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宝引
超小超大

第五章

像所有的检察官一样,马天宝经历过无数次的挫折和失败。

人们常常把追寻案犯比喻成狩猎,将罪犯看成是荒山密林里的野兽。其实,这是一种非常美化浪漫的想法。在马天宝眼里,尤其是做为检察机关针对国家工务人员犯罪的查剿,两者之间更像是黑暗中的赌徒,赢输难料。很显然,这一次遇到的绝非一般的对手,无懈可击的侦查方案突然漏洞百出。转眼之间, 赌桌上的牌局便起了变化。

6点多了。此时马天宝已有两日足未出户,每一次遭遇挫折他都要把自己紧锁在家里,对失败的原因进行冷静反思。他就像一个正在进行开颅手术的外科医生,将储存在大脑里的案情细节,从头至尾,小心谨慎,不放过一丝一毫的瑕疵,进行放大剖析。几天来的追踪调查表明,虽然自始至终紧紧围绕着叶长江做文章,然而却一直无法触摸到他枪杀王鹏的真正动机。原本打算通过对江子信嫖娼案的追查,一箭双雕,挖出叶长江犯罪的根由,找出设计陷害江子信的祸首,现在,随着妓女尚洁的突然失踪,所有的行动计划顷刻陷入一种死胡同的境地。

他仿佛眼睁睁地看到高高摞起的筹码滑向对方,而那神秘莫测的赌徒,此时正躲在黑暗的角落里露出得意的微笑。

马天宝闭上眼睛,用力拍打了几下脑袋。在思考过程中,必须排除一切不利因素,否则你会无形中夸大对手的实力,不知不觉地落入圈套。他打开电视机。

距中央台新闻联播还有一刻钟,荧光屏上正插播本市产品广告,忽而卫生巾,忽而美容霜,忽而保健口服液,画面上不停地变换着骚首弄姿的美女。别小瞧这不起眼的广告,它所涵盖的信息最具原始形态,没有受到社会集团的加工,不含任何政治倾向,却能真实地体现一种社会的潜意识。马天宝正是由此感受到女人在现实里正遭受到媒体的侵害,甚至被操纵,被左右,她们中的很多人都在不自觉地将自己与商品混为一谈。

在含金量最高的时间里,电视画面上开始出现丽都大酒店的广告,充满诱惑力的酒店黑白景色,豪华奢嗜的内部设施,伴随着一句广为流传的广告词:欢欣告诉你的朋友,不满请跟潘丽美说(潘系总经理)。画面很快转入夜总会女模特表演场面,众星捧月般地推出模特皇后徐月,最后一个巨大的特写定格在她的脸上。同时打出一行白字:天丽礼仪公司常年招聘女模特。

2015年2月14日,徐月向歌舞团领导正式打了一份停薪留职的申请报告。多年来本市的歌舞团一直处于人心涣散状态,演出无人观看,一年四季仅靠财政那点可怜的拨款勉强维持开资。白天全团上下大眼瞪小眼,无所是事,等到了晚上,则各显神通,乐队的唱歌的,散布在大大小小的歌厅酒店,热火朝天地捞着外快,就连一向无足轻重的美工,转瞬间就变成了炙手可热的装璜大师。惟有舞蹈队的男男女女,从早到晚无所事从,完全成了无人问津的闲烂肉。徐月属于舞蹈队中的大龄青年,虽然未婚,身条姿色保持得依然如同一个少女,可是她心里面十分清楚,真正属于她的青春岁月已经日薄西山。她充分地意识到改变自己人生命运的时刻到了。

实际上,真正给她命运带来转机的是比她还小两岁的潘丽美。潘丽美最初到歌舞团是一名美声唱法的声乐演员,后来她改唱民歌,不久又换成流行歌曲的通俗唱法,再后来干脆提出辞职,到中美康泰药业有限公司当了王懂事长的随身秘书。在丽都大酒店筹建初期,她找到关系并不怎么紧密的徐月,劝她入伙共同经营酒店。当然既不懂管理又无资金入股的徐月,不可能一来就被委以重任,潘丽美建议她先从服装模特表演干起。最初由于马天宝执意反对,徐月多少还显得有些犹豫不决,在经过潘的介绍认识田照东总经理之后,她立刻变得义无返顾。在徐月的眼里,这位名声显赫的田老板果然不同凡响,就像一个智慧超群的点子大师,仅一面之缘,就把徐月的未来描绘的阳光灿烂,栩栩如生。

徐月了解马天宝的性格,知道2015年2月14日这一天,将是他俩结束长达十余年恋爱关系的祭日。这天晚上,她第一次拿上马天宝交给她多年却一直未动的门钥匙,来到马天宝的住处。打开房门,一个人在黑暗中静坐了很久很久,之后,她便像这里的主人,拉开灯,把房间仔仔细细打扫干净,又从床底下翻出一堆脏衣裤袜。她没有使用摆在厨房门旁的那台全自动双缸洗衣机,而是拿来一个洗脸盆,坐在屋地当中一件一件地就用手去搓。洗好一件,走到阳台上抖开,凉晒一件。这是她有史以来第一次为马天宝洗晒衣服。此时一种做为人妻的甜蜜油然而生。洗完衣,她在卫生间又冲了一个澡,然后铺好床,全身一丝不挂地钻进被窝里。棉被有一股浓烈的汗味,躺在里面有种依偎在马天宝怀里的感觉,徐月在沉醉中很快安然入睡。

大概将近黎明时分,徐月从一个甜蜜的梦境醒来,睁开惺忪朦胧的眼睛,发现黑暗中马天宝独自坐在写字台前,呆呆地凝视黑夜沉沉的窗外。

她轻轻唤了一声:“小明。”

他似乎没有听到,依如雕塑般一动不动。

她掀开被窝,赤脚跳下床,来到身后,伸出双臂搂住他的腰,将脸紧紧贴在宽厚的脊背上,来回不断地轻轻摩挲。

他的呼吸变重,身体却更加僵硬,好像竭力在控制自己激动的情绪。

她的身体像蛇一样慢慢移到前面,屈膝跪在他的大腿上仰起脸,发现那近乎僵滞的面孔上挂着两行晶荧闪亮的泪珠。

“小明……”

她一边喃喃地低唤,一边用嘴轻轻吸吮颗颗不断的泪水。

他终于抱起她,来到床前,小心翼翼地给她盖上棉被。

徐月闭上眼睛。在多年的相处中,无数次烈火般的冲动,均被一个充满诗意的诺言平息。他俩还在中学时代,就相约要把那一美妙的时刻,留在遥远未来的新婚之夜,那将是双方互相奉献的最好礼物。但是——

徐月再次睁开眼睛时,却发现马天宝坐在写字台后面,一口接一品地狠命抽烟,目光冰冷,猜不出里面是讽剌还是鄙视。

她彻底绝望了,仿佛受到了一种极大的污辱:“马天宝,你混蛋!”

她跳下床,疯了似地穿上衣服,将那把钥匙狠狠砸在马天宝的身上,扭身跑下楼去。

秦局长打来电话,客气地恳请马天宝帮忙,替公安局做做江子信家属的工作,接收尸体,尽早出殡。江子信的尸体一直存放在市第一人民医院的太平间里,24小时冷冻,每天的费用是570元,这笔开销对大衙门口公安局来说,纯属小菜儿一碟。要命的是家属一天不接收尸体,一天不火化,就存在着一种无形的压力,一块去不掉的心病。

马天宝在没有表态之前,先试探性地问了一句:“听说参与叶长江一道审讯的还有两个人,一个叫何志勇,一个崔大辉,这俩人您打算如何处置?”

秦局长在电话里无可奈何地笑了:“马天宝哇马天宝,都说你是个催命鬼,看来这话是一点不假呀。放心吧,这俩人我已让他们停职反省,交待问题。”

最后,秦局长一再表示,江子信后事处理的一切费用均由公安局承担,而且还要给死者家属一大笔赔偿金。马天宝这才松口:“我试试看吧。”

马天宝不是有意为难秦局长。一个司局级领导,又是市委常委,如此礼贤下士也确实令人心热。更何况他完全有把握作通江心婷和她母亲的工作。问题的关键不在这里,近些年国家司法内部的一些害群之马愈发猖狂,特别是基层公安人员对犯罪嫌疑人,时常实施刑讯逼供,影响极坏,极度损害了政府在老百姓心目中的形象。江子信之死就是典型的一例。马天宝早就有所耳闻,一种所谓渴加困的审讯方式,在某些干警中间颇为流行,它即可以让犯罪嫌疑人迅速作出交待,又可轻松逃避法律的制裁。若想刹住这种歪风,首先就需要给那些手掌大权的领导施加压力,引起足够的重视,才会下决心有所改变。

几分钟过后,陈检察长又打来电话。当然他绝不会像秦局长那样客气,马天宝是他得意的部下,他的每句话,就是一道命令:“即然你与家属关系不错,任务就必须完成。我不想听什么解释。”

马天宝找到江心婷。

因为知道她即将面临期末考试,马天宝尽量长话短说。他简单地把解剖尸体的结果讲了一遍,把鉴定书的复印件给了江心婷一份,并说自己已经拍好了一些照片,即使日后向市公安局提起诉讼,江子信的尸体也无长期保存下去的必要。他建议还是接收遗体,对死者应该尽早入土为安。

江心婷听完长时间沉默不语。

她没有立刻反对,这说明对马天宝的信任程度较之以往有了很大的提高。从哥哥莫名其妙被抓到死,从跪卧市委门前请愿再到家中被砸,整个一系列事件构成一个巨大的阴谋,仿佛一团团迷雾笼罩在江家,使的她决定任何事之前不得不慎重考虑。

“你是受人之托吗?”

她说这话时仰起脸,很认真地盯视马天宝,似乎这个问题对她十分重要。

马天宝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点点头。他觉得自己没必要去撒谎,尤其面对比他小好多岁的江心婷,那样做他的良心就会不安,甚至有一种犯罪的感觉。

“既然是这样,我凭什么要答应他们?”

“公安局的领导确实给我打过电话,我们的头也要求我完成这个任务。其实,新的验尸报告一出来,我就一直在想这个问题。”

“你也在想,是为公?还是为我,为我母亲?”

“客观地讲,双方面的原因都有。”

“我怎么看不出来?恐怕更重要的还是为了维护当权者的利益吧。现在,哪还会有人为平头百姓着想!”

在马天宝的印象里,江心婷一向是十分自信而又果敢,言谈举止,有时候就像一个饱经风霜的男人,可今天的话语里却带有很浓的孩子气。 “你这话太绝对了。好人总是有的,如果世界上不存在善良,也就无所为有什么坏蛋啦。你说呢?比如我就是一个好人。”越严肃的话题,越应该在轻松的气氛下进。他希望江心婷在他面前能够轻松一些,把他当成一个老朋友来看待。

“坏人总是把自己看成是好人,所以,他才自以为是,永远真理在手的样子。”说完,她才觉得这话说得虽然充满哲理,却像是在讽剌马天宝,而且比较形象,禁不住笑了。她多少有些不好意思,把目光迅速移向别处。

马天宝本能地意识到,这是一个好的转机开始,必须趁热打铁,让江心婷心里明白江子信尸体的问题解决并不意味着案情调查结束。不过,真正的幕后策划者到底是谁呢?

“在整理江子信遗物过程中,你有没有发现什么可疑的东西?”他试探性地问,他根本不指望会得到回答,只是有意提醒一下。

“他的单位我们始终未去,办公室到底留下了什么东西,一点都不清楚。”

“哦,为什么?清理死者的遗物应该有家属在场,难道他们就一直没有通知你们?”

“没有。我哥刚刚被抓,问题还未搞清,他们就匆匆宣布开除单位。按常理他们很清楚我哥的为人,本应该从公司的角度向公安局交涉,可是,他们不但没有这样作,反而却落井下石。如今人死了,更巴不得一脚踢开。”说到这儿,她的脸上掠过一丝忧忧的怨恨,“我一直怀疑,陷害我哥的人,就出在他们公司内部。”

“ 噢,你根据什么推测?”

“ 我哥他对工作非常投入,除了家就是单位,很少与外界接触,谁下这么大力气陷害他肯定不是一般的矛盾。”

失踪的女妓,真伪难辩的嫖客,还有一个打匿名举报电话的晚报女记者,在江子信周围秘密地形成了一个环环相扣的作案网络,可谓费尽心机。而且,在此案中居然能够调动刑警大队的副队长,一个正红日中天的严打英雄,显而易见,这绝非一般的小人物所为。

“你讲,江子信曾暗示给你,对自己遭遇不测已有准备。那么,在他的卧室、电脑或软盘里说不定会留下什么意想不到的线索,你最好抽时间认真查找一下。本来我很想亲自去作这件事,但是考虑到你母亲能不能理解,担心再受到剌激,所以才——”

江心婷忽然想起来说:“你不提我倒忘了,他卧室里的东西始终没人动过,我母亲一直天天那么守着,总是幻想有一天我哥会突然回到家里。”

“这我早就猜到了,你哥的后事一天不处理,你母亲的心就悬着一天,更何况再加上担惊受怕,身体怎能熬得下去?”马天宝看到她暗然神伤的面孔,在深深的忧虑重压下渐渐变得苍白,真想像待自己的小妹妹一样揽在怀里,尽可能地多给她一些安慰。“你要坚强些,照顾好母亲,功课也不能荒废,其他的事情由我来处理。放心吧,加害江子信的人,我总有一天会把他缉拿归案!”

江心婷凝望着马天宝,清澈明亮的眼睛里充满信赖和感激,同时也隐含着一丝淡淡的忧虑。她担心地问:“他们势力这么大,会不会对你也要下黑手呢?”

马天宝笑了,他轻蔑地哼了一声,说:“我正盼着他们出现呢,那样就可以面对面地较量,省得我们还要像捉鬼似的四处寻找。”

俩人分手的时候,夕阳已落,嫣红的晚霞染红了校园里的楼顶和树冠。

江心婷面露倦色,眼睛柔弱地怯望着马天宝,悄声试探着问:“你若是不忙送我一趟行吗?”

马天宝伸手刮了一下她的鼻尖,多少有些责备地说道:“记住,以后不许跟我这么客气。怎么说,咱们也是一个战壕的。”

他开车一直送到宜宾胡同里面,从后备箱里替她取下自行车,亲自推到四合院门楼的高台阶上。江心婷示意他进来。他努嘴嘘了一声,悄脚迅速地坐回车里,冲窗外摆了摆手,车身一顿,缓缓而去。

江心婷立在台阶上,一直望着那辆墨绿色的城市猎人消失,才暗自轻叹一声,推起自行车走进院里。

马天宝没见过父亲。

在一个没有高岸雄悍躯体庇护下成长的童年,你很难寻觅到有多少快乐的时光。

更何况,没有正式工作的母亲,患有严重的肺结核病。半夜里,你常常能够伴随着一声声咳嗽看见孤灯下,母亲额头裹着一条湿毛巾,手捶胸口,竭力喘息的痛苦形象。这样的日子,你所有的企盼和童心,都会在一种潜在的孤立无援的恐怖中丧失贻尽。

马天宝清楚地记得,最初母亲每天都是坐在家里的土炕上,面前堆着小山一样的火柴盒或专门用来装中药丸的小蜡盒。她右手一把剪刀,左手一瓶胶水,动作快捷,双手如梭,一个个硬纸片瞬间改变模样,成了方方圆圆的工艺品。等积攒到满满的一小三轮车后,母亲就会牵着他的手,将那些粘好晒干的或方或圆的小盒,送到距家不远的一个街道纸箱厂。

后来,因为那磷粉和浓浓的蜡油味,常常刺激得母亲咳嗽不止,她只好放弃了这项生计,在家里改作山楂糖葫芦。当然这是在冬季。等到了烈日炎炎的夏季降临,母亲再推起那三轮车,走街串巷,高声叫卖“白糖冰棍,小豆冰棍……”

在马天宝开始念小学一年级的时候,母亲像被一个巨大的希望鼓动起来,脸上时常露出心慰的笑容,病情似乎有所好转,她每天也起得更早。在赶去沿街叫卖之前,母亲又增添了一项新的扩大家庭收入方式——拣废品。那时候,他和母亲,还有徐月的父母,仍住在未经改造的一片老城区里,灰砖平房,家家门前有个独立的小院。这个小院便成了母亲拣回来的废品积散地,每到刮风下雨,或大雪纷飞,街上行人稀少,母亲就会鞠身在院里的废品堆上,一件一件地清理分类,把纸壳扎成捆,将旧鞋装进袋,把各种各样的一拉罐砸扁……马天宝在上学的路上,偶而遇到母亲,看见她一个人弓身在居民区臭气熏天的垃圾堆上,头戴一顶脏得发黑的白帽子,一身不合体的破旧衣,手攥一根长长的铁钩,仔仔细细寻觅着什么。

这一充满心酸惨烈的场景,尤如一幅浓重彩的油画,永远凝固在马天宝的脑海里。

大概是小学三年级,他遇到了一位奇异的老人。这老人是他们这所小学即将退休的体育教员,已经多年不带学生上课,唯一的工作是辅导经常代表学校外出表演的业余武术队。马天宝不是小武术队的成员。但是,这位老人不知何故偏偏对他这个明显孤僻而又倔强的小男孩产生兴趣,在一个阴雨绵绵的傍晚找到家里,与母亲认真长谈了一次。第二天,母亲在出去拣废品之前,把睡眼朦胧的马天宝叫起来,让他去到人民公园(后更名为团结湖公园)里的假山下,找那位老教员。马天宝来到公园的假山下时,看到见那位老人换了一身宽松的绸缎衣裤,在一片柳树林中的空地上,正身轻如燕地打着一路拳脚。马天宝看了好一阵,老人终于手掩丹田,缓缓地舒了一口长气,冲他招了招手。他走过去。老人一边让他将腿担在树权上,一边神情严肃地告诉他:“从今天起我就是你的师傅,你就是我的徒弟,咱们要学的不是那种表演性的花拳秀腿,是一种非常实用的搏击功夫……”

马天宝就是从这一天开始,每日天蒙蒙亮起床,穿上运动衣,白球鞋,一路小跑来到公园,压腿,站桩,打沙袋……老人姓张,名叫子卿,天津石门人,幼年跟随一个江湖人称张三的拳师学习武术。在晚清时期,这位张三在平津一代名声贯耳,侠胆义肠,来无影去无踪,以偷窃贪官恶商家中的财物,施善给急需钱用的贫苦百姓而闻名,成为轰动一时的“飞天大盗”。后来张三终于被官府捉拿归案,落得满门抄斩,血洗海河。据马天宝的师傅讲,张三传下来的这门武功,有个令人百思不解的怪名,称为拦手门,至今还不被大多数的武术界人士所知晓。

1982年4月,师傅张子卿逝世,享年86岁。

这一年,马天宝考上了北京中国政法大学法律系。在四年的大学生活里,他利用课余闲暇,又跟一位名叫瓦洛里的古巴黑人留学生学习拳击。通过习武,再加上四年离家在外读书闯荡,马天宝由一个孤僻沉默寡言的少年,遂渐变成了性格开朗,乐观向上的年轻人。1986年7月,他终于大学毕业,回到了家乡这座新兴的工业重镇。他最初的愿望是想当一名打遍人间不平事的大律师,后来在毕业前夕的实习过程中改变了主意,他发现在没有陪审团参与定案的法庭上,律师形同虚设,判案结果完全取决于法官的个人倾向。他想做一名刚正不阿的大法官,却又看到在监督机制还很不健全的现实生活中,由于法律条款存在许多缝隙,法官判案的上下左右回旋余地极大,个人素质的高低直接关系到断案的正误。说白了,就是在缺乏民主商议的情况下,即使你认为真理在手也极容易产生冤假错案。

马天宝最终决定去当一名检察官。

对马天宝的任何选择,母亲永远支持。儿子长大了,而且还有了正式工作,这是做母亲的最大满足和心慰。只是徐月始终持否定的态度,理由很简单,检察院是所有政府机关中最穷的单位,她为此事一直梗梗于怀。

多年以后,当他跟周一凡谈起此事时,没想到他竟也持同样的观点:“你真是个大傻B,当年有那么多机会就应该选择法院,难怪徐月跟你呕气!”

“我们还多少管着点法院呢,俗话说就高不就低嘛。”

周一凡多少有点恨铁不成钢地瞪着马天宝,说道:

“你是真糊涂还是假糊涂?没听人家老百姓常说:公安黑,法院贪,傻B呵呵检察官!”

其实,一个从困苦低层挣扎长大的孩子,对金钱的认识绝不会比一般人差。尤其对马天宝来说,母亲饱受穷苦生活重压的形象,在他内心深处永远不曾泯灭。他清楚地记得,在他工作以后,工资虽然微溥,但足以保证母子二人的日常开支。但是,白发苍苍的母亲一如即往,就像拧紧了发条而无法使自己停顿下来。在马天宝一再的劝说下,她第一年放弃了山楂糖葫芦的制作,第二年将卖冰棍的小推车送给了别人,但拣破烂儿的营生却执意不肯放弃,她说她一旦呆在里家不作事就会生病,权作把拣破烂儿当做一种锻练身体吧。那时老城区已改造完工 ,家也已迁进六层高的楼房,母亲拣回来的废品已无处存放,她便专门到一些大商场或工地,把拾到的旧纸箱扎成高高的一捆,扛在肩上直接送到废品收购站去买。马天宝深知劳作一生的母亲,就像长久飞驰的列车,那巨大的惯性已无法停顿,如果有那么一天真的停下来,那些由常年不停磨损而质脆内裂构成的身躯就会轰然倒塌。

然而,那一天还是来了。

母亲是在一个细雨蒙蒙的早晨,悄无声息地走了。她就像长舒的一口气,就像疲惫不堪的身心终于得到松弛,神情安祥,乏倦。

在送走母亲多日之后,马天宝忽想起那个铁锈斑斑的工具箱。那是他在一次办案归来很晚的夜里,跪在母亲的遗像前,他轻轻地拧开了工具箱的暗锁,拉开门一看,竟是钱,一摞摞整整齐齐,面值从一角到一百元,如同银行小姐精细捆扎,满满一箱。马天宝粗略一算,足有四十余万,这使他大吃一惊!

他从中挑出一撂。这是近年来已很少见到的,那种票面上印着民族兄弟驾驶收割机的伍元纸币,马天宝用一层透明的蜡纸裹好,做为对母亲的纪念重新放回到工具箱里。其它的全部存进了银行。

他从来没有动用过母亲留下的这笔巨款,也从未对任何人说起,包括徐月。他知道,那里面的每一分,都是母亲的血肉。

两天了,马天宝始终没有露面,周一凡心里猜想这家伙肯定又是躲在家中闭门思过。多年的共同办案,他已掌握马天宝的一些规律,比如在案情分析与实际情况出现意想不到的出入时,他都表现出强烈的自责,一个人猫在家里拒绝接见何任人,包括他周一凡在内,直至找出错误原因,又一个新的侦查方案成熟。虽然这样,可是周一凡一想到自己被丢在一边,心里仍有一种不舒服的感觉。他觉得马天宝的表现未免有点过于自信。他周一凡可不是一个饭桶。

周一凡出生在清真寺一带的牛街,并在那里长大。那是本市中的一个古老的回民社区。该区居住着基督教徒,此外也有许多天主教徒。当然年轻的一代除了依然保持着不食猪肉的传统,已很少再去清真寺里做礼拜。由于周一凡自小在这里长大,至今在这儿还有许多朋友。其中一个叫杜本正,当年初中毕业同样呆在家里待业时,他曾和周一凡一道各自推着一台自行车,车后架上摆着盖有白纱布的大面板,走街串巷,高声叫卖伽糕。

俩人一同念了三年业大毕业后,周一凡来到检察院,杜本正进了市政府招待所。杜由伙食采卖逐渐提升为所长,而且把个连年亏损的衙门似的单位,经营得红红火火,颇有些名气。1995年1月,丽都大酒店建成前夕,杜本正被股东田老板高薪挖过来,聘为客房部经理。

周一凡又一次来到丽都,找到杜本正。上一次找那两个保安核查证词,就是杜本正提供的帮助,事先探明了情况,一步到位,没出现丝毫纰漏。一见到周一凡来,就知道还是为了那件奇怪的嫖娼案。“怎么,那个婊子不见了?”

“失踪啦,她可是关键性人物,是真是假惟有她一个人清楚。”

“这很好办,女模特都不是凡人,转几个够得上台面的歌舞厅还跑了她了吗?”

“说得挺容易,人又不认识,怎么去找。”

杜本正轻蔑地嘿嘿干笑两声,操起桌上的电话,让手下去把大厅墙壁橱窗上有模特队表演的照片取来。

照片送上来了。他指点着照片上的一个女模特的人头,说:“就是这个婊子,你拿去找吧。”

周一凡觉得这位杜本正不但够朋友,而且还真有一些韬略,天生一个干侦探的材料。

有了这张照片,周一凡又从另一位朋友那里借来一辆幸福牌摩托车,一天到晚开始马

不停蹄地在各大歌舞厅和夜总会之间奔跑。他想让马天宝瞧瞧,我赵某人也有露脸儿的时候!

天外天歌舞厅座落在人民广场南面的建国大街上,乳白色的四层圆形小楼,所有的窗口均被闪亮的不锈钢板封闭装璜起来,远远望去,如同一个神秘的宇宙飞碟。昨天晚上11点钟左右,周一凡在这里发现了那个名为尚洁的女模特行踪,她正从舞池中下来,嗲声嗲气地陪着几位油头粉面的人物饮酒。

当时周一凡并没有惊动她。

他选定翌日午后,黄昏前夕,这段时间即无客人,陪舞小姐差不多也休息过来了,讯问的时间可以放长一些,说不定她掌握着许多无人知晓的秘密。

为了这次行动,周一凡做了周密的安排,事先从公安局那里借来一身警服,摩托车当然也换成了白底蓝字的公安专用摩托。检察官的装束,在一般的老百姓眼里还没有形成共识,常常错看成又是某个部门底下新成立的收费大队,或者卫生防疫什么的着了新装,不足以引起对方的重视。公安的服装就不同了,有目共睹,一出现就明白带枪抓人的来了,尤其是到了歌厅夜总会酒吧一类的地方,没有几个见了不胆战心惊的。这种环境,即使没作愧心事也怕鬼叫门。三陪问题,说大就大,说小就小,管与不管,抓与不抓,关键要看裹在这身衣服里的人的想不想去干。

周一凡进了门厅,没张口,一个依在吧台上昏昏欲睡的女服务员,立刻跑到里面喊来了歌舞厅的老板。

老板是个年龄相仿的年轻人,姓霍,从前在站前摆摊卖服装,发了财,就把乡镇企业局的招待所承包过来,办起了天外天歌舞厅。过去他常下歌厅夜总会泡酒吧,发现这个行当挣钱比在大街上风吹晒容易得多啦。投资虽然大,风险也大,但诱惑力同样也大,正所谓无限风光在险峰。他的歌舞厅开业还不到一个月,各方面的关系还处在初建时期,心里的底气不是很足。

周一凡的出现,先就使他一阵心慌,怀疑说不定又是周邻的那个竟争对手告了密,要给他点颜色看看。“公安同志大驾光临有失远迎,请多多包含。”

这位霍老板一个劲地点头哈腰,又是递烟又要沏茶,小小年纪学的一副日本鬼子面前的汉奸德性。

周一凡只是用鼻子哼哼两声,便说:“我要找一个人。”

“您说,我马上给您喊来。”

“是个女的,名字叫尚洁。”

“尚洁?”年轻的霍老板心里松了一口气,即然不是冲歌舞厅来的这就好办多了,他咝咝哈哈地吸着气,拧紧眉毛很认真地想了想,说:“没这个人哪,一共不到二十个女服务员,名我都记得清清楚楚,没姓尚的……”

“她不是服务员,陪舞的小姐。”

“公安同志,您这就冤枉我啦。咱们这个歌舞厅没有陪舞小姐,舞伴一律客人自带。”

“你装什么蒜,昨晚我便装来过,问过服务员,她就是你这个歌舞厅专职陪舞的。如果你敢阻扰公安办案,我先封了你这歌厅!”

“岂敢,岂敢,您别生气,就算我这儿有陪舞小姐,可也没有您找的这个人啊。”

周一凡掏出那张照片拍在吧台上,指着尚洁的人头,问:“你敢说不认识她?不承认是你们这儿的陪舞小姐?”

霍老板俯过身来,伸长脖子,看了半响,抬起头,一脸疑惑不解地说:“您说的就是她?她不姓尚啊,姓秦,叫秦琼。”

周一凡心里直乐。“我不管她叫秦琼还是叫张飞,快,带我去找她。”

这位霍老板乘乘地走在前面,周一凡跟在身后,两个人一直爬上四楼顶层,来到用胶合板隔扎成的鸽子窝似的女服员宿舍。在一扇挂着花布帘的门前,秋老板轻轻敲了几下,语调小心地说:“秦琼,你起来了吗?有客人找你。”

“烦不烦啊,还没到点就来了,让他们在楼下等着,我睡够了下去。”

霍老板回头看了周一凡一眼,不好意思地冽嘴笑了笑,重又敲了两下:“是们公安同志,来找你——”

“公安的有什么了不起,我又没犯法,连个好觉都不让睡,真是的。”

“秦琼,公安的人我们可得罪不起呀,你还是开开门吧。”

“唉,门没插,进来吧。”

周一凡先走了进去。

看来这位秦琼小姐还真是一直午睡未起,穿着粉红色的溥纱睡衣翻身从床上坐起,将一双光溜溜的长腿伸到床沿下,她盯着周一凡上下打量一会,朝对面的空床努努嘴,掉过脸去冷冰冰地说:“秋老板没你啥事,走吧。别忘喽,让人送上几罐冰茶来。”

周一凡看见这位秋老板一脸谦卑地后退着,讪笑着连声说道:“你们谈,你们谈,我这就让人送冰茶来。”并随手带上了门。

秦琼一直看着门关上,才转过头,神情像换了一个人,用一双滴溜溜的黑眼珠紧盯着周一凡,笑嘻嘻地问:“民警叔叔,这么急找我,有啥事呀?”

她说这话时故意探过头来,让睡衣的胸口下坠,半遮半掩地露出浑圆白腻腻的乳房和胸沟儿。周一凡无形中感到了一种压力,就像掉换了两个人的位置,他反而成了被讯问对象。吭吭,他用力干咳两声,从文件夹里取出笔和纸,口气极其严肃:“我是来向你核实一个证词的。1997年5月25日,你以尚洁的名字,曾给一个名为江子信的男人提供性服务,地点是丽都大酒店,时间是晚上9 点30分至10点30分。”

“八百年前的事啦,你们黄队长要的证我也给出了,干吗还来找我?”她猛地扬起脸,奇怪而又愤懑向后拢了一下披肩的长发,说:“要管,你们就应先管住那些臭男人!”

“就是因为你的证词,我们才不得不到处找你。”周一凡缓了一下口气,说:“在我们对江子信的尸体进行解剖鉴定过程中,发现你提供的证词与事实存在较大的出入。”

“你说什么,尸体?那个人他死了?”

她难以置信地瞪圆眼睛,直怔怔地盯着周一凡,刚才还红潮浮泛的脸颊,此时如同迎面泼了一盆凉水,忽青忽白。

“法医和专家均认定江子信生理存在严重缺陷,不具备性交能力。所以,需要向你核实一下,那天晚上的那个男人是否有……总之有没有毛病?”

“没有。”

“真的没有?”

“没错,别的记不住,可那天出事儿啦,而且他折腾那么长时间又没给钱,我当然不会忘记。更何况,”她犹豫一下,兀自笑了,说:“他一上来,我就知道遇上了职业杀手。”

“职业杀手?”

“这是我们的行话,常指那种有经验又有耐力的客户。有时候也管他们叫做枪手。遇上这种人,就得自认倒霉。”

“当时你问过他的姓名吗?”

“没有。我们从来不问客户姓什么,叫什么,既使他主动告诉你,也常常是假的。谁都明白,这又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只要给钱,管他张三还是王二麻子。”

“这就奇怪啦,你根据什么认定他就是江子信?”

“叶队告诉我的,他说他叫江子信,那就叫江子信呗。”

“现在,你还能认出来这个人吗?”

“当然,他还欠我的功务费呢。”

“如果日后遇见他,一定要给我打个电话。”

“没问题。到时候可帮我要钱哟。”

“好吧,请你认真看一遍讯问笔录,没问题就签上你的姓名。”

她匆匆扫了一眼,拿起笔龙飞凤舞地写下尚洁两个字。签完名,她又笑嘻嘻地半眯双眸,问:“民警叔叔,需不需要按手印?你若没有红印油,就用我的口红。”

周一凡还真忘带了,只好顺势说道 :“行,口红指纹也不错嘛。”

这时候,一个女服务员用托盘端进来四听冰茶,放在两床之间的条桌上。临走,又毕恭毕敬地说:“秦姐,需要什么就喊一声。”

“看来这位霍老板对你满不错的。”周一凡发现女服务员进来时,她即刻端坐起来,脸上的表情也显得挺高傲。

“哼,他才开业几天,大多数客人都是冲我来的,敢对姑奶奶不好。不是吹,我跳槽,他就得关门。”

她一撩睡衣下襟,翘起二郎腿,细腻白润的双臂叉在蜂腰间,眼瞟屋顶,微微翘扬起精巧的下颌。

“其实,你是一个很不错的模特。”周一凡不由自主地感叹道:“做一名专业模特多好,又高雅又漂亮,何必去出卖自己的肉体。”

“你以为是我自己不想干的吗?是让人家给炒啦。她妈的,那个徐月真不是东西。”

“这就是你的不对啦,你损害了人家的声誉,徐月才不得不把你开除。前几天我去过丽都 。”

“别听她胡说,模特队里有几个干净的?明里暗里都卖过,要说因为这事开除我,那第一个应该开除的,就是徐月她自己!”

“怎么?徐月也……”

“就连那个潘丽美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丽都上上下下都知道,一个东宫一个西宫。”

“照你这么说,还应该有个皇上啊?”

“明摆着,皇上就是大老板田照东呗,人称八王爷。”

“你可不能乱讲,那田照东可是全市闻名的企业家,还是五一劳动奖章获得者呢。”

“都是用钱买的,这种人我见得多啦,外面光里面脏,心黑着呢。你没听说?现在是贪官说了算,流氓铆劲儿干,妓女吃香饭嘛。”

“好啦,我们不谈这些。”周一凡连忙刹住话题,不知这女人还会往下胡说些什么。“刑警队的叶长江你是怎么认识的?”

“ 他是丽都的常客,大伙都说王大老板有两个亨哈二将,白道上是黄霸天,黑道上有刘一刀。”

“刘一刀?是不是那个什么清欠公司的?”

“正是他,在丽都包两个房间,雇一群打手,吃人不吐骨头。模特的人见了他,就像跟耗子见了猫。”

没有料到,这个模特尚洁舞女秦琼还真敢说,如果不是那个女服员又跑上来,说有个田老板来了在等她上桌,周一凡还真想跟聊下去。

临别,她娇滴滴地扯着周一凡的袖口,说:“民警叔叔哇,我陪了你这么长时间,你打算怎么酬谢呀?”

周一凡吓得连连后退,“别胡来,我们可是有纪律。”

“瞧你吓得那德性。”她双眼依旧是风情万种,说:“干我们这行的离不开公安,可我缺的就是这方面的朋友。从现在开始你就算第一个,怎么样?我已后有麻烦可要找你喽。”

为了迅速撤离现场,周一凡连声应允:“没问题,没问题……”

“可是你还没把名字电话告诉人家呀。”

周一凡只好又给她匆匆写了一张纸条,名字电话确实是真的。不过,他没敢说出自己是个冒牌公安。

“即然,我们是朋友了,我把呼机号留给你,记住,有时间扣我啊。”

周一凡几乎是逃出天外天歌舞厅的。

不过,当他跨上摩托车突突飞驰而去的时候,心里十分得意。

马天宝哇马天宝,周某人今天可钩了条大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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