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1.
民国二十年,路垚和白幼宁几经波折定居在伦敦。
民国二十八年,国内战争爆发,路垚收到乔楚生的电报,得知国内战火纷飞,民不聊生,白老爷子南下逃亡而乔楚生参军上了前线。
路垚在看见电报时手止不住的颤抖,心口上的颤动更是让他呼吸短促,一连停了好几拍。
“乔楚生参军了。”
白幼宁打字的手在打字机上停了下来,刚才噼里啪啦的一顿响让她怀疑自己听错了,“什么?”
声音里是压不住的颤抖,路垚深吸一口气,低着头看着电报重新说道:“国内战争爆发,白老爷子南下逃亡,乔楚生上了前线。”
“什么!”
女人尖锐的嗓音响得路垚一阵耳鸣。
白幼宁放下手里的工作,抢过被路垚捏在手里的电报,一边看一边念叨:“我爹疯了吧。”
电报又被塞回路垚的手里,白幼宁抓起电话按下熟悉的电话。
她想打给白老爷子,确认这电报是否是真的。
这通跨洋电话最终于还是没有打通,连白幼宁平时最讨厌的刺耳电流声都不曾响起。
房间里一时之间安静到可怕,白幼宁不死心的再次转动号码盘,路垚站在阳台的边缘眼睛都不眨一下,不知道在想什么。
“嘟——”
电流声让白幼宁的眼睛亮了起来。
“滋——”
乱糟糟的电流声使白幼宁下意识的把电话拿的离耳朵远远的。
给了几秒电流声不再那么刺耳,她又把电话拿进,试探性地“喂”了一声。
没有记忆中透着苍老的慈祥声音,回应她的只有一片寂静。
时间猛得停止,空气里的氧气都成为白幼宁爆炸的助燃器,她把电话狠狠按回位置上,在房间里来回踱步,嘴里恶狠狠地骂着她爹。
“他自己南下逃亡离战争远远的,留下楚生哥一个人在前线生死未卜,真是的老糊涂了,怎么就......怎么就......”
白幼宁在看见路垚时嘴里的骂声渐渐停了下来,重复了几遍最后三个字就没了声。
路垚还是站在阳台的边缘盯着电报。
伦敦的落日跟儿时在小说中看到的描述别无一二,混着暖色的阳光照在爬山虎半缠的墙上,挡不住的阳光溜进阳台,步伐半覆在房间,路垚身影挺拔眼,眼眸垂着半埋在落日中如油画般惹眼。
雨水不知从哪飘到了纸上,白幼宁细细瞧来才发觉那是泪水。
怒火瞬间被熄灭,天不怕天不怕的姑娘变的手足无措起来。
从认识以来白幼宁从未见过路垚掉个一滴眼泪,虽然他胆小怕事但从不轻弹眼泪,最接近掉眼泪的一次就是路淼挟着路垚回海宁,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小声的重复“她威胁我”。
可最后泪水也只是在眼眶里打转。
她知道路垚和她结婚是权宜之宜,这是他在众多选择中最接近自己心中所想的结果。
或许,他不应该在伦敦而是乔楚生一起看巴黎的海。
路垚注意到了白幼宁的视线,他转过身背对着她,手插着腰又看着电报。
这几行字被路垚看了一遍又一遍,那张纸几乎要被炽热的目光盯穿。
路垚将电报折了起来,这次他并没有像在海上一般让思念任由风飘去,而小心翼翼的收在自己的口袋里。
他面对着暖阳思考,过了半晌,像是做出了什么重大决定般转身。
已经落了灰的箱子从底层被抽出,路垚拿着它走进了卧室,打开衣柜一股脑的把平时宝贝到不行的西装塞进去。
白幼宁跟在他身后愣愣的看了几秒终于反应过来路垚这是什么意思。
在路垚伸手去拿最后一件衣服时白幼宁抓住了他的手腕,“你干什么?”
路垚把手抽了出来,用着从未如此坚定的眼神看着她,声调平静却让人觉得震耳欲聋。
“我要回上海,去前线。”
白幼宁不可置信的看着他,“去上海?你知道现在上海成什么样子吗你就想着要回上海,当你的脚加上那一片土地时就随时可能倒地身亡,血流成河,你连前线的边儿都摸不到!”
“砰——”
箱子被重重关上,被压着的床都上下抖了几下。
这声音比刺耳的电流声还要扰人心烦,偏偏发出这动静的人还一脸平静。
路垚的口吻是不曾有过的,“我是不知道现在的上海是什么样子,但这不代表我可以眼睁睁的看着乔楚生离危险那么近。”
他路垚,贪生怕死,趋利避害,恨不得将天下所有的好事的揽在自己的身上,可现在他像是被和自己完全相反的人占据了身体和理智。
自从离开上海后路垚总是会在夜晚被噩梦惊醒,他甚至记不清梦的内容但那种心口空落落的感觉他忘不了。
像是刻入了骨肉般。
他很清楚这是因为什么,因为他无法眼睁睁的看着乔楚生离危险了越来越近,离自己越来越远。
说到底他还是自私的,他只是不想乔楚生的生活里没有自己。
“我回上海不是送死也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我已经找好路了。”
说罢,路垚在白幼宁的怒声中出了门。
“你有本事再也别回来了!”
门被关上,精致漂亮的洋房只剩下白幼宁一个人站在原地。
她的手在前几日刚卷的头发上抓着,脚踏在木地板上发出震天响,一时心急,侧腰撞到桌角,痛得红了眼。
心烦地踹翻了放着打字机的桌子,沉重的机器摔在地上吵得白幼宁一阵耳鸣。
噼里啪啦的声音烧着她所剩无几的理智,她踩着居家拖鞋对着冰冷的机器发泄。
结果是显然易见的,除了脚痛什么都没有。
她真是想不明白为什么一个两个都要赶着去送死,路垚为什么不留在国外,乔楚生为什么不跟着白老爷子南下逃亡。
怒火和委屈占据了她的大脑,把理智藏的不见踪影,在气急败坏的最后一秒白幼宁看见了散落在地上的纸。
从记者转行到作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作家需要把生活中很小的一件事描写的触动人心,直击他人的灵魂。
值得庆幸的是白幼宁成功转行了,她对于故事的描写很用自己的一套方法,笔尖下流露出的情感总是让人流连忘返,大概是因为见过形形色色的案子,她笔下人物所说的话很容易引起不然的沉思。
比如她现在看到的一行被打字机压着,看不见完整内容的话。
——我无法放弃世界的真理沉溺在这虚假的美好里。我会一直寻找这真理,那怕走到世界的尽头,那怕单枪匹马。
躁动的灵魂在这一瞬安静了下来,只是盯着这一句出自自己手中的话她都觉得世界被烫出了一个巨大的口子。
白幼宁不受控制的拿起被压得死死的纸张,从打字机身下完全抽出来时她窥探到了真理的一角。
——我即将启航,去寻找模糊的真理。
脑子里的线突然崩开,被拿在手里的纸张开始轻轻飘着,白幼宁分不清是风吹的还是自己的手在抖。
短短的几秒白幼宁想到很多东西吗,多到连她自己都惊讶。
她好像突然明白了。
白幼宁跟路垚一样把压箱底的箱子拿了出来,走到自己的卧室。
打开箱子,陈旧的相机正安静的躺在里面。
一日后。
码头依旧人群拥挤,吵闹声叫人听什么都不真切可偏偏路垚在这样的环境里清楚的听见有人在高呼他的名字。
“路三土——”
声调里带着数不清的明朗,像是阴沉云雾后的阳光拨开层层云照在大地上,与之相对应的还有拉住他手腕上的力。
回头看去,白幼宁站在他的身后晃着手中的票。
这意思再也明显不过了。
白幼宁跨步走在路垚前面,说:“要回上海的可不止你一个。”
民国二十八年,路垚和白幼宁共同踏上回上海的船。
002.
民国三十年,路垚如愿上了前线,不过与拿枪作战的战士们不同他手上拿着的是精巧的手术刀。白幼宁拿起相机重操旧业。不过她负责的不再是社会治安口,是战地记者。
“路医生!路医生!”身着白衣的小姑娘在昏暗的帐篷里找到了身材高挑的路医生,“有人的伤口恶化了。”
前线的环境恶劣,灰尘和火花混在空气中,也被视为“生命之源”的水在这里都是极为危险的存在,谁也不知道这里面会不会混杂着让人致命的东西。
普通的伤口在这里就够让医生折腾里,更合况是伤口恶化,路垚手长腿长,走起路来不知道比别人快了多少,穿过几张防水布当的门后就来到了伤员的身边。
路垚戴上新的手套,对着小姑娘说需要做的准备工作。
伤口恶化的伤员是一名十九岁的少年,他的手臂是在前几天才接上的,被白沙包裹着的伤口正不断的往外溢着血,看上去很是吓人。
少年躺破布铺着的床上痛苦呻吟,另一只完好的手紧抓着身下的布料。
当那双饱含痛苦的眼睛望向自己时路垚只觉得全身的热血都冷了下来。
像,太像了。
从额头到凹陷的眼眶,都与记忆中的人格外的像,像到以冷静著称的路医生都觉得自己有些失控,他压着颤抖的声线对着小姑娘道:“去把王医生叫来。”
但这双眼睛看向他时,他就知道自己很难完成这一场手术了。
真的太像了。
路垚在如此昏暗的环境里都能够清楚的看见自己拿着剪刀的手在抖。
这是很不应该发生的事情。
路垚调整着自己的呼吸,当他发现自己的手依旧在抖时他的内心是崩溃的。
别抖了,别抖了。
别抖了......
...别抖了...
路垚不清楚他是怎么做到在王医生来之前把那溢着血的纱布拆下来的,耳边像是蒙上了一层厚布,模糊间王医生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你做的很好了。”
不。
一点也不好。
路垚几乎是逃一样的出了帐篷。
他站在破烂的水龙头边,不过他并不打算用水龙头里浑浊的水冲醒自己昏沉的脑袋。撩起衣袖,指尖隔着橡皮手套狠狠拧了一把白嫩的胳膊。
松手的一瞬间,原本白皙的胳膊红了一片。
路垚一直屏着的气,从此刻呼出。
从白天一直熬到黑夜,其中无数的伤员从帐篷中进进出出,无数声的“路医生”叫得路遥头晕眼花。在忙碌的余光中他数次看向了那十九岁的少年。
天黑时只剩路垚在连接帐篷的小木房里呆着,天昏地冻的房间里,有一张沾着污点和土泥的毛毯放在椅子上。放在几年前他连看都会看一眼那张毯子,此刻路垚抖开那张毛毯盖在自己的身上。
这周都是路垚在小木房里值日。
呼出的每一口气都在冷空气中凝成雾气,路垚把毯子往自己的脸上凑了凑试图把自己捂暖和点。
手在衣服中最里面的内衬中摸出一张纸。
油灯上的外壳沾着不知是什么的污渍,本就模糊的暖黄灯此刻只能看见物体的一个影子。战场上的电和信号都是十分珍贵和不稳定的,大部分都轮不到值班的医生使用。
皱巴巴的纸放在坑坑洼洼的木桌上,如路垚所想油灯根本照不清纸上的字。
不过他也不需要照清了。
这张皱巴巴的纸是乔楚生传给他的最后一封电报,对于纸上的内容他早以烂熟于心。
手指放在那张粗糙的纸上,内容在自己的脑中浮现。
——见信屏:
从你离开上海满打满算已经有两年了,这两年间国内发生了很多的事儿,在这我就不一一说明了,毕竟听上去就累人的很,唯一想告诉你的是我要参军了。
想必你已经听到风声了,国内战争爆发,民不聊生,四处都是因战争而失去家庭的人们,老爷子已经南下逃亡了,选择留下来参军是我自己的选择,记得告诉幼宁不要生老爷子的气了,我这一生如船只般漂泊,若不是老爷子的收留我估计也活不到现在了,也不会当上“乔探长”了,我这一辈子烂命一条,死之前我也想为国家做出一点贡献,告诉幼宁,若我没有从战场上活下来一定要代我好好谢一回老爷子。
路垚,这大概是我给你传的最后一封电报了,也有可能当你看见这里时我已经死了。你会为我难过吗?应该会吧,毕竟我当你了那么久的钱包,三土啊,好好活着吧。
遥遥无期
遥遥无期。
路垚用舌尖顶着鳃,指尖在纸上磨了又磨,心里一遍遍重复着意思模糊的成语。大概是直觉,他觉得乔楚生最后一句想说的话不是遥遥无期。
可又会是什么呢。
路垚猜不到。
乔楚生的心思太难猜了,当初自己都表现的那么明显了他却一点反应都没有,像是看不到他眼里的星光。
如果真的不喜欢自己为什么要发这一封电报,看到这封电报后他怎么可能能够安心呆在国外,怎么可能好好活着。
乔楚生的一封电报就能把他的生活搅的一团乱,如果能见乔楚生的话他一定会指着那人的胸口,说去他妈的烂命一条。
皱皱巴巴的纸被路垚收了回去,他把毯子拱了拱让略带温度的毯子盖着鼻腔,让自己的呼吸暖起来。
温度渐渐上来可路垚却睡意全无,那十九岁的眉眼给他的映像太深刻了,深刻到把他所有有关乔楚生的记忆都翻了个遍。
他骗不了自己的。
记忆深刻的根本不是十九岁的眉眼,是乔楚生。
只要跟乔楚生沾上一丝边儿的物品,动作、语气,外貌都会让冷静的路医生乱了手脚,呼吸都会连漏好几拍。就像是吸毒一样,一点相关的东西都会把他的生活搅得乱糟糟的。
路垚开始不可控的想,若是某天他真的遇到身负重伤的乔楚生要怎么办。他好像无法安心的把那样的乔楚生交给别人,可让他自己上阵怖怕只会更糟,毕竟只是一双眼睛就让他连剪刀都拿不稳。
“吱——”
小木房的门被推开,是白天来叫他的小姑娘。
小姑娘轻声轻语的,生怕吵到路医生短暂的休息时光,“路医生,有你的信。”
路垚将毯子掀开,伸手接过了那封信,“谢谢。”
信中的字迹是路垚所熟悉的,只是信中内容的风格不像小报记者时的犀利,也不似当伦敦作家那般婉转。
仔细看着信的内容时他几乎以为是自己出了错觉。
——楚生哥的队伍赶往北川支援了。你们马上就能相遇了。
民国三十二年,身处北川的路垚第一次知道乔楚生还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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