循环

阿斯特拉并不擅长应对这种场面，而一贯是我贴心情绪辅导员的爱迪老师早已经与他的同位体同归于尽。

我无力地靠着软枕，喉咙一阵阵发紧发疼，在毫无波澜空白一片的脑海之中显得那么的明显。我闭着眼睛，视野昏暗却无端凝聚出了化成灰我都认识的脸庞，情绪再一次掀起，我只能牢牢抓着那一团光，堵住满心的痛苦。

似乎有人碰了碰我的脸，冰冷的触觉像极了地球初冬时落下的第一朵雪花。迷迷糊糊睁眼来看，尚未清晰的视野里毛边色块堆砌，红与黑撞了个满怀，依稀刻画出了托雷基亚的身影，他似乎皱着眉看我，想要说什么话来嘲讽我。

我忍不住因此呼吸一滞，平静心海之下藏匿的不知道是什么复杂的情绪。然而等视野清晰褪去薄雾，托雷基亚的身影赫然消散，只剩下阿斯特拉的脸。

阿斯特拉抬手，掌心内是一根草编织成的东西，两端稍尖中间微鼓。

“你认识这是什么吗？”

他开口问我。是我太过眼拙，看不出他掌心里的东西是什么，只能老老实实摇摇头，看着他脸上绽开一抹意料之中的笑意。他指尖轻轻碰了碰那东西，声音沉了下来，语速也一起慢了下去:“……这可是烤地瓜啊……寒冷的冬天，地瓜是最为相配的东西了。”

“……我之前只身一人前往地球，在那里度过的第一个冬天里吃的第一种美食，就是蛇仓队长烤的地瓜，确实很好吃。”

“蛇仓”的字眼并没有被刻意咬重，然而被我听见却着实让人没法不注意。隐隐有个念头浮现，还没有完全清朗，阿斯特拉就笑着把那呼之欲出的想法证实。

“……等到战争结束，黎川，我们回到军械库去，我再给你们烤一次地瓜，绝对是烤熟的。”

“是……叶……叶……”我扯着嗓子忍不住想要喊他一声，手也不自主抬起轻轻抓着他的手腕，灼热的温度落在掌心由神经传递，是陌生的温度，落在心头却无比让人震惊与感慨。

阿斯特拉……阿斯特朗果然是叶虎先生。

怪不得啊——怪不得啊——怪不得叶虎先生身体素质异于常人……也怪不得他在军械库成立初期能够一个人搞定赛文加复杂的零件修复。

真好……原来军械库，还是有人活着的……真好……

我忽然笑了，却又掉下几颗圆润的光粒子，惊又喜且悲的情绪被情绪药剂压得一干二净，连存在的痕迹都没有，只有此刻已经压抑不住的生理反应才能勉强充当它们存在的证据。

那一个由野草编织成的烤地瓜轻轻落在我的掌心。阿斯特拉轻轻拍了拍我的手背，慈爱的眼神让记忆之中有些模糊的叶虎先生的模样再一次清晰起来。

“……黎川，开开心心的，一切都会好的。”

他安慰人的话语有些生涩，然而手背轻拍的力度足以证明他心里更多的安慰意味。像在安慰我，又像在安慰他自己。

莫比乌斯环的存在就是宇宙的噩梦，只要它存在，一切所谓的“都会变好”的话语都成为了最无用的安慰。解铃还须系铃人，只要我一日不去面对莫比乌斯环，宇宙之中的战火便一日不灭。

只是——为什么不让我去？

不管是这阵子房间外忽然多了一层坚韧的结界，还是加入了镇定安眠成分还带有压抑能量波动的情绪平稳光团，无一不在将我能够出去的条件拔除。

我站在窗户前，莫比乌斯环已经有了实体，不再是一个抽象的概念。我抬头看着已经笼罩住光之国一半天空的莫比乌斯环，看着那带着绝望与不甘的黑色气息与护着光之国的祖母绿的等离子火花塔光纠缠，看着一阵阵由怨气与不甘的黑雾发酵，其间有无数熟悉至极的星光点缀——那有樱花般的光芒，有跟被露水打湿的玫瑰一样含着冷冽的清香，有树木的古朴气息，有冰箱里冻着的蓝莓味道，有晒了一天棉被上的阳光味道差不多，也有无数温暖的熟悉的气息。

时间流逝的感觉与我而言已经不是那么明显了，相比之前闲下来满脑子天马行空的想象和各种清晰的回忆，现在的我除了喉咙的酸涩痛感以外，已经感觉不到什么了。

肩上轻轻落下了什么东西，我没有回头，只是看着玻璃上赛罗模糊的倒影，和他对视了。

他比前阵子见面的时候还要削瘦，下颚骨线条越发清晰锋利，眼里多了更多与赛文一模一样的沉稳内敛，恍惚看，我在他眼里，看见了赛文的身影。

赛罗站在我身后，臂弯上挂着的一件淡紫色披风被他轻轻披在我的肩头:“……这是老爹给你的成年礼物。”

成年礼？

我恍然大悟，今天是我的生日，只要过了这一天，我就成了一个大人。

肩上的披风虽然轻薄，但触感极好，内里布料滑顺足以将所有温暖保存得好好的，外里铺着一些暗色花纹，细细去看，是一朵朵的樱花，在光下，樱花花样会反洒着一层碎光，跟银河一般。

赛罗轻捏着披风的下端，指腹轻轻抚摸着那一朵朵的樱花:“老爹手艺真不错——啊……这是老爹自己做的，因为有一阵子你一直念叨着樱花，他以为你喜欢樱花，就专门给你做了一件樱花花样的披风。”

“生日快乐。”

我们面对面坐在床边，无声沉默了许久。我只侧头看着外面的莫比乌斯环发呆，空白的脑海并不能让我去注意赛罗的一举一动。

似乎过了很久，又似乎只过了那么几秒。

赛罗轻轻握住我的手腕，将一个手镯轻轻套在了手腕上，冰凉的触感贴着皮肤，瞬间掀起了鸡皮疙瘩。他深吸口气，两肩略微上抬又垂下:“嘛……我好歹也是你哥哥啊……生日礼物。”

我勉强扯开一抹笑，无声开口:“……谢谢哥哥？”

我从来没有交过他一声哥哥，这么一会子开口，反倒让他有些不大适应，让他忍不住假意咳嗽几声，又抬手摸了摸他自己的头镖。

话题就此停了下来，然而过了一会，是我自己提起了压在心头许久的问题:“那莫比乌斯环，我可以解决，但为什么不让我去？”

“……莫比乌斯环的成因确实是决定让你可以去解决的，然而……成功率很低，相比这种成功率低的做法，我们还有另外一种解决方法，虽然所需要的代价大了点，时间久了点，但好比让你有去无回好。”

“而且——只要成功了，所有因为莫比乌斯环死去的人，都可以回来，除了你。”

都可以——回来！

我心口已经暗了的火苗骤然复燃了起来，看着他的眼神里也多了些光芒。赛罗摸了摸鼻尖:“其实——我们很早之前最先知道的解决方法，就是让你去解决莫比乌斯环，但是因为失败率太高了，老爹他们都不愿意，毕竟，不仅仅是老爹觉得亏欠你太多了，老爹他们对你都很愧疚，毕竟莫比乌斯环存在的原因最主要的，还是因为老爹他们没有意识到你的存在，让你白白吃了很多苦头，即使我们都知道你被贝利亚他们收养之后，过得很幸福。”

“所以，我们都希望你好好的……好好活着吧，胜利迟早属于我们的。”

他说得很诚恳，诚恳到让我险些无法捕捉到他话语里的谎话意味。

除了我去走一趟，没有什么别的法子了，真的没有了。无数段残破记忆都在告诉我，真的没有别的法子了。这一去，成功之后，我会失去所有拥有的东西，和莫比乌斯环一齐化为宇宙最无关紧要的尘埃，随风飘荡无人知晓我的存在，失败之后我又回回到起点，再一次看着他们一个个离开我。

……但无论如何……我都要走，无论如何……我都要走。

我不能够在看着别人为我的宿命买单。

屋外风大了，吹得窗户微颤，我抬手，轻轻落在赛罗的眼睛前，指尖凝聚出光芒来。

好好睡一觉吧，辛苦了，赛罗——

……

赛文赠予我的披风被我认真地叠了起来，轻轻放在赛罗身边。

抬头看向窗外，莫比乌斯环似乎感觉到了我的气息，翻涌的风云越发强烈。它就像另一个我，戏谑地看着我一步步走入了它布下的四局之内，看着我一步步拆骨扒皮，在终点线的前端昏迷了一千多年。

莫比乌斯环内暗无天日，到处都是十分冰冷的熟悉的气息，无时无刻不在告诉我，我最爱的人都离我而去。

在里面待久了，脑海里的残破记忆每时每刻都在我眼前闪过，有些时候让我分不清我到底是在做梦，还是在可怕的现实之内。

啊……我想想……这一千年里，我并非是没有作为。

我救下了一个误入这里的可怜孤儿，在看见他的那一刻，我便知道，他是塞雷布洛，他怀里还护着一个奥特胶囊，尚没有成型的能量团与我自己的气息十分相似。

我不知道那是不是新生的“我”，我也没有清醒的意识去衡量这突如其来的一切。

命运齿轮在此刻转动，我没有余力去抵抗滚滚而来的命运，只能将所有的念想都压缩在那在军械库时制造的发明之内塞给了塞雷布洛，企图如果此行真的失败的话，那寄托在上面的关于莫比乌斯环的破解方法和无数个我发生的一切，能够让新生的“我”去成功改变命运，换所有人平安。

所有的一切都与脑海里无数段残破记忆的开端重复——

“在漫长的循环之中，我无数次杀了我自己，我又无数次救了我自己，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永无尽头。”

……

啊……

是谁在喊我名字啊？

是……托雷基亚吗……

真的是你吗？托雷基亚？真的是你的话，就太好了……我好想你啊……我都有些记不清你的样子了，不可以打我头……我好疼的……

我真的好疼啊托雷基亚……我也好累啊……这里好冷，风好大啊……你带我回家吧……我想回家了……我想回去，睡个好觉……等我休息好了……我再去洗碗……我再去训练……我再和扎基一起去买菜……

我不骗你……我会乖乖的……我会听话的……

托雷基亚……

我们回家吧……

带我回家的路上，你跟我讲一讲……你把我捡回家的故事吧……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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