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江子信出殡的时间,最后敲定在周日的早晨6点。
经过与江心婷、江母多次商议,终于达成一致意见,不举行葬礼仪式,也不准备邀请直系亲属以外的任何人参加。这样的决定并非不近人情,而是恰恰经过认真的考虑,完全出于对死者本人的尊重。江子信生前性情孤僻,不善交际,那么死后,在这雾雨沧桑、风云多变的人世上的最后一段路程,当然也不喜欢有陌生人的侵扰。不过,在单独征得江心婷的同意之后,
马天宝另外又安排了两名医护人员随行。
他实在担心江母难以承受那最后一刻的绝别。
由于公安方面事先明确表示承担一切费用,医院派来的两名医护人员顺理成章可视作一次公务出诊。至于私人方面,在医院人选确定下来以后,马天宝又同他们单独见了一次面,说明情况,强调了一下时间,走时各塞了一张百元劳务费。
殡仪馆方面,周一凡周五就已搞定。
最后一个是车辆问题。虽然只多了两名医护人员,然而马天宝的城市猎人却只能坐下四位,更何况江母一旦病情严重,总该有台护送的车辆。公安局派辆车当然不成问题。问题是江家一见到警车必然反感,而且对死者也是不恭。最后,马天宝请示陈检察长,希望院里以公务的名誉派车协助。陈检察长考虑到出殡那天正好是周日,便说:“就用我的车吧,让小周来开。”
星期六的夜里,忽然下起了大雨,炸雷和狂风一直搅在城市的上空迟迟不肯离去。耿耿难寐的马天宝,一面思考着案情的最新进展,一面又不得不去设想明日出殡的每一细节和可能发生的意外情况。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雨,同时也令他感到某种憔虑。大概接近零晨3时,在一种昏昏沉沉的迷幻状态下,他勉强睡了一会儿。很快闹钟的铃声就把他吵醒,抓过表一看,时针已指向5时。出发的时间到了。
一夜大雨,将城市猎人冲洗得干干净净。小区里的宅楼、树木以及榆树墙里的水泥小路,焕然一新,生机勃勃。马天宝看到朝阳喷博欲出,瓦蓝如洗的苍穹霞光明媚,心情豁然开朗。
雨后的清晨,永远会使他感到一种生命的欢愉,给他以力量和信心。
周一凡昨天已把陈检察长的黑色奥迪开回家里,他的任务是将两位医护人员准时接到。
马天宝负责去接江家母女。
殡仪馆方面勿需再派人联络。去市第一人民医院拉送尸体,对他们来说可谓轻车熟路。
三方预定在6点钟准时赶到太平间门前。
马天宝驱车来到江家,母女二人早已准备妥当。江心婷今天换上了一身素雅的深灰色连衣裙,长发用一条白得剌目的手帕系在脑后,脸色苍白,眼圈儿灰暗,看到马天宝无言地点了一下头,便回屋搀出母亲。
江母梳洗得十分干净,眼睛虽然明显红肿,但神色却很坚毅,见到马天宝还客气地说道:“孩子,又麻烦你啦。”
邻居们大概知道了要送江子信出殡的事,听到马天宝的汽车马达声后,均纷纷走出房门,站立在各自的家门口,欲言又止地静静望着江家母女。
终于有个与江母年岁相仿的老太太走上前,拉住江母的手,近乎央求地说:“大妹子,别固执啦,怎么说邻里这么多年,又都是看着江子信这孩子长大的,就让我们去送送吧。”
江母无言地摇摇头。
“我们这些老婆子不去,总该让孩子们去吧。”
江母依然是摇头。
老太太只好将脸转向马天宝:“这位大侄子,帮我劝劝老太太,送葬人少哪儿行啊。”
马天宝看到江心婷的态度和母亲一样坚决,只好走过去,攥住这位热心肠的老太太的手,说:“大妈,您和邻居们解释一下,甄家一是不愿劳累大家,二是老太太一直还没见到儿子,心里捌不过来劲。我,代表她们娘俩谢谢大家的一片好意。”
在四合院门楼口耽搁了一会儿,马天宝的车稍稍晚到了几分钟。
就在这几分钟里,还是出现了马天宝意想不到的事情。
在小礼堂似的太平间门前的空场上,除了周一凡开来的那辆黑色奥迪外,并排又多停了两辆小轿车,一台美国房车大林肯,一台是公安白蓝相衬的桑塔纳2000。车的主人们则站在一旁的湿漉漉的草坪上,围成一圈,各个面目表情严肃地低声交谈。听到马天宝的城市猎人马达声,他们立刻终止谈话,同时都把脸转过来。
顿时,马天宝像被人狠狠地踩了一脚,说不出来的恼怒,使他不自觉地重拍了一下胸前的方向盘。“王八蛋!”
他没动。从倒车镜里,他看到江心婷和她的母亲脸已气得煞白,一动不动,紧咬嘴唇,目光里燃起抑制不住的怒火。
这些人里有市公安局的秦局长、办公室李主任和那个曾协助调查的白显鹏处长,另一拨是中美康泰药业有限公司的懂事长田照东、副懂事长乔治•斯达克和保卫科长牛向前。他们始终表情复杂地望着这边,见车上的人迟迟不动,疑惑不解地相互瞧着。周一凡先朝这边走过来。在他身后紧紧跟着两个穿白大褂、手拎急救箱的医护人员。
马天宝独自下了车。他多少有点怒气冲天地摔上车门,竭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尽量不慌不忙地迎过去。
周一凡走到马天宝身边时,小声问了一句:“车里没事吧?”
“怎么会没事!”马天宝声音虽小,火气却挺大:“你干吗不把他们赶走? 没事儿找事儿!”
周一凡无可奈何地耸耸肩,用眼角瞟了对面一眼,声音更低了:“我能管得了嘛,这里哪个不比咱俩官大。”
那两个医护人员没有跟着周一凡停下,而是一路小跑奔向城市猎人。
马天宝先与秦局长握了一下手,点点头,接着是李主任、白处长。当他来到田照东和乔治•斯达克面前时,并没有伸出手,而是抱起胳膊,脸上明显带着嘲讽,说道:“两位大老板今天怎么这么闲着?”
田照东嘿嘿讪笑两声,说:“不管怎么说,江子信也是我们的员工啊,人死了,送一送也是应该的嘛。”
“你们不是早已经把他开除了么,这时候还谈什么职工?”
“既然是一场误会,我们马上就可以改正嘛。”
一向气宇轩昂的田老板,近来忽然变得脸皮极厚,这使马天宝颇有些奇怪。
牛向前忽然认出马天宝,不知深浅地扑上来,一把扯住他的手,又惊又喜地说:“噢,是你,马天宝,老同学,你怎么也来啦?”
马天宝无奈地推开牛向前,解释说:“对不起,老同学,咱们日后再谈。今儿个我是在执行公务。”
“我们也是执行公务,牛,你过来。”乔治•斯达克指着牛向前的鼻子,怒气冲冲用老外特有的那种语调大声说道:“王,我们不要理他,走,把钱送给家属。”
田照东冲牛向前摆摆头,示意去车内取钱。牛向前赶紧跑到房车大林肯跟前,从车厢里抱来一个黑皮包,跟在田照东和乔治•斯达克身后朝不远的城市猎人走去。
这边的人不自觉地把目光跟随过去。
车里的人依然没有下来。
两个医护人员无所是事地靠在城市猎人的保险杠上。
他们看见田照东俯身头对车窗说了些什么,而后从黑皮包里拿出一撂厚厚的钱,递到里面。那钱很快又被扔了出来,像冥钱一样散落一地。牛向前慌乱地弯在地上左抓右捕。这时只听乔治•斯达克大声嚷嚷起来:“你们中国人,没礼貌,太无理了……”
马天宝笑了,对身边的秦局长说:“这些美国佬,以为所有的中国人都见钱眼开呢。”
秦局长的脸色已变得很难堪,一言不发地瞅着那边。
那位办公室李主任沉不住气了,皱着眉宇,问:“她们怎么还不下车?”
“你们不走,她们是不会下车的。”
“这也太过份啦,秦局长这么忙,还亲自前来看望家属,她们到底还想怎样?”
“不是她们想怎样,而是人死在了你们手上!”马天宝的话也开始有火药味了。
李主任的嘴张开后上下卡动两下,大概是没料到马天宝会这么说,一时语塞。
秦局长的脸不但难堪,而且又已拉长。他阴沉着对马天宝说:“我们先走,请你代我向死者的家属表示歉意。”
秦局长坐回车里。
田照东和乔治•斯达克也一脸灰色地钻进大林肯房车。
转眼间,这些怀揣各种不同目的的人踪影皆无。
就在那位田老板上车时,与坐在另一车里的秦局长,相互瞅了一眼,神情会意莫测,就像两个极为熟悉的人之间的示意。这使马天宝砰然心动,仿佛挂在空中的半截钢轨被敲了一下,余音长久地在脑海里不肯逝去。
殡仪馆的头顶黑纱的面包车到了。
下车要进太平间看儿子的江母,被马天宝和两位医护人员拦住。当那个装有江子信尸体的长条木箱被四个工人抬出来时,江母哭喊着,疯了似地向前扑,死活跟着要进面包车去守护儿子。所有在场的人都被江母撕心裂肺的哭声打动了,犹豫不决地看着马天宝作决定。他话没说,硬是将江母抱进城市猎人里。
一路上,江母激动的情绪难以控制,不停地哭喊着,捶打着马天宝的后背:“你们为什么不让看我的儿子,天啊,还有公理没有?你们这些杀人犯-----”
其实,昨天晚上,赶在雷雨之前,他与江心婷就已去过太平间,由公安局的白显鹏处长陪同,对江子信的后事处理做最后检查。这一次市公安局确实动了血本了,他们给江子信买了一套五千元的藏蓝色西装,高级立领白衬衣,猩红领带是真丝剌绣的花纹,脚蹬一双意大利棕色皮鞋。化妆师请的是市歌舞团的专家,浓淡相宜,红白均称,头发黑亮,蓬松形,简直如同一个幸福安睡的新郎。
江母见了会是一种怎样的感受?
马天宝知道处理得越是生龙活现,对当娘的越是一种致命的伤害。这一时刻,只能留在最后,否则老太太很难支撑到殡仪馆。
在火化室的前厅内,工人们将江子信的尸体放到一张类似医院里的救护床车上,掀去白布单,简单整理了一遍,便退了出去。
江母在江心婷和马天宝的搀扶下走进来。
后面紧跟着两位医护人员及周一凡。
当江母终于认出躺在对面床车上的正是自己儿子时,她一把推开江心婷,推开马天宝,一个人放慢脚步,似乎担心惊动熟睡的江子信,小心翼翼地蹑着脚尖走过去。她立在床车前,呆呆地看了很久,俯下身,用一双抖颤的手开始轻轻抚摸儿子的脸颊,头发,仔细拂去衣襟上的灰尘。
江母最后将脸贴在江子信的胸前,双手紧紧抱住儿子的尸体。
没有哭声,没有语言,仿佛一座凝固的母子情深的雕像。
两个面戴口罩身着工作服的工人走出火化室走,来到江母身后。他们没有停顿,一个走到床车的一端,作出推车的姿势;一个弓身去搬起江母。他们一丝不苟,配合熟练,如同一条流水线上的两个机械人。
江心婷颓然跪在地上,双手掩面,消瘦的肩膀剧烈抖颤。
马天宝跑过去,扶住摇摇欲倒的江母。老太太面孔呆滞,目光极亮,一眨不眨地死盯着缓缓而去的床车。
当那床车被推进火化室玻璃门的一刹那,江母终于撕心裂肺地叫出一声:“我的儿哟——”便身似中弹一挺倒在地上,双目紧闭,口吐白沫,四肢抽搐。
马天宝和奔过来的周一凡要将江母抬到一旁的长条木椅上,但是被两位医护人员制止。他们把江母就地放平,迅速地打开急救箱,开始了一阵紧张的抢救工作。
二
从殡仪馆回到江家,两位医护人员又给江母注射了一支镇静剂。临走时,他们把马天宝悄悄拉到一边,建议明日最好送老太太去医院检查一下,他们怀疑患者的头部有问题。他们一直将马天宝看成死者家庭中的一员。
这件事他没有告诉江心婷。
周一上午,马天宝驱车来到甄家。江心婷已去学院上课。江母一个人在家,看来身体依然十分虚弱,合衣躺在床上,连睁开眼皮都显得有些吃力。马天宝说明来意。江母执意不肯,她同样担心江心婷的学业,如果真的检查出病来,接二连三的打击她能承受得住吗?马天宝的理由是无论如何也应先去医院检查,找出病症,至于治疗问题可在结果出来以后再作打算。当然暂时还要尽可能地对江心婷保守秘密。
然而,江母还是不肯答应。
马天宝几乎是硬性架着老太太来到医院。他没有走挂号排队之类的正常看病程序,而是直接找到了上次协助作尸体解剖鉴定的那位内科专家,给江母全身上下作了一次全面检查。又给头部进行了CT检查。
当天下午CT片出来,老专家仔细看过片子之后,对马天宝说:“头部左侧有一鸡蛋大小的肿瘤,需要住院进行手术治疗。”
马天宝问:“是否可以拖延一段时间,哪怕就一个月?”
老专家说,到了这样年龄的人,作脑瘤手术危险性很大,而且恢复阶段需要很长的时间,当然是尽早为好。不过,如果家里存在什么困难,晚一两个月也不会有什么大碍。听完,马天宝心里宽松了许多。
他问:“整个手术治疗下来需要多少费用?”
专家想了想,说:“大概至少3万元吧。”
马天宝知道这也是江母执意不肯进医院检查的一个主要原因。
马天宝赶在江心婷回家之前,又一次来到小四合院里。
江母对她的病情还一无所知,看到马天宝想问又有些担心。她不怕死,怕的是拖累江心婷。
以往马天宝总是来去匆匆,好像有忙不完的公务。这一次明显不同,他陪着江母坐在床头,给老太太讲起了自己母亲的故事。江母听到最后,已泪流满面。这时候,马天宝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个存款折,放在江母的手上,说:“大娘,这钱您老留下治病,等江心婷考试结束,您就住院手术吧。”
江母坐起来要把存折塞回给马天宝。“孩子,这些日子累坏你啦,这钱我不能要……”
马天宝站起来,目光凝重地望着江母,说:“您已知道这钱的来历,能给您老治好病,让江心婷读好书,我在母亲的像前,心就会感到安慰一些。”
“孩子,我……”江母感动得不知如何说是才好。
“这件事千万不要告诉江心婷,她还小,自尊心又强,又很敏感,知道后会有压力,影响学习。”
马天宝走后,江母打开存款折,一看吓了一跳,整整5万元。
出殡以后,江心婷开始利用晚上的时间,对江子信卧室里的遗物进行认真仔细清理。她希望从中能够发现哥哥被人设计陷害的真实原因,寻找到幕后操纵者的一些蛛丝马迹。这两天来,从马天宝的言谈举止中,她已隐隐约约地感觉到他们的案情侦查陷入某种困境。他们对她的工作似乎寄予很大的希望。说也奇怪,自从处理完哥哥的后事,她觉的自己像变了一个人,心气不再浮躁,头脑也冷静了许多, 做任何事都有一种超然物外的感觉。
在江子信的遗物中,除了一些衣物等日常用品以外,最具有查找价值的东西可分为两大类,一类是电脑和那一盒盒软盘;另一类则是书。
江心婷的电脑操作水平只适合于一般性的文字处理,那些关于程序设计软件开发以及信息高速公路电子邮件之类的新概念,对她来说还很遥远。
家中只有一台386兼容机,它是江子信的心肝宝贝,只有到了周日或周六,江心婷才可以坐到对面敲敲打打一阵。而且还必须是在江子信的亲自监督指导下进行。他说在这台老爷机里面,有他苦心设计至今还无法命名的程序,乃至未来得及复制到软盘上的读书笔记、没有写完的论文等等,总之一句话,这是他的命根子,你把它一旦搞乱套无疑等于谋财害命。他的另一套理论是,你学的是中文系,只要先学会打字排版就可以应付日常工作,将来生活条件改善,买一台奔腾机,再联上英特网,到那时你就是可以神游世界的女王啦。
其实江心婷对电脑颇感兴趣,一开始完全是出于一种好奇心理,后来则恰恰是因为哥哥。江子信下班回家,吃完饭,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打开电脑,即使是在读书或做着与电脑毫无相干的事,他也是让电脑处于一种开机状态。当然这其中他时不时地都会心血来潮地跑到跟前噼噼叭叭地敲上几下,就像一个神经兮兮的诗人,常被一些莫名其妙的灵感所鼓动。他对电脑的执迷程度,简直如同热恋中的情人,那敲击键盘所发出的脆响,对他来说就是摄魂索魄的银铃般的笑声。
然而,江心婷的查寻却是从书刊的整理开始。
她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曾触摸过电脑了,对键盘操作已感陌生,担心无意中碰触哪个键钮,说不定会把什么有值价的东西删除掉。她打算向电教馆的教师认真请教之后,再对那一张张软盘进行分析。
江子信的书籍很多,几乎全部是药剂医学电脑应用方面的,偶尔有几册泰戈尔赫诗集尔博斯的短篇小说集,几本美国Microsoft公司出版的英文杂志。它们占据在一个足有一面墙大的书柜里,每一层格的书口上方落有黄黑色的颗粒状灰尘,粘在指尖上随便摸任何一处都会留下半截指印。因为许多书刊中都夹有大小不一的提示性纸条,她不得不从每一册查起,将它们一页页翻开,再举到空中抖动几下,以防遗漏。
在江子信的卧室里,江心婷就像许多外国影片中勘查现场警察,认真投入,一丝不苟。
但是,结果却令她非常失望,没有发现任何可疑之处。
近乎绝望的江心婷,如同坠入一个孤立无援的漆黑深渊。冥冥中,她终于想起一个人。一想到这个人,那永远闪烁着自信的微笑,就仿佛历历在目。
三
在马天宝的心目中,周一凡当然是一个很不错的年轻人。
俩人多年共同办案,配合默契,绝少纰漏。在检察院领导和同志们的眼里,他俩也是一对儿令人羡慕的好搭挡。不过,马天宝总觉得他和周一凡之间,还是存在着一种说不清楚的距离。虽然俩人相差仅仅五岁,属于一个年龄段上的青年人,然而在某些问题上却明显表现出两代人的不同性格。小周工作起来是没说的,认真,投入,甚至玩命,同样玩起来也是没有什么条条框框。特别是办案遇到挫折的时候,他该吃的吃,该喝的喝,麻将照打,小舞照跳,完全是那种革命喝酒两不误的现代青年。相形之下,马天宝就觉得不知是自己未老先衰,还是周一凡缺乏一种检察官应有的使命感。
总之,他俩在生活的态度上存在着明显的差异。
但是,这一次马天宝不得不改变观点,刮目相看。周一凡神不知鬼不觉地给了他一个意外的惊喜。
在不到两天的时间里,他像大海捞针一样,将那个神秘失踪的妓女挖了出来。她所出据的证词,不但彻底推翻了对江子信的诬陷,而且提供出一个假江子信存在的线索。这无疑说明在这个巨大的阴谋背后,存在着一个幕后操纵者。他是谁呢?
另一个收获是,周一凡并没陶醉在找到了卖淫者的喜悦当中,而是顺藤摸瓜,通过好友杜本正又了解到丽都大酒店的一些内幕。叶长江生前,几乎每月定期在丽都与田照东、刘一刀等人聚会,他们的聚会极其神秘,绝不许任何圈外的人介入,具体地点也非常特殊,昔日大多安排在潘丽美的总经理办公室,后来又转移到夜总会徐月的办公室。他们聚会的时间一般都很长,甚至连饭也要让人端进去。更令人奇怪的是,每当这些人聚到一起商议什么事情的时候,潘和朱竟像无家可归的宠物,脾气暴躁地在楼内乱蹿,常常无端地朝手下的工作人员发火。
显然她们也被排除秘密核心之外。
从表面上看,这些内幕似乎与本案相距甚远,然而实际上却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唯一令马天宝生疑的地方,就是这位过份热心的杜本正,为何要如此对待与他有知遇之恩的田老板。周一凡的解释很简单,一是俩人的关系非同一般,二是田老板已露出要将整个丽都交给徐月管理的迹向,一朝天子一朝臣,徐月一旦上任必然要对手下几个重要部门进行调整。首当其冲的就是客房部主任这个位置。杜与徐似乎存在着某种矛盾,杜始终认为徐月是一个完全靠色相向上爬的女人,没什么文化,根本不懂经营,与现任总经理潘丽美相比有着天壤之别。
江心婷打来电话时,大概是晚上九点多钟,窗外的夜空已黑得十分彻底。马天宝在半小时前送走周一凡后,没有开亮房间的灯,躲在黑暗中一直合衣躺在床上吸烟。丽都大酒店总经理潘丽美的形象正由远而近地走进他的视线。这个女人确实非同寻常。在本市的几个上星级的大宾馆大酒店中,丽都的效益最好,名气也如日中天,几乎成了全城的一道风景,大凡各单位接待重要宾客必然要到丽都,似乎它已成为最高接待规格的标志。这说明潘丽美在经营管理上确实有一套。刻薄地说,她与徐月同样是利用田照东这块跳板,一脚踏入商海,然而相比而言,她明显要比徐月多有心计。凭直觉,马天宝隐约意识到将来某一天潘很可能会成为案中的一个举足轻重的人物。
江心婷在电话里简单地说了一下这些天的清理查寻情况,最后提到那个设有密码而无法解开的文件,她显得十分焦躁不安,语调近乎仇恨:“我真想砸碎这台混蛋电脑,它简直快把
我气疯啦。”
马天宝在接电话时,眼睛一直扫视着窗外楼下,他很清楚他们的侦查工作已经开始接近案情中心,枪杀与陷害的幕后操纵者,就快被拨去面纱,露出本来面目。他的直觉一向很灵敏。这个时候,那个躲在黑暗中的赌徒说不定也在秘密注视他的行踪。“你把这个密码文件使用通配符烤贝到软盘上,半个小时后,到胡同口西边的那个酒店等我。”
马天宝带上手枪,又把那十年前还是在大学读书时买的红外线望远镜掖进怀里,锁好房门,悄悄来到楼下。在他所居住的这个花园新村,许多人家购买了夏利奥拓等小型轿车或天津大发,也有一些开桑塔那的出租汔车司机,他们的车都与马天宝一样,装有生人一触即刻发出警笛的防盗装置,每到夜晚就沿着小区里的通道依序摆放在楼下。马天宝来到他的城市猎人旁,利用查看倒车路线左右环视一遍,没有发现什么异常情况,便蹬车发动引掣。他开着城市猎人轻松自如地驶出小区。
马天宝是在离开小区驶往三环路途中发现有辆黑色的标志在跟踪他的。那辆车始终与他保持在三十米远的距离,混夹在大大小小的过往车辆之中,不慌不忙,像一条黑色的鳗鱼时隐时现。等到上了三环路时,车辆渐渐稀少,马天宝一面突然加速,一面开始从倒车镜里向后观察。果然,那辆黑色的标志如同被抽了一鞭,立刻跟随着提高速度。马天宝心里笑了,不知哪跑来的二混子,竟然不知天高地厚地学起了外国电影里的俗套。他知道与这种水平低劣的家伙们玩跟踪游戏,简直是在跟幼儿园里娃娃逗哏,即无聊又无味。他立刻驶离三环,从路口一出来,就直奔街边华灯四射的华联商厦。
在夜光辉映的大理石停车场,他锁好城市猎人,装作一副浑然不觉的样子,悠然自得地打着口哨,朝明光瓦亮的玻璃门走去。
进了商厦之后,湮没在人群里的马天宝即刻抽身返回门前。透过一尘不染的巨型玻璃,他看到那辆黑色标志匆匆驶进停车场,车门倏地打开,四个穿着同样深色西装,就像是从同一个模子里做出来的大汉,疾步朝这边奔来。
每个人的右手都像黑手党一样,死死地插在后背的衣衫里。
他们的手里握的是什么?
当然至多不过是一把砍刀或菜刀之类的凶器。在本市的地面上,还没有几个敢如此肆无忌惮地玩枪 。
马天宝在柜台上随便买了两包方便面和一条红河牌香烟,故意明晃晃地抱在胸前,迎面朝那几个大汉走去。
他们撞见马天宝,均下意识地愣了一下,之后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散开,躲在人群里远远地注视着。
马天宝重新开动城市猎人。
这一次,一路上他连倒车镜也懒得望上一眼,直接绕过人民广场驶进新华路,将车开进检察院的大门,停在了办公大楼的台阶下面。
他下车进楼,同样连头也未回一下。
马天宝来到自己的办公室,拉开灯,在窗前晃动两下,仿佛是走到办公桌前坐下了。实际上他已溜出办公室,迅速跑到楼的一层,从后面的便门出去,翻身越过检察院与法院之间的铁栅栏墙。
他从法院的大门又回到了新华路上。
那辆黑色标志轿车,在距离检察院的大门不到十米远的人行道上,悄无声息地停着,安静得像一头死牛。
马天宝想像得出,那四个家伙正在不遗余力地盯着他那办公室窗里开着的灯光。
那一夜不熄的灯光,肯定会令他们浮想连翩。
马天宝从怀里取出红外线望远镜,他想偷偷地记下这辆标志的车牌号码,他还记得最早到被枪杀者王鹏家调查时,发现他的儿子王晓川是在交警工作。求他帮忙查寻一下,看看这辆破车究竟是哪个王八蛋的。
然而,车的牌照实在无法看清,上面粘满了泥巴,看似长途跋涉风吹雨淋,其实完全人为所致。
蠢猪也有狡滑的时候。
马天宝收起红外线望远镜。他想,江心婷此时说不定已经急得真的快要疯了。
他乘出租车赶到宜宾胡同口时,那个挂着郑氏笔体招牌的糊涂酒店已快打烊,虽然门前的一棵老柳树上攀挂的五颜六色小彩灯依然闪烁着星星般的眼睛,立在树下的音箱依然裹带笑声播放着赵本山《相亲》那段小品,然而,透过彩色日光灯闪亮的玻璃窗,可以明显看到里面的餐桌周围空空如也。
他让司机稍候片刻,自己下了车,眼睛迅速地扫视着四周,急匆匆走进酒店。
江心婷坐在酒店内的一个角落里的餐桌旁,正等得焦急不安,看见马天宝推门进来,立刻像小鸟一样飞了过来。她的眼里闪动着几颗泪花,充满企盼和怨恨,举起胳膊用力捶打着马天宝的胸脯,嚷道:“人家还以为你出事了呢。”
马天宝朝趴伏在服务台上抬起头观望的女服务员努努嘴,示意小声点,拉着江心婷来到酒店外面。他压低嗓音说:“把软盘交给我,你赶紧回家休息。”
江心婷手攥硬塑透明的软盘盒,却迟迟不肯递给马天宝。“我和你一起去弄,别忘了这是我哥哥的遗物,说不定我会帮上什么忙。”
“天太晚啦,你还是回家吧,明日还要上课,抓紧时间休息。”
“不嘛,我就要去。”
“你怎么变得不听话了,这么晚不回家,你母亲会急坏的。”
“我同妈妈已经讲好,去你那里查帮助哥哥的案子。”
马天宝犹豫了一下,无可奈何地摇摇头,说:“好吧,快上车,我们抓紧时间。”
一路上,马天宝基本没怎么讲话。他只是悄声告诉江心婷有人在跟踪他,让她明白办案可不像侦探小说里写得那样有趣,危险随时都有可能发生,免得日后她再搅合进里面来。车在路过人民广场时,他特意让司机绕了一个弯,驶进了新华路。快要接近耸立在夜幕中的检察、机关大楼了,马天宝又让司机开进了人行道,他清楚地看到前方那辆黑色的标志轿车,依然心满意足地守在那里,一动不动。他偷偷地扯动了一下江心婷的衣襟,让她注意即将擦肩而过那辆小轿车,嘴角抹着一丝讽剌的微笑,小声说道:“瞧,这帮愚驴还在监视办公楼里的那个马天宝,看样子这一夜得轮番站岗啦。”江心婷即刻领会到这些家伙肯定又是被马天宝捉弄了一回。
出租车一直将他俩送到花园新村小区里面。
他俩上了楼,打开门,进屋后并没有立刻开灯。马天宝拉好窗帘,又让江心婷帮着将一条毛毯挡在了窗户上,这才点亮台灯,掀开电脑上苫盖的白布单儿。
这台台湾产的586宏基电脑,还是三年前马天宝参加本市体委举办的武术散打比赛获得冠军后的意外奖品。
当年在市体委搞体育彩票有奖销售过程中,有人举报存在严重的舞蔽行为,并做为一条重要新闻首先被晚报披露,引起全市市民的愤怒。市监察局与检察院、公安局三方组成联合调查小组,进驻市体委审查办案。马天宝是代表检察院一方来到市体委的。 当时正流行现场办公,每天调查小组成员都要来到彩票售销现场,一边监督,一边向那些随意招募来的销售员调查。市体委为了搞好这次有奖售销,显然事前进行了认真精心组织策划,与一家广告公司联合同时举办无级别武术散打擂台赛,以便唤起市民的关注,前来踊跃购买。彩票的头等奖是夏利牌微轿车,擂台赛的冠军奖品则是新型北京吉普“城市猎人”,如此巨大的诱惑力,几乎一夜之间将全市的市民变成了红眼赌徒。
马天宝对那辆崭新的墨绿色城市猎人尤为感兴趣。不过,考虑到自己的身份,他终究还是抵住了诱惑,只是偶而看几眼擂台上的热闹场面,猜想着这台充满个性的吉普不知会落入谁的手中。
彩票销售和武术散打比赛均临近尾声的时候,马天宝的手脚已经痒得难以控制,他发现连续多日最后一个蹬台,最后一个取胜的竟是一个个子不高,剃着寸头的白脸书生。这个人眉宇凝重,一言不发,搏击前的动作也很古怪,低头,右手捂在胸口,似乎在默默祈祷。更令人不解的是,他每一次取得胜利的招数几乎同出一辙,将对手举过头顶,顺势扔到擂台边,就像一个深稔日本空手道的武林高手。当然被摔在台边赶上有点功底的对手,至多一瘸一拐地讪讪而下。可是如果遇上的是不知深浅愣头青,那场面就多少令人惨不忍睹了,趴在擂台边上不是嗷嗷衰嚎,就是四肢一蹬一踹地抽搐。而那个获胜立在擂台中央的高手,目光里则充满轻蔑。
后来马天宝在人群的议论中才知道,他是日本留学生,还是一个系上了什么段位的空手道高手,因为酷爱中国武术专程到本市的体育学院的武术系进修。大概是从小看多了《地道战》《打击侵略者》一类的电影,马天宝一直对小本日和美国佬没什么好印象。
他在临近傍晚的最后一场擂台赛前,脱去了检察官制服,按规定戴上护胸和头盔,站到这个日本留学生面前。等他重复了一遍赛前的祈祷,马天宝即刻开始主动出击。两人一来一往,左右周旋,过了五六个回合之后,对方终于一把揪住了马天宝的护胸,一手擎起他的小腹举向头顶。
就在台下众人又是一片惋叹惊呼声中,马天宝从空中一掌击在对方的后腰脊椎穴,顺势头朝下一滑,双手抓住对方的双腿,手提臀压,顷刻,这个日本留学生被他牢牢地坐在了屁股底下。
终于能有人为中国人出了一口恶气,擂台下响起一片欢呼。
第二天的本市的《城市晚报》就用通栏标题打出:检察官小试身手,日本留学生臀下称臣。更有趣的是还冒出许多是似而非的传闻,将马天宝演义成了一个当代霍元甲。
其实这个名叫三木武介的日本留学生,对中国武术执迷的忘我探求精神,多少还是令马天宝有所感动。赛后他一连几日找到马天宝,拿出一副死缠乱打誓不罢休的架势,非要学会弄懂马天宝那天制服他的招数。没办法,他只好简简单单地给三木武介演示了一遍。三木武介便就地一跪,神情庄重地叫了一声:“师傅。”马天宝未应声,他还用那半生不熟的中文解释:“中国有一字之师,也应有一招之师。”末了,为了表示他对中国这个一招之师的敬意和感谢,特意赠送给马天宝一台台湾产的宏基牌586电脑。
自从接手“6•5”枪杀案以后,马天宝一直没能抽出时间敲打电脑,盖在白布单里的机身上仍然落了一层灰尘。他简单地用嘴吹了一下键盘,便插上电源,启动主机。
江心婷自己搬来一把椅子,紧挨在马天宝的身边坐下。
马天宝的电脑操作水平,肯定在江子信之下,江心婷之上。别看水平一般,可装入这台电脑里的运行系统却很先进,有MIRDOS95,还有北大方正最新版本的维思,一般的软盘均可解读。
江心婷打开硬塑磁盘盒,将那张无法解读的带密码软盘塞进驱动器B孔中。
马天宝按目录文件的路径显示,先将文件烤在机内的硬盘上,接着令其进入编辑状态。果然,打开文件之后,屏幕上立刻显示要求输入密码的信息。
“就是这样,没有密码,就像没有开门的钥匙,永远被挡在门外。”
江心婷情不自禁地叹一口气,无可奈何地又说:“我是不行了,什么办法都试过啦。”
马天宝始终没有讲话。他紧锁双眉,盯着显示屏,点燃一根香烟,拼命似地吸了几口。
他先把江子信的体重、身高及年龄,各选其前面的两位数,按不同的排列顺序分别输入了一遍。
结果均为:密码输入错误。而且,文件随即退出编辑状态,返回到初始的硬盘C:上。
“江子信办公室的电话是多少?”
江心婷想了想,说:“49168435。”
马天宝边听边打,未等江心婷念完,电脑“铃”一声,又是一条输入错误信息。
“江子信的出生日期。”
“1967、11、26。”
马天宝输入的是:671126。报错后,又改为:261167。同样是错。
“好吧,试试你的出生日期。”
“1976、02、16。”
马天宝参照上一次的排列组合,又试验了两遍。
结果仍是一无所获。
“你母亲的生辰日期。”
“1938、05、31。”
马天宝这一次放慢了速度,就像一个赌徒已输尽了资本,小心翼翼地拿出最后一批筹码。38、05、31。
奇迹发生了,电脑显示屏上如同梦幻里的星晨一般出现蓝质白字。
江心婷情不自禁地搂紧马天宝的胳膊,将脸贴在那宽厚的肩膀上,喃喃地说了一声:“日记,哥哥的电脑日记。”
马天宝内心振颤了一下,仿佛与什么东西产生共呜,整个身心浸泡在温暖的水盒里。江子信伟竟是用他母亲的生辰日期做为密码,每天抒写日记的时候,他都要重读一遍母亲的生辰日期。这无疑说明母亲在他内心所占的地位。伟大无私的母爱,对他,对江子信,对那些生活残缺的人生,就像一轮永远照耀的红日,使你感到阳光灿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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