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宝引
超小超大

第十一章

看到那人终于走进了天外天歌舞厅时,康妮忽然意识到自己忽略了一个很重要的细节,应该讲给周一凡。他其实是一个寸草不生的秃头,第一次在丽都遇到他时,他戴的是一个类似女人短发的假发,脸上还架了一副假冒的白色近视镜,蓬头垢面,像个打工的穷鬼。前天晚上见面时,他又换了一头新疆卖羊肉串的那种棕黄色卷毛,西装革履,手掐大哥大,腰别BP机,完全变成了一副暴发户的模样。尽管康妮对黑社会的情况不了解,但由于职业的关系也时常与那些地痞流氓接触,利用绑票勒索钱财,她早就有所耳闻,但真正地和一个正在进行当中的绑匪打交道,这恐怕还是第一次。她感到一丝寒气,像一条冰冷的蛇身正从裙角底下爬上来。

那人了解她的住处,肯定会直接爬上四楼。果然,那皮鞋后跟铁钉敲打水磨石地面的咔咔声,很快停在了门外。

嘭嘭,门敲得很轻。

“尚小姐,是我。”那人将嗓音压得很底,显然是嘴对着门缝在叫。

“你是谁呀?”康妮故意高声问了一句。

那人半天没吭声。过了一会,才又嘴对门缝小声说:“我是你的财神哪,快开门吧。”

“你等一下,我还没穿衣服哪。”实际上康妮早就穿戴整齐,一直守在窗前偷偷观望,她之所以尽量拖延时间,无非是想让砰砰乱跳的心平静一些。

“日你娘的,再不开门,我可要走啦。”

康妮拉开门。

那人闪身进来,在康妮的胸前捏了一把,笑嘻嘻地说:“没穿衣服?你还想在我面前装处女呀,上一回你那浪叫,现在一想起来我下面还痒痒呢。”

康妮把他推到一边,故意嗲声嗲气地警告:“你别忘罗,头两天可不许碰我,否则,我就不跟你走啦。”

“没问题,下面不行还有上面,打打飞机,吹吹萧,总还可以吧。”那人色迷迷地看着

康妮,摆了摆头,说:“走吧,我打的出租车还在外面等呢。”

康妮眼珠一转,说:“你等一下,我得先去一趟厕所。”

那人皱眉狐疑地看着康妮。

“人家不是早就跟你说了么,这两天正来事儿,所以才这么麻烦嘛。”

康妮小跑进了楼梯口旁的厕所。她本想借机下楼给周一凡打个电话,却发现这个家竟跟在身后,面对着墙壁守在厕所门口。来到一楼前厅,再不打电话可就没一点机会通知了,她灵机一动,对他说:“我去跟老板打一声招呼。”没等他回答,抽身便跑进了一旁的霍老板办公室。

霍老板在坐在办公桌前,叼根香烟,一手按计算器,一手翻着一撂白条子,正核计当月外欠的饭费。他抬头看见康妮闯进门来,立刻满脸堆笑,“秦琼,你这么急,找我有啥事?”说着,探起身抓住康妮的手。

康妮立起眼睛,小声喝道:“姑奶奶现在没功夫跟你扯,快去门口,别让那个人进来。”

秋老板一脸疑惑地瞅着康妮,问:“那个人?他在哪?”

“你别管那么多啦,守好门,我可是在帮公安局破案呢。”

霍老板虽然没听明白,但是看到康妮的表情知道她不是在开玩笑,连忙跑过去将门关严。

早上周一凡曾给她来过电话,留了一个新的手机号码。她拿起秋老板桌上的电话,匆匆拨了一遍,很快通了。“我是康妮,那人已来,我们马上出门,千万跟紧一点,我可害怕他呀。”

周一凡在电话里说道:“放心吧,赶快放下电话,不要被他发现。”

康妮长吐了一口气,没去管傻愣在门后的霍老板,挺胸抬头地袅袅而去。

马天宝接到周一凡的通报电话时,刚好驱车来到进入人民广场的三岔路口,只好赶紧调转车头,选了一条上三环路最近的中山大街急驰而去。据周一凡报告,他跟踪的是一台紫红色夏利出租车,车牌号码为A40089,刚刚进入三环,正朝天水河立交桥的方向驶去。为了避免过早暴露目标,他一直没有通知武警机动中队,打算等到摸准了那个家伙的巢穴之后,再调来众兵一网打尽。马天宝一直最为担心的也是这一点,唯恐周一凡兴师动众,场面看着挺好,气派十足,结果稍有不慎,整个计划往往转瞬间化为泡影。看来小周这家伙办案越来越成熟了,马天宝心里感到一种由衷的宽慰。

这时,忽听车窗外一阵警笛鸣叫。马天宝侧脸看到一名头戴白色头盔的交警,驾驶着红色警灯闪烁的三轮摩托,紧贴车身急驰冲到前面,还没等他看清怎么回事,那辆三轮摩托车一打把,已经横在了城市猎人的正前方。马天宝赶紧急踩刹车,“吱儿”地一声,猛烈的惯性冲击得他的几乎整个前胸压在方向盘上。

那名交警神情严肃地跳下三轮摩托,走过来用白手套敲打着车门玻璃,让他下车。马天宝只好打开车门,疑惑不解地问:“出了什么事?”

交警看到马天宝没有下车,似乎很不高兴,冷冰冰地说:“请出示你的驾驶证件。”

马天宝将驾驶证递过去,说:“同志,我有急事,请你快一点好么。”

交警接过驾驶证并没去看,而是从衣袋里掏出罚款单,拿起系着线绳的圆珠笔,在上面匆匆写了几下,“嚓”地撕下一张,抬起脸递过来说:“驾车打手机电话,罚款三百元;超速行驶,罚款二百元,共计是伍百无整。”

马天宝没时间争辩,只好赶紧把手伸到衣裤口袋里去摸,这一摸,他才恍然想到今天为了化妆去抓那他个绑架叶婉的联络人,换了外衣,却忘记了装钱。真是他娘的越急越添乱。无奈拿出工作证,边递给交警边急切地说道:“我正在执行公务,非常紧急,罚款的事,你还是……”

“噢,检察官,执行公务,有介绍信吗?”

马天宝哭笑不得,只好举起挂在裤腰上的手拷,说:“我正在追捕逃犯,请你快点处理好不好?”

“检察官抓逃犯?我还从来没听说过呢。照章办事,交了罚款再说其他的事。”

“我是没带钱,否则也不会跟你在这耽误时间。”马天宝真有点沉不住气了,踏响油门,把手伸到车外,严肃地说:“请把驾驶证给我,工作证你可以留下。明天我来找你补交罚款。”

那个交警犹豫了一下,看到马天宝的眼睛已经冒火,嘿嘿冷笑一声,一边递还驾驶证,一边将马天宝的工作证揣进衣袋里,说:“你这种蒙事儿的人我见得多了,今天可以放你走,不过明天你若是不来,罚款加倍不算,还要收缴驾驶证!”

马天宝顾不上那么多了,方向盘一打,绕过那辆三轮摩托,脚踏离合器,一伸手就挂到了四挡上,城市猎人轰叫着飞驰起来。

驶上三环,车速越来越快,马天宝看到附近没有交通巡警,赶紧用手机电话同周一凡联络。周一凡似乎并未着急,听里面的动静显然摩托驾驶得不紧不慢,他骂骂咧咧地说:“这兔崽子还和我玩神秘呢,在三环路上整整转了一圈,还他妈不下道。嘿,说着它还真下去啦。”

“你现在的位置在哪?”

“天水河立交桥。他和康妮已经下车——又换上了一辆黑色的桑塔纳出租车,车牌号看不清楚。”

“好吧,我马上就到了天水河桥,你注意一下我的车。”

马天宝驾车来到天水河立交桥,开始减缓速度,一边沿着封闭的环形车道行驶,一边注意着周围的情况。这时候在迎面开来的车流当中,他远远地看见夹缝中有一台黑色的越野摩托车,左弯右绕地急驰而来。骑摩托的人看到对面的城市猎人后,用左手攥成拳头朝天空晃了晃,继续马不停蹄朝反方向驶去。马天宝加快车速,顺着桥下的花坛绕了一圈之后,又返回到了刚才驶过的那条路上。他连连按响车笛,一下子超越十余辆大小汽车,很快追上了周一凡跨下的摩托车。

周一凡今天头戴银灰色的头盔,眼睛上罩着鼓凸的防风镜,上身穿的是黑夹克衫,下面则是一条紧贴大腿的牛仔裤,裤口还紧紧扎进美国野战兵常穿的那种高筒黑皮鞋里。马天宝没想到他竟把自己弄成这副模样,简直就像港片儿中那些横冲直撞的飞车族。

周一凡抬手朝前指了指。果然,前方车流中有一辆稳稳行驶的黑色桑塔纳,车棚上的白色出租标志,在午后的阳光下显得格外醒目。它一直沿着大道向南行驶,不慌不忙,跟随车流。直至出了市区,路面上车辆渐渐稀少,它才稍提了一点车速。但是,很快又慢了下来,在一个转弯处的路口驶下大道,拐进了一条坑坑凹凹的乡村土路。

这条路的两边均是去掉了白色塑料大棚菜地,前面不远的村落就是市郊有名的蔬菜种植乡——魏家窝堡。

马天宝将城市猎人锁在了路口道边。

下道进村的车辆极少,再驾车跟踪容易暴露目标。他骑在周一凡摩托车后座,两人叉腿驻地,一直看着那辆黑色的桑塔纳驶进村子的东部,才加足马力一溜烟尘追踪过去。

那辆出租车停在了村边上的一间土坯房的院门口。

马天宝和周一凡将摩托车藏在了一家红瓦房后面,然后,贴着房山院墙迂回到了一个废弃的菜棚矮墙后,距离跟踪目标不足10米,几乎可以听到对方的谈话。

那人和康妮下了车,付过车费,一直看着出租车走远了,左右张望了一阵,才打开院门进去。

康妮似乎没有料到竟会来到如此偏僻的地方,左顾右盼地迟迟不肯进院。“这是什么鬼地方,跟个猪窝似的。”她发现周围一个人影也没有,多少有点紧张,不禁大声嚷嚷起来:“我不干啦,我要回去,我……”

那人从院门里出来,一把抱起康妮,一边往里走着,一边骂骂咧咧地说:“若不是因为那个死丫头片子,我早就搬啦,时间不会太长,过两天等我把她送走,咱俩就进城去住。”

马天宝注意到他的院门和屋门回来之前都上了锁,这说明里面很可能没有其他同伙。所以,他和周一凡简单商量了一下,决定不必再通知武警增援,两人完全可以将那个家伙解决。

他俩一前一后翻过菜棚矮墙,几步蹿到院门两侧,从门缝里看到土坯房的双扇木板门紧闭,椽木条芭颓坠的屋檐下的窗户里,来来回回闪动的确实只有康妮与那家伙两个人的身影。马天宝转过身,摆手示意周一凡绕到房后进院,然后再伺机行动。

他俩分头从两侧会聚到后院 ,周围的地形概貌大致有所掌握,心里有了进出或截击的路线。而且他们还发现这屋没有北窗,这就等于对手又少了一条逃跑路线。马天宝让周一凡守住南面的那个窗口,他从门进到里面,两下夹击,他插翅难飞。院墙不过高出胸脯一二寸的样子,跃到里面只需稍稍用力即可。他俩跳了进去,贴着房墙伏身潜到正面,分头站好了各自的位置。

这时,忽听康妮在屋里气喘吁吁地大声说道:“你再不下去,我可喊人啦。”紧接着听到那人嘿嘿干笑了两声,说:“你喊吧,这儿,除了鬼,就乘下我啦。”又听康妮挣扎着说道:“你真不要脸,那女孩瞅着你哪。”

“她懂个屁,一个未拉瓤的生瓜蛋子。”

马天宝冲周一凡一挥手,跃身一脚踹开了房门,箭步冲到屋内。那个家伙正把康妮按在土炕上亲着,听到响声刚欲起身,马天宝已经飞身到了眼前,一把扭住了他的胳膊翻到后背,一手揪住他的头发向下一拉,这一气呵成的擒拿动作,干净利落,步步到位,一般的歹徒都会乖乖地倒撅在地上痛得丝毫不敢动弹。然而,没想到这个家伙戴的是一顶假发,马天宝一拉,手里除了一把软绵绵的黄毛,并未将他的头窝向后背。那个家伙借机转过身来,照马天宝的胸前踹过来一脚,马天宝侧身一躲,他趁势挣脱开跳到了土炕上,纵身一跃,随着“哗啦”一声,破窗而出。

守在窗下的周一凡未等他爬起来,整个人就已骑在了后背上。

马天宝将手拷从窗口扔给了周一凡,周一凡伸手接住,将那个家伙的双臂倒剪,咔嚓一声,戴上手拷。

马天宝回过身,发现被绑在一把椅背上的小女孩,正是林红梅的女儿叶婉。她的嘴里塞着手绢,小脸儿满是脏兮兮的泪痕,惊恐不安的黑眼珠一眨不眨地望着马天宝。

康妮早已跑过去,掏出塞在叶婉嘴里的手绢,一边解着绳索,一边安慰着说:“别害怕,我们就是来救你出去的。”

马天宝走到跟前,俯身用手擦了擦叶婉脸上的泪痕,把她抱了起来。

叶婉没有哭,伸出瘦小的胳膊紧紧搂住马天宝的脖子,把头枕在那宽厚的肩膀上,几秒钟的功夫就睡着了。

他们走出土坯房门时,仍骑坐在那个家伙后背上喘息的周一凡,看到抱着叶婉的马天宝,坚毅的脸上眼含泪水,心里不禁感叹一声:唉,马老兄,你的心终究也有着不堪一击的时候啊。

中午从光华商场二楼跳下去的那个家伙,被摔断了双腿,头部外表看不出什么问题,但是里面的大脑却受到剧烈震荡,一直躺在医院里昏迷不醒。据医生讲,他若能苏醒过来,至少需要24个小时。这样一来,只能从这个假江子信的嘴里挖出绑架幕后的主谋以及有关叶长江遗留下的那本神秘日记到底涉及到了哪方面的秘密和隐情。

审讯就安排在市公安局刑警大队。

他们押着罪犯返回城里,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叶婉送回到母亲身边。当看到林红梅与女儿抱头痛哭的场面,周一凡也禁不住流下了眼泪。

他们离开公安局的家属宿舍,由白显鹏处长陪着,直接将罪犯带进了刑警大队的审讯室。

这是一个没有窗户的方形房间,面积不大,四壁光秃秃的包了一层隔音绒毡,屋地当中摆着一张长方形木桌,桌上有一台录音机,对面是一个没有靠背的方凳。那个家伙似乎对这种环境非常熟悉,自动坐在了方凳上。

周一凡主审,马天宝和白显鹏坐在两侧。

“你的姓名?”

“齐卫东。”

“年龄?”

“28。”

“职业?”

“无。”

“户口所在地?”

“本地魏家窝堡乡。”

“你清楚自己犯了什么罪吗?”

“不清楚。”

“不清楚?”周一凡一拍桌子,喝问:“在你住处发现的小女孩是怎么回事?”

“是一个朋友交给我照管的。”

“这人是谁?”

“我不能讲,讲出来,我就没命啦。”

周一凡站了起来,走到齐卫东的身后,用手指敲了敲他那光溜溜的脑壳,冷笑着问:“你不说就能保住你的小命了吗?”

齐卫东咧嘴笑了笑,很自信地说:“我不是主犯,你们大不了判个三年两年,没啥了不起的,一晃就出来啦。”

周一凡一把揪住衣领,将齐卫东从凳子上提了起来,狠狠摔到墙角里,扑上前掐住下巴用力将他的脑袋顶在墙上。

齐卫东龇牙咧嘴地想喊却张不开嘴,叫声从牙缝鼻孔里迸出,哼哼叽叽,含糊不清,如同屠板上挣扎嚎叫的猪。

马天宝向周一凡使了个眼色,示意不要冲动。周一凡松开手,怒火未尽地把齐卫东重新拎坐在方凳上。

“看你老实不老实,我治不死你!”周一凡回坐位上,捺开了录音机的录音键:“说,到谁是主谋?”

齐卫东喘息着拿眼角贼溜溜地瞟了一圈,吭吭叽叽地小声说道:“警察打人也是犯法。”

周一凡又站了起来。马天宝拉住他坐下。白显鹏侧过脸,说:“我去值班室,顺便查查这个家伙有没有案底。有事随时可以叫我。”

等白显鹏关门出去,马天宝把目光盯向齐卫东,问:“你是不是打算好了不想说出那个人?”

齐卫东眨巴两下眼睛,似乎没听明白。

“那么我明确告诉你,你如果顽抗到底,我们就将你当做主犯处理,绑架儿童要判你十年以上徒刑;在今年5月25日,你冒充江子信嫖娼陷害他人并造成被害人死亡,后果严重,再判你五至九年徒刑。你最好先算一算,看看到底需要坐多少年牢。”

顷刻间,齐卫东像当头挨了一闷棍,傻愣愣地瞅着马天宝,脸色渐渐变白。他似乎抱着最后一丝侥幸心理,结结巴巴地狡辩:“你、你们没有证据认定我就是主犯。”

“孩子是在你的住处发现的,今天跟你走的那个姑娘,早已指证你在丽都冒充陷害他人,证据确凿,你是逃不掉的。”

齐卫东光秃秃的头顶开始冒汗,目光一下跌落到地上,喃喃挣扎着道:“我不是主犯、我不是主犯……”

“说吧,背后的指使者到底是谁?”

齐卫东抬起惊慌失措的目光,战战兢兢地说:“我不敢讲,这个人同你们公安都有联系,说出来,我必死无疑。”

马天宝走过去,点了一支烟,塞到齐卫东的嘴里,之后,托起他的下巴,说:“我们两个都不是公安,就是专门收拾这帮混蛋的。只要你讲出他们是谁,敢指证他们的罪行,死的就是他们而不是你。否则你也明白,即使你拒不交待,他们也不会轻意放过你的,杀人灭口,你总该听说过吧?”

齐卫东吧叽吧叽地狠命裹了两口,把烟吐到地上。他说:“都是刘一刀让我干的。” “你知不知道他为何要绑架这个女孩?”

“他没跟讲,就说让我照管几天。开始我也猜出他们是绑票,有点害怕,不过,刘一刀出手挺大方,先给了我一万块钱,并说事成之后,再加两万。所以,我才……”

“有关一本日记的事情,你听说过没?”

“日记?我不知道什么日记。平时我和他没什么接触,只是有活作了他才来找我。”

“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我们是保安沼劳老改农场的狱友,他比我早出来几年,混得也比我好。”

这时白显鹏进来,把一张电脑打印纸递给马天宝。

马天宝看到纸上打着:

齐卫东,男,1969年12月7日出生,父母早亡,无业,1996年6月,曾因强奸一名幼女罪 ,被判有期徒刑九年,于2015年10月刑满释放。

刘一刀偎罪潜逃了。

马天宝已经想到了这一点。几次暗中较量,都说明这是一个非常狡猾的家伙,中午他派去联络的人肯定不止一个,说不定他本人就藏在现场的人群里面。当时马天宝最为担心的是怕他将叶婉转移,那张绑架照片的背景,令他马上想到了假冒江子信那个人跟康妮提到的女孩,所以他要抢在罪犯行动之前救出叶婉。。

生命胜过一切,更何况叶婉还是一个孩子。

在整个案情的幕后,其实刘一刀和齐卫东一样,不过是一个马前卒。真正的主谋无疑还是田照东和乔治•斯达克。现在,之所以对他们不能采取行动,无非是这两个人在社会上都披有一层漂亮的外衣,在这层外衣下面汇聚着各方看不见的势力,没有足够的证据提出指控,不单单会打草惊蛇,而且极其容易被他们反咬一口。

由江子信被陷害至死到牛向前被无端撤职,可以看出他们对中美康泰药业有限公司内部控制极其严密,一般的人无法接近毒品犯罪的内幕。智者千虑必有一失。他们绑架叶婉,无形中暴露出叶长江的日记问题,这对整个疑案的解破无疑提供了一条新的线索。

那个神秘的寄信人到底是谁?

救出了叶婉,在案情中渐渐显露的王乔黄刘四人犯罪集团中,一死一逃,功不可没的周一凡很是得意。马天宝的心情也开朗许多。眼下那黑暗中的赌徒已原形毕露,只需再蓄集一定的力量,便可给向他掷出致命的一击。

当天晚上,他俩驱车一同来到了丽都大酒店。

热情好客的杜本正主任,推掉了手上所有的工作,在丽都餐厅里的一个装璜精美的雅间,安排了一桌十分丰盛的晚宴,招待张慧铃、马天宝和周一凡。按他的话说,新老朋友难得相聚,此乃人生一大幸事。他指了指挂在门上的一块牌匾,说:“你们瞧,我特意让餐厅经理安排在这儿——寻梦园,咱们今天一定要开怀畅饮,找回失去的梦!”

门上的那块牌匾是由著名书法家千秋功亲笔题写,寻梦园三个大字龙飞凤舞,飘洒自如,一笔一竖都透出一股抑制不住的浪漫。马天宝见了不由得想起最初遇到江心婷和她母亲上访时 ,在市委门前铺展的那条横幅上的“伸冤”两个大字,二者之间情理相距天地,不过字理行间的气韵却极其相似。据说千先生就是江心婷她们学院中文系的一名教授,看来这位教授书法家还是一个李白似的性情人物。

杜本正今天显得格外兴致勃勃,给张慧铃点了一瓶上等的法国红,为周一凡要了一瓶五粮液(他非常了解老友喝酒的脾气),末了,从裤口袋里掏出一瓶金光闪闪的洋酒,往马天宝面前一放,说:“你我虽然神交已久,可惜相见恨晚,今日为表示我的仰幕,特意从家里带来一瓶正宗的XO马爹利。”

马天宝连忙摆手说:“谢谢杜主任,我今天是开车来的,不能喝酒。”

“这哪儿成,车可以不开,酒是必须要喝的。更何况今儿个的便宴还有另一层意思,为你的老同学张大记者接风啊。”杜本正转向张慧铃求援道:“我的话看来不好使,还是请你这老同学帮帮忙吧。”

“小明,难得杜主任一片热心,你多少来上一点嘛。”张慧铃拉了拉他的胳膊。

马天宝无可奈何地笑了笑,解释说:“今天下午因为开车打手机,工作证都被交警同志扣下了,再弄一次酒后驾车,我的驾驶证就该收缴啦。”

“咳,这还不好办,喝完酒就不走了嘛,你想想,我是丽都客房部的头儿,随便开一个房间休息一晚,还不是说一句话的事?累了,洗洗桑拿,再让扬州来的师傅给搓一搓。”

“白吃白喝,再白睡,我们这不成了车匪路霸了么。”马天宝开起玩笑说。总之,他今天没打算喝酒,想尽可多留出一些时间与张慧铃单独聊一聊。自从她来到这里以后,因为案情紧迫一直没有陪她,这使马天宝总感到内心不安。

周一凡冲杜本正摆了一下手,急不可待地说道:“算啦,别一上来就打酒官司,我今天可是从早干到晚,一口饭没吃一口水没喝,肚子里空得都没感觉啦。”他冲身边的张慧铃作了一个揖,说:“张大姐,马天宝交给你处理好不好?”

张慧铃不愧是走南闯北的京城记者,伸手启开那瓶XO,给马天宝倒了小半杯,说:“他在上学时就这么固执,看来是没救啦。他不喝,我替他喝。”

酒官司被张慧铃轻松化解,匙筷攒动,杯起杯落,寻梦园里的声音很现实。

马天宝当然不会让张慧铃代他喝酒。但每一次举杯,他都是象征性地轻轻一点。

周一凡知道马天宝的脾气,想喝酒的时候拦不住,不想沾的时候没人劝得了。所以,他干脆将好友杜本正拉到跟前,你一杯他一杯地抡了起来。

张慧铃问马天宝:“那个小女孩儿最后怎么样了?”

“下午2点多才找到,他们把她藏到郊区去了。”

“叶长江都已经死了,这些人为何还要绑架他的女儿?”

“据说黄生前留下了一本很重要日记,他们想用人质换取它。”

“阴谋得逞了?”

“没有,现在没人知道日记在什么地方。”

“哦,这么复杂呀。”

这时有人敲了一下门,随后走了进来,是个年轻女人,她身着藏蓝色西装,白衬衣上系着紫红色领带,目光敏锐,气质不凡,一看便知是一位干练精明的职业女性。她手举着一只透明的高级玻璃酒杯,款款到餐桌旁,看了杜本正一眼,转向张慧铃伸出右手,说:“杜主任,这位就是北京来的记者同志吧?”

杜本正赶紧站起来介绍:“这是我们酒店的总经理潘丽美小姐。”

接着,杜本正从张慧铃开始逐一介绍,潘丽美同时向每个人伸出手握了一遍。

马天宝虽然在她一进来时就已认出是谁,但真正与潘丽美见面这还是第一次,过去只是听徐月说起过这个人,偶而也在电视的广告片里见到过她。不过,潘丽美显然没有料到坐陪的那两个男人竟会是检察官马天宝和周一凡!她虽然始终保持一种平静,就像与所有的人初次见面一样,十分热情,彬彬有礼,但是马天宝还是发现她伸过的手下意识顿了一下,惊愕的神情在眼睛里一闪即逝。

潘丽美同每个人干了一杯酒之后,特意又把透明的酒杯转向马天宝,意味深长地说:“石检察官,我们两个应该再碰上一杯,你看如何?”

“潘总经理这么看得起我,这酒当然要喝。不过,总该不会不明不白吧?” 马天宝的微笑也颇有含意。

潘丽美拿起那瓶XO马爹利,亲自给马天宝的酒杯斟满,又给自己倒了满满一杯,抬起忽然变得凝重的面孔,说:“第一、我向你表示歉意;第二、希望石检察官日后多多关照。”

说罢,她一口气将满满一杯XO喝光。

马天宝轻轻喝了一小口,冲潘丽美举了一下酒杯,笑着说:“我忘了提醒潘总经理,这洋酒似乎应该慢慢品尝。”

潘丽美大概是没有料到马天宝竟会如此无动于衷,张口似乎想要说什么,忽然身体晃了晃,她赶紧扶住餐桌,用手指按了按太阳穴,脸上强作笑容:“对不起,这酒确实厉害,各位失陪了。”

杜本正见状起身要去扶送潘丽美,却她伸手挡开。“杜主任,你、你一定要陪好在座的各位。”

说着,她摇摇摆摆地匆匆走出了寻梦园。

“潘总平时可是滴酒不沾,马老兄,看来你是真有面子。”杜本正笑嘻嘻地说着,坐回座位端起酒杯:“来,咱们继续、继续。”

周一凡打了一声哈欠,将那瓶承包在手的五粮液举起来晃了晃,看到还剩有多半瓶,皱着眉头,问:“老、老杜,你这酒不会是、是假的吧?”

“我赵老弟可真会开玩笑,丽都这地方哪儿能有假酒,”杜本正瞟了马天宝一眼,说:“你肯定是喝急啦。慢点喝,别醉喽,过一会还有其他节目呢。”

“真是怪了,这一瓶还没完成呢。怎么就睁不开眼皮了。”

周一凡的白眼球明显充血,舌头发硬,又一连气打了几个哈欠。

马天宝也感到周身疲倦,虽然从开始到现在喝了还不到半杯酒XO,脑袋就有些发沉,眼皮打架,看来今天确实太累了。

张慧铃喝的是法国红葡萄酒,度数很低,而这时她却也已红光满面,双眸放电,旁若无人地笑眯眯盯着马天宝不语。

杜本正喝的是矿泉水,只不过装进了白酒瓶里,别人看不出来,可骗不过马天宝,他每一次给自己倒酒,酒杯口边上浮出一层细小的气泡儿。当然,这也是可以理解的,在酒店里工作每天都要同各种各样人客人打交道,若是长期真刀枪地干,喝不死也成了酒精肝。不过,从他和周一凡的多年关系来看,这位杜主任的作法未免使人感到缺乏诚实。

现在,身边的两个人都出现了醉态。马天宝赶紧对杜本正说:“ 咱们结束战斗吧。”

杜本正看一下表,又看了看周一凡,看了看张慧铃,说:“还不到八点钟,太早了点儿,酒若是喝不动了,咱们喝点儿浓茶提提神,之后到夜总会跳跳舞,放松放松。”

周一凡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伸臂一挥,舌头僵硬地说:“茶、就免啦,夜总会的先去。”

马天宝一把拉他坐下。“你喝多了,再坐一会儿,用茶解解酒,然后我送你回去休息吧。”

“我是谁?赵一瓶!不可能喝多,走,也让叶小姐开、开眼嘛。”周一凡说着又站了起来,左摇右晃地抬起腿要走,不想脚下一拌,整个身体扑倒在餐桌边上,只听哗啦一声桌面翻起,上面的餐具连酒带菜浇扣在已经滚落到地上的周一凡后身上。

躲闪不及的杜本正,溅了一身的菜汤,狼狈不堪地跳到一边。

马天宝把周一凡拉了起来。

周一凡挣扎地眨着眼皮,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还迷惑不解地问:“怎么,我睡着了?”

张慧铃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搂住马天宝胳膊,咯咯笑着拍打一下周一凡,说:“你没睡,你是钻了到了桌子底下啦。”

马天宝架着周一凡,一手扶着张慧铃,边向外走,边对杜本正说:“不好意思,小周今天立了大功,心情不错,可也累坏了,请杜主任多多包含。”

杜本正过来帮着架起周一凡,若无其事地说:“石检察官,这么说你就见外啦,小周我们是多年的老朋友,到我这儿从来都是到家一样。走,咱们上楼。”

“算了,我还是送小周回去吧。”

“咳,马老兄,你这不是瞧起老弟嘛,今晚都别走,我安排一个房间,你也好多跟老同学聊聊。”

张慧铃摇着马天宝的胳膊,央求道:“天宝,就听杜主任的吧,陪我多坐一会,然后你再走也不迟呀。”

马天宝看见周一凡已经伏在杜本正的肩膀上睡着了,又见张慧铃走路摇摇摆摆,只好点头答应。

张慧铃住在六层。杜本正便在六层找了一个双人房间,安排周一凡躺下,又让服务员把那身扒下来的脏衣服送到洗衣房。临走,特意嘱咐了马天宝一句:“石老兄,千万不要走,明早咱们一块吃早茶。”

马天宝随张慧铃来到她的房间。

进了门,他把步履蹒跚张慧铃扶到床上,给她沏杯茶水放到床头柜上,转身想坐到对面沙发上去,却被张慧铃抓住胳膊按在床边。“坐在这里别动!”

马天宝侧过身面对着张慧铃,看到她躺在床上醉意憨浓的样子,忍不住笑着感叹道:“想不到时隔十几年,你倒是变得越来越像个孩子。”

张慧铃似乎根本没听到他说什么,握着马天宝的手一直没有松开,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仿佛进入到了一种梦幻状态。

马天宝感到脑袋里一阵鸣叫,眼前突然飘起迷雾,身体不由得摇晃了一下。

这时候,挂在腰后的手机响了起来,铃铃的叫声顷刻使他大脑清醒了许多。马天宝赶紧站了起来,用力眨了眨眼睛,取下手机,走到窗户跟前。

“喂,我是马天宝,你是——”

“我是江心婷。”

“噢,原来是江心婷哪。怎么还没有休息?”

“马大哥……”江心婷在电话里哽咽起来。

“发生了什么事了?江心婷,别哭,快告诉我。”马天宝知道江心婷是个自尊心很强,性格又非常坚毅的姑娘,一般的事情是不会轻意在外人面前流泪的。

“我妈住进了医院,病情很重,她说要见你一面。马大哥,你最好能来一趟。”

“好,江心婷,别着急,我这就去。”

马天宝转过身,发现合衣躺在床上的张慧铃不知何时已经睡着了,他来到床边,跪在地毡上给她脱掉鞋,又从壁橱里找出一条毛巾被,俯身轻轻地盖在她的身上。他正想拧灭床头上的壁灯准备离去,忽然发现张慧铃的脸上正悄无声息地滚落着两行泪珠。他愣了一下,猛然意识到了什么,俯身轻轻吻了一下张慧铃的前额,暗然神伤地走出了房间。

外面不知何时下起雨来,细密无声,马天宝步履沉重地走在雨夜里,悲凉和孤独的情绪如同茫茫黑夜。他来到停车场,一身湿漉漉地坐进城市猎人,掏出烟,独自在黑暗默默地吸了一阵,打开车灯,启动马达,缓缓驶离丽都大厦。

马天宝驾驶着城市猎人穿过人民广场,来到了建国路,这里距江心婷母亲住的东城区急救中心医院还有20分钟的路程。他看了一下表,时针刚好指到10点,雨夜中匆匆驶过的车辆渐渐稀少,他不知不觉地加快了车速。突然,马天宝感到脑袋里又是一阵鸣叫,眼前飘起迷雾,手脚也如同失去了感觉,他下意识地看了一下路边的景物,发现在这暂短的恍惚一瞬间,实际上城市猎人已经驶出了有几百米的路程。他正奇怪不知是自己的大脑出现了空白,还是车速过快,两束耀眼刺目的车灯迎面射来,心里大叫一声:不好,慌忙急踩刹车,车身一顿,马天宝感到自己瞬间变成了一颗飞出弹膛的子弹,身体被一种无形的力量射向挡风玻璃,随着“咣”地一声巨响,他的大脑白光一闪便失去了知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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