人,为我爹陪葬。
我拎着刀,血洗了平河镇,一路杀到了二叔的城墙下面。
我看到晏清站在二叔旁边,意气风发,他身后是娇俏可爱的苏仪,我心里一颤,手上松了力气。
噗嗤一声。
被人钻了空子,狠狠一剑刺入了后背。
我撑着身子紧紧的盯着晏清。
“晏清,我真是瞎了眼。”
二叔摆手,让人别动我。
我拖着满身是血的身子一步步走向晏清。
我知道二叔为什么不杀我,他乐意看到我们互相残杀,这就像是他以前很喜欢看的斗蛐蛐。
两个最终都得死的小玩意儿罢了,在他面前蹦跶,还能图一乐。
我拖着手里淌血的刀,沿着台阶拾级而上。
晏清站在城墙上,猎猎风声,他的头发都被吹乱了。
我甚至能清晰的看到他耳后浅淡的伤疤,我终于忍不住了。
“晏清,你对得起我爹吗,如果当年不是我爹救了你,你早就死了,你早就被人煮了吃了!”
晏清冷眼看着我,他的目光里满是讥笑。
“救我,无非是把我从一个地狱,拉到另一个地狱而已。”
晏清的天赋不如我,小时候学武吃了不少苦头。
因为我爹没有儿子,大家都以为他能继承城主位的时候,我爹却说如果不是因为我那鬼胎姐姐,如果我是正常人,城主之位就是我的了。
我爹一直悬而未决,是一直抱着希望,觉得我还能好起来。
“就因为这样,就因为不能当城主,所以你就要背叛我爹?”
“你不懂。”
晏清只回了我三个字。
这不是权力的问题了,这是如何给一个人希望,却又亲手打碎。
与其这样,还不如一开始就不要给。
旁边我二叔满意的笑了笑。
“棠儿,外姓人总归不是一家人的,他以前那么讨厌你,这几天又跟你亲近,这是有目的的。”
02.
“什么目的?”我急忙追问。
“你爹临死前不肯交出城主大印,说是藏起来了,怎么都不肯说。”
我全都明白了。
晏清为什么那么讨厌我,还要跑来跟着我。
明知道我到了晚上会鬼胎附身,还是会不离不弃的跟着我。
“所以说,这么多年你全都是骗我的?”我脚步有些虚浮,走路的时候,背后的伤口磨的生疼。
当年他偷偷跑来找我玩,硬生生用手在梅树下挖了一个月,手指都磨的鲜血淋漓,这才给我挖了一个洞,让我偷偷出来玩。
他一直在我爹身边保护他,说是会永远忠诚他一人,因为他说爹是对他最好的一个人,他会永远保护我们。
还有……
“你说等银川下雪的时候,会带我去看。”
这一切的一切,全都是假的,是吗?
他从来都没有相信过我,还一直都在骗我。
我一步一步走到了晏清的面前,站的很近,我甚至能感受到他的呼吸和心跳。
“你告诉我,这也是假的,全都是为了骗我,想拿到城主大印?”
晏清终于开口了。
他迎着我的目光,还是像以前那般,话少,冰冷。
“是。”
最后一缕夕阳沉没,夜幕悄然降临。
我浑身是血的白衣在黑暗里像是地狱里伸出的幽冥鬼爪,我用力的朝着他撞去,双手紧紧的按在他胸前,狠狠一推!
“既然你不懂什么叫做仁义,不懂什么叫忠孝廉耻,我送你一程,你下去跟我爹亲自说吧!”
晏清被我一推,踉跄的后退几步,他及时稳住了身子。
“苏棠,你放开他!”
呲!
一把利刃刺穿了我的胸膛。
我艰难的回头,看见苏仪紧张的握着刀,眼里满满都是对晏清的关切。
哗啦!
我被扔下了城墙下的百尺深潭。
冰冷的水瞬间淹没了我的身子,我只感觉刺骨和窒息一下子涌入了我的脑海。
我的意识越来越模糊……
我的意识越来越模糊。
记忆也越来越不好了。
我爹很早的时候就跟我说了,我患上了一种病,叫癔症。
这个病会随着年轻增加越来越严重,一开始只是记不清楚病情发作时候的行为,到了最后,会忘记很多人,很多事,一直到全部忘记。
我娘生下我姐姐的时候因为惊吓和大出血死了,我姐姐是个怪婴,产婆说这种怪胎活不了几年。
但是我爹心软,总是狠不下心处死她。
一岁多的时候,还是二叔狠心把她掐死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母亲和姐姐的原因,我三四岁的时候,就和其他人不一样,我像是被鬼附身了,举止怪异,白天和夜晚判若两人。
其实我只是会乱想,会胡言乱语,根本不会伤人,甚至大部分时间都是昏昏欲睡的,醒来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去了哪里。
五岁那年我是故意喊着要为姐姐报仇,跑到二叔房间掐着他的脖子喊着杀了他,二叔恼了,处死了看门的一个侍卫,说他疏忽职守。
我和我爹早就看出二叔的二心。
我爹怕二叔怀恨在心,也怕我的癔症会连累更多人,于是在后山亲手盖了一个小院,让我自己住在那里。
乳娘说,我这种病活不过15岁,年龄越大,癔症就会越严重。
若是再受到什么刺激,就再也醒不过来了。
及笄那年,我爹很认真的跟我谈了一件事,他希望我离开城主府,让我永远都不要再回来了。
那时候我才知道,二叔觊觎城主之位开始布局,屠杀平河镇的居民,杀人灭口。
我想为我爹分忧,也偷偷出去过几次,但是因为癔症晚上会到处乱跑,二叔趁机散步谣言,说我是那个妖女,残害性命,生吃活人。
趁着我想去帮晏清捉拿妖女,我爹把城主大印偷偷交给我,趁乱带了出去。
晏清估计到最后也不知道,我为什么那么容易出城吧。
03.
“后来呢?”
面前的这个人,一点也不怕我。
我把他掉落的斧子扔在地上,伸手去捡他打翻的食盒,这里还有我要吃的东西呢。
后来?
还用想吗?
我没死,我被扔在寒潭里没死成,后来被路人救了,放在这个洞里,这一晃,已经十年了。
严穆安给我送饭也已经十年了。
以前我从来都没有在他面前出现。
十年,日复一日,据他说,是他师傅吩咐他每日来送饭菜的。
食盒里是三菜一汤,甚至还有成熟的甜的有些腻的水果。
以往他放下食盒也会站在那看一看,可能是看看我到底是什么,多半是好奇吧。
等他走后,我才出来打开食盒,吃完会把食盒放回原地。
像往常一样我本是不想出来的,可是今天不知道怎么回事,他进来的时候,携带了一阵寒冷的风。
我突然就想来看看,外面是不是冷了。
银川地处沿海,潮湿闷热,这么多年一直如此。
十年了,我还是第一次感觉到刺骨的冷风。
我突然想到了那年晏清说的话,他说,如果银川下雪了,就会带我去看。
我坐在石头上,有些自嘲的笑。
十年前的话,我感觉我自己好像一个傻子。
“后来她死了吗?”
“没死啊。”我吃着食盒里黄灿灿的梨,很甜。
“没死,那后来呢?为什么不去找他们呢?”严穆安问我。
我又被拉回来了。
后来我是没死。
我忘记严穆安到底是哪一天来给我送饭的,时间太久了我都记不清楚了。
我只知道有人好像跟我说,我二叔后来没有当城主,好像是个很年轻的小伙子,在第二年春的时候,拿了城主大印继承了城主之位。
后来平河镇,甚至是整个银川都安稳幸福。
我二叔后来死了,据说是晚上做梦吓到,猝死了,也没救过来。
这样的话我还出去报仇什么,这样挺好的。
国泰民安,这是我爹的梦想。
“那她,没有想过去找他?”
严穆安又在问。
这次我不说话了。
我怎么找他呢?
或许,他根本就不想要我再出现呢?
又或者,他还以为我血洗了平河镇的居民,我是个不折不扣的魔女,血腥残忍。
也有可能,他已经和苏仪在一起了,毕竟苏仪只是有个要造反的爹,她自己还是挺好的,我自讨没趣吗不是,难道要去当妾?苏仪也不会同意的。
十年了。
我已经快忘记晏清长什么样子了。
他或许过的很好。
我的癔症已经很严重了,我已经忘记了很多人很多事,因为在这寒潭里躲着,我甚至熬过了活不过15岁的劫难。
也许,这里就是我的归宿吧。
洞口里又卷起一阵冷风,吹皱了寒潭死寂的水。
我突然觉得平静的心里好像也吹皱了。
等严穆安要走,我突然抬起头。
“银川下雪了吗?”
“没有。”
严穆安摇摇头。
我就知道。
我坐了下来,埋头吃着饭菜。
“那你呢,我很好奇是谁让你十年来不间断的来给我送饭啊?”我也问他。
严穆安收拾了地上洒出去的食物,他收拾的很干净。
“我师傅。”
“你师傅是谁啊?”
严穆安耸耸肩。
“说了你也不认识。”严穆安又停顿了一下,“应该是你以前无意中救下的人吧。”
我没什么印象了。
“不过你随身带着斧子,应该是草场附近的居民,他们是伐木为生,我记得很久以前我好像还挂在一棵树上。”
等我吃完了食盒里的饭菜,严穆安也要走了,我拍了拍手,把那斧子扔在他脚下。
“你拿走吧下次要小心点,这寒潭水很深,再掉下去我可不捞。”
“好。”
我已经很久没人说话了。
也不知道是太久没说话舌头酸,还是饭菜有些辣,现在我呛的我鼻子有些酸了,眼睛也有些酸。
雾气蒙蒙,甚至都看不清路。
我急忙转身,不想被严穆安看到。
严穆安捡起了地上的斧头,随手一掂,轻巧的挽起一个剑花,虎口掐着斧柄,收回腰间,一套动作下来行云流水。
他起身往外走,身量高大,清瘦挺拔,声音很轻。
风从洞口外吹来,他的发丝轻拂,露出耳后的淡色月牙痕迹。
“明天我还是这个时间来,或许,还能换一个故事。”
04.
番外篇:
我叫晏清。
我自小境北极寒之地长大,跟着父母逃荒来到银川的。
城主在路上救下了我,我曾经发过誓一辈子效忠与他,城主用宽厚的手掌揉了揉我的头发,他说没有谁生来就应该要为谁奉献一辈子的。
但是如果我真的想感谢他,可以在我继承城主之位后,等他垂垂老诶去世之后,替他照料他的女儿苏棠。
因为苏棠有很严重的癔症,到了晚上就会变成另外一个人。
她会胡言乱语,神志不清,会到处乱跑。
城主怕她出事,这才让她独自一个人生活在后山院子里。
我经常会找她玩,城主知道了不高兴,因为苏棠的病不能被刺激。
后来我假意讨厌她,对她冷漠,我只想能多换她的几年生命,大夫说她活不过15岁。
我十六岁这年,城主告诉我,他的兄弟有了二心,希望我能带着苏棠离开,走的越远越好。
我跟着苏棠准备走,可是她每次病情发作都会到处乱走,苏仪的父亲也是因为这样,故意趁乱杀害平河镇的居民,嫁祸给她。
苏棠就这么浑浑噩噩的被认定了的杀人凶手。
她被绑在架子上要被烧死,我砍断了绑着她的麻绳,在她耳边说。
“快走。”
我不知道她有没有听到。
然后我假意归顺了苏仪的父亲想趁机盗取城主大印,这样一来,苏二爷继承城主位就名不正言不顺。
更何况老城主的头颅还悬挂在城墙上,我是他的孩子,谁能允许父亲尸首异处。
只是我没想到。
城主大印在苏棠手里。
她一步步朝着我走来,我从她的目光里看到死灰和绝望。
我突然想,如果她能杀了我,如果她能心里好受一点,即便是我死了也毫无怨言。
可是我没死。
苏棠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暗中把城主大印塞到我的怀里。
不等我出声,苏仪以为她要伤我,出手就一剑刺穿她的心窝,尸身扔进了寒潭里。
后来,我找到了草场里的伐木工严穆安。
当时苏棠晚上病情发作到处乱跑,撞上严穆安被苏二爷的杀手追杀,苏棠救下了他,却不小心掉落山坡,挂在了树上。
严穆安按照我的要求,暗自将苏棠救了下来,一直藏在寒潭洞里。
后来我继承城主之位,也有想过接她回来。
苏棠的奶娘告诉我,她的癔症已经很严重了,受不得任何刺激。
严穆安回来告诉我,苏棠在里面一个人很好,生活的很安静,甚至癔症发作的次数都少了。
或许,她潜意识里也不想见我吧。
她已经不记得我了,不过也好,我还可以换一个身份陪着她。
番外篇·晏清
十年了。
走出洞口的时候,冷风刮过脸颊,我却不觉得冷。
铅色的云层厚厚的挤压,贴着天边一望无际的草场缓慢而来。
风席卷着,贴着枯草一路蔓延。
风里似乎有柔柔的一絮,纷飞着没入苍茫的白色。
我伸手,一片细小的雪花跌入掌心,很快就融化成一滩晶莹的水。
我抬起头。
下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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