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家书

午夜，万籁俱寂。偌大的慕府陷入在一片黑暗中，惟有正厅依然灯火通明。

灯烛映照下的慕天祥铁青着脸坐在椅子上，恶狠狠地盯着跪在地上的那个人。桌子上摊了一卷竹简。正厅里伺候的丫鬟仆人大气都不敢喘，生怕跟着少主人一起遭殃。过了好半天，慕天祥才冷冷的开口问道：“臭小子，你还知道回来啊？”

慕飞华支支吾吾道：“我、我……”

“啪”的一声巨响，吓得屋里所有人出了一身的冷汗：“叫你去把茶引给云天大商坊的武爷送去。你到底干什么去了？是不是觉得没人盯着你，就原形毕露了，又去吃喝玩乐嫖妓赌钱！你知道你惹了多大的祸吗？”

声色俱厉，吓得慕飞华不敢抬头。

“老爷呀，干嘛发这么大的火啊。不就是一张茶引吗？华儿他还是个孩子，犯点小错而已。”姗姗来迟的容氏挡在儿子的前面，眉眼间闪过一丝煞气。

“小错！你这个没见识的深宅妇人。”慕天祥怒斥道：“武爷是咱家最大的客户。说好的，三月初一送交今年的茶引。这小畜生却误了日子，人家武爷实在是等不起了这才修书一封，不用咱慕家的茶了。要另找人合作。都是你护犊子，才养出了这样一个废物。”他满脸通红，气息急促，显然被气得不轻。也难怪，青川紧邻千里茶山，是南茶北运的必经之路。这茶叶一项，就占了慕家年利的三成。却因为自己那个不争气的东西，煮熟的鸭子飞了。能不让他急嘛！

“就这点小事儿。那姓武的就不能多等几日，真是矫情。”容氏反驳道：“待我给娘家写封信，查查到底是谁吃了熊心豹子胆敢来虎口夺食。然后就灭了他。生意不就回来了吗？华儿，来跟母亲回去慢慢说。”她拉起儿子就走。

不料刚一碰到慕飞华，他就神经兮兮、语无伦次的大叫道：“别碰我，救命啊！鬼、鬼……”

“事到如今，你还搁我这里巧言令色。”慕天祥抄起竹简劈头盖脸的朝儿子砸去。容氏使了个眼色，身边的两个健壮婆子立刻挡在少主人前面，扶起慕飞华就走。慕飞华边挣扎边叫：“母亲救命！鬼来抓我了！慕妃雪，不是我害的你，千万别来找我报仇啊！”那两个婆子怕伤了少主，赶忙松了手。

容氏向来不信鬼神，沉着脸训道：“胡说八道些什么。”那个下贱胚子生的小庶女，只怕是早就化成一堆白骨了。

“是真的，夫人。”从小就跟着慕飞华的小厮见自己主子颠三倒四、魂不守舍的样子，只好硬着头皮把事情详细的讲了一遍。听完了小厮的叙述，夫妻俩不约而同的变了脸色。慕天祥追问道：“你确定吗？真的是雪儿？”

小厮答道：“千真万确啊，老爷。那日在欲仙楼，雪小姐行刺吴大人失手被擒，小的看得是清清楚楚。小姐左手腕有一块拇指大小的粉色胎记，身上还带着一块玉佩。肯定是小姐没错。听说她在大商坊开了家店，叫什么白记。”

慕天祥一听大喜过望：“雪儿还活着。来人，收拾东西，明天我就去云天。”

话音未落，一桶冷水当头泼来：“老爷，不可呀。您忘了，火烧广宁候府祖宅的那摊子事儿，可还没了结呐。妾身倒是有个一举两得的法子。”

午夜时分，细雨绵绵。一辆灰篷马车在寂静的长街上缓缓而行。

“尚贤吾儿，她当真是个女子？”须发皆白的老人又一次问道。

“儿子不敢欺瞒父亲。”柳尚贤耐心的解释：“是儿子亲眼所见，当时在场的诸位叔伯，还有大司农府的常平令甘大人兄妹皆可做证。人是广宁候府的二公子带去的。”

柳南苑眯着眼睛，沉默了一会儿，说道：“为父经商数十载，阅人无数，自认为眼力独步天下。不承想老马失蹄，人到古稀却走了眼。”

柳尚贤劝道：“父亲不必太过介意。这位白…噢，不对。这位慕姑娘虽然是女儿身，却远胜过七尺须眉。单凭这次以一己之力将那些人的阴谋诡计挫败。儿子心服口服，甘拜下风。”其实在他心中也是至今都不敢相信这件事是真的。怎么可能呢？白记的东家、候府二公子的妻子，招标会上替兄夺标的娇弱少女，居然会是同一个人。

“父亲，她是什么身份倒无所谓，至少不会是我们的敌人。”柳尚贤把思绪拉回到现实中：“现下倒是有一件要紧的事。今年的新茶下来了，茶行的武三叔迟迟没有等到慕家的茶引，心急如焚。三叔怕误了向王宫上贡茶的时间吃罪不起，想和白记商号合作。”

“这等小事，转告你三叔，让他自己决定吧。”自从当了商会的会长，这帮人大事小事都来找他。柳南苑年纪大了，精力不济。就让柳尚贤代为处理。

“三叔的意思，或许父亲是误会了。”柳尚贤解释道：“三叔以前都是从青川慕家那里进货。可是这几年的货色越来越差，宫里那头早就不满意了。听说那位慕姑娘，是慕家的小女儿，还是广宁候府为二公子定的正室夫人。他是想托您去和慕姑娘疏通一下，以后就从她那里进茶。不知道父亲意下如何？”这慕家做事情，也确实是太不靠谱了。怎么觉得离了他们，北方人就没有茶喝了吗？还有，看那慕姑娘的形貌，也就二八年华。她家里的人就放心这样一个妙龄女子独自出来抛头露面做生意？

“容我再想想。”听到这句话，柳尚贤心中大定。父亲既然已经有了主意，就不用自己再去啰嗦了。

隔着一扇屏风，前厅的声音隐隐约约的传来。端坐在太师椅上的甘凌云品了一口今年的新茶，目光流转，说道：“妹妹，还在生气呢？人家已经诚心诚意的来向你道歉了，你把她丢在外头淋了整夜的雨还不够吗？”

“没有。我为什么要生她的气！”甘凌玥嘴硬道。尽管她已经暴露了自己的真心却还不知道：“怎么了，哥，你心疼了。可惜你晚了一步，人家都已经是名花有主了。小点声，好像是又有人来了。”甘凌玥一向心细如发，周围一点一滴的变化都逃不过她的眼睛。只有这一次是关心则乱，才失了分寸：“哥哥，这次又是怎么一回事啊？居然会严重到连国相和上柱国大人都被惊动了？”

“这事儿，说来话长。还得从茶行的武老板那天上白记谈合作讲起……”

武三爷最近比较烦。

商海沉浮了半辈子，从小学徒到能独当一面的大掌柜。再到自立门户，把一家濒临倒闭的茶叶行起死回生做大做强，成为了令同行们难以望其项背的行业翘楚。见惯了大风大浪而游刃有余，却不承想在小水坑里栽了个大跟头。

想起那日在聚仙楼上，杨二公子带着那个姑娘出现在众人面前，并且公开了两人的关系。那冷若冰霜又摄人心魄的目光让他一度寝食难安。做为求亲风波的始作俑者，武三爷已经做好了准备。反正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他心中忐忑，对方却毫无反应。时间一长，倒也就慢慢的淡了。想来广宁候府那头觉得，没必要为此等小事大动干戈。也好，先把手头上的事儿处理好了再说。

转眼又到了新茶上市的季节了。每年的三月初一，青川慕家都会把茶引送来。可别小看这份东西。武家上上下下几十口子人，加上店里的百十来号子掌柜伙什帮工，就指望这个过日子啊！如果没有了这玩意儿，所有人都只能是去喝西北风了。

盼星星盼月亮，眼看着日子都过了，却还不见送茶引的人。王宫内府令已经催促了几次，再不送贡茶入宫就要治失职之罪。心急如焚的武三爷赶紧东拼西凑先把内府那头应付过后，取派人快马给慕家送去了亲笔信询问，才知道了个中原委。

拿着手下带来的慕氏族长的亲笔回书，想到这些年的际遇，武三爷可是气不打一处来。他早就对青川慕家心怀不满了。武、慕两家做了几十年的生意，虽说有时会有些分岐，大体上倒也是相安无事。可最近几年，茶价愈发的贵，质量却在逐年下滑。没办法，谁让南来北往的茶路上掌握在人家手里。这就算了。可这回他们居然连贡茶都敢拖延。敢情是上头问罪，反正倒霉的不是他们家！一封回信通篇连个对不起都没有，真的是目中无人。

是可忍孰不可忍！武三爷一怒之下，下了决心要另觅一个新的合作伙伴。可事到临头才发现，要找个有实力又靠得住的人确实是太不容易了。就在他为此事焦头烂额的时候，一个天大的馅饼从天而降，砸到了他的头上。

直到现在，武三爷也不敢相信，在大商坊风头正劲的白记东家会主动上门来谈合作。虽然他从不认为女人能做生意。可白记的那个小姑娘，已经证明了自己的实力和诚心。究其原因也挺简单：白记掌控了北方胡地南下的商路，想要把塞外的名马珍宝借茶路运往南方牟利。武三爷灵机一动，这可是天赐良机。借为白记打通南方商路的机会，绕开慕家直接从千里茶山进货，再顺着茶路到云天。转而沿着北方商路把茶贩到塞外，顺便再带上江南的各类特产大赚上一把。一来一回能赚两份钱，还有白记给他的两成利润。这么好的机会不牢牢的把握住，那可真是愚蠢。当既两家一拍即合，痛快的签了协议。武三爷已经开始在做起了天天数钱数到手软眼花的白日梦了。

但这美梦终究还是成了黄梁南柯。这倒也罢了，现在则是一个烫手山芋，拿不住却又丢不掉。

搓搓手拍拍脸颊，收拾了一下心情。转过身来把思绪隐藏在笑容下：“二位可否卖我武某人一个面子，各退一步，大事化小如何？”这两个都不是省油的灯，先稳住再想办法慢慢的说合。

“哼！没门。”慕妃雪想都不想就直接给拒绝了。

那慕家大公子心如死灰，早就在暗地里把自己给骂了千遍万遍。上次他流连于烟花柳巷中误了大事，险些被父亲在合族老幼面前上了家法。若不是母亲的一力保护，至少要丢掉半条命。这回奉命重回云天，一是要设法保住慕家的茶叶生意，二来就是探明慕妃雪的下落。如果这次再弄砸了，父亲可有言在先，就老帐新帐一起算。他就是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绣花枕头，六神无主的看着身边的人。

那人约有二十二三岁的年纪，一领青袍、三寸玉冠配一柄泥金折扇。十足的文士打扮。但眼中神彩、手上硬茧和高大身材，分明是个习武之人。他微微一笑，说道：“表妹，何必呢。都是一家人……”

“裨将军，这三个字，小女子可担不起。您身处官场，插手商贾间的纠纷，不太合适吧。”谁是你表妹，少套近乎。

临走的时候，容氏悄悄让慕飞华给自个儿娘家带了一封信，请父亲多多关照一下自己的儿子。慕飞华一到云天，就依照母亲的指点到外祖家拜访。容氏一族延绵数百年，表面上虽然是树大根深枝繁叶茂，实则是人才凋零。若无先祖庇佑，早就沉沦风尘了。众多子孙中，惟有这三房的容国锋文武双全，才高八斗。年纪轻轻就已经是三品裨将军，执掌三万王城卫戊军。这次容氏特意去信拜托父亲让这个侄子来相助自己那不成器的儿子成事。

容国锋打心眼儿里头，根本就没有将这个素未谋面的“表妹”当一回事。一个小姑娘，能把一个商号搞得有声有色，不过是运气好而已。岂料今日一见，大出他的意料。这小丫头几句话就堵住了他的嘴。尤其是最后那句。慕妃雪这几句话，一来告诉他你我本无血亲，兄妹关系从何说起？二来也是一个警告。一个内庭官员，插手本应归四方署管辖的商贾纠纷，确实是越权了。若是被人举发，罪为乱法，丢官罢职不可避免。弄不好还得连累家人。好聪明歹毒的人呐，当真是人不可貌相。他可是容家在官场上唯一的指望，重任在肩，容不得半点的错误。

“非也，非也。慕姑娘，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容国锋太了解自己的那个姑母了。若是此事解决不了，天知道她会又闹出什么幺蛾子来。与其疲于奔命，还是一切都尽在掌握的好。瞅眼前这情形，既然已经不能动之以情，那就只能晓之以理了：“你我虽非血亲不假。但你身上流着慕家的血，这你否认不了吧？姑娘深受慕家的养育之恩，应该想着如何回报。而不是见利忘义，挖本家的墙角。”

一番话在情在理，在场众人尽皆点头称是。慕妃雪气得俏脸通红，叫道：“养育之恩！真是笑话。我一个连家谱都没资格上的小庶女，你问问他们都拿我当成是一家人吗？如今容大娘子那蠢女人教子无方，惹出祸来无人敢追究。就因为他是嫡长子吗？好啊，你慕飞华有本事，就和我公平较量一场如何？你若胜了，白记与武家的协议作废。否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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