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微风习习,满天星光。老人独坐于廊下,腿上盖了件薄毯子,任由小几上的茶变凉:“客人去而复返,可有什么要说予老朽的,但请直言不讳。”
来人掀开兜帽,赫然就是云太后:“老师为何要与我如此见外?弟子受您教诲二十余载,可以说我能有今日之荣耀地位,皆仰赖您出谋划策。既然都已经不知几多回了,何必又那么执着于那毫无意义的东西呢。再考虑一下吧。”
程青羽的眼皮微不可查地动了一下,他太明白这话里的意思了。云氏这女人,原本在南相王族里仅仅是个没落旁支的庶女,生母还是个不得宠的婢女。只因男主人一时因酒醉才有了她。东主一家看似是尊贵的王室血脉,实则根本就是个无人问津的闲棋冷子。皆因三十多年前祖父深陷诸公子夺位风波,失败后一直受新王的排挤针对,郁郁而终。后人也顺势被夺了爵位封地,只留了个空头虚衔和少的可怜的禄金勉强度日。
没了爵位封地带来的贡赋,家里的日子每况愈下。偏生父兄叔伯等过惯了锦衣玉食的生活,一点儿都不想着细水长流,今朝有酒今朝醉!等到云氏她降生时,家中早已经是入不敷出,债台高筑了。日日都有债主上门催逼,每到此时父亲同大夫人便带上嫡出的哥哥姐姐们出去躲风,徒留下一众妾室与庶子女顶包。
那些人见不到家中主人,就把值钱的东西都给拿走了。父亲他们回来后,毫不反思已过,反将黑锅一把扣在了无辜受罪之人的头上。那大夫人尤其狠毒,叫人把众侍妾押下,强迫她们亲手毒打自己的亲生儿女。不然就施以酷刑折磨。几次下来,一众妾室与兄弟姐妹死的死、疯的疯,剩下的也是遍体鳞伤。
她永远都忘不了。八岁的时候,家里实在是揭不开锅了。恰逢庶出的六姐姐到了议亲的年纪,大夫人为了二百金的聘礼,就把六姐姐强行嫁给一个六十多岁的老财主做妾。出阁后她便杳无音信了。后来那些庶出的女儿们一个个都没有逃过大夫人的魔掌,全都把一生给赔了进去。几个庶子也被她送进了宫中当了阉奴,换来的钱财都被她用来给自己的亲生儿女铺路晋身。
“记得那年你才十五,”程青羽轻声唤回了游离之人的灵魂:“那时候我和少华新婚燕尔,从西昭来这阳泉游历。听闻阳泉同南相和亲,少华一时兴起,吵着偏要瞧瞧南相来的和亲公主。我拗不过她,只好跟着一起去了。你师娘这人,从小就是个不安分的。难怪老师上门替我求亲,岳父岳母便一囗应了下来。原来是在找下家甩锅啊!”他自嘲似的苦笑道。
云太后跟着干巴巴的笑了几声:“忆及那时,恍如隔世。在外人看来,家里面的众多姐妹里,我是嫁的最远,亦是嫁的最好最风光的。但我知道,这桩婚事只是个交易,我不过是个让家族翻身的垫脚石。那时我便打定了主意,就算是死也要拉那花心无能的父亲与狠毒嫡母、并他俩生的贱种一起下十八层地狱。若是我当众行刺阳泉国主,无论如何娘家人都是难逃死动。虽然我的谋划也称的上是算无遗策,却还是功败垂成,哎!天意啊!”
她忍不住叹道:“两国一场各怀鬼胎的和亲,成了万民欢庆的盛典。连似你这太子府的西席都可以携家眷入宫观礼。那时的我独自一人呆在九州殿侧后的福荫殿里头,等着吉时的到来。我把事先准备好的磨得十分尖利的发簪握在藏于喜服袖内的手中,等待同阳泉君行大祭礼或洞房花烛之刻就下手杀了他,然后就自尽。什么和亲,就是一场交易。但任谁都绝料想不到,一件‘礼物’会成为压垮骆驼的稻草。”
“所以你那么关心那个西昭公主,不仅仅是因为她与少华很像吧?”程青羽的眼中精光大盛,那老迈衰弱的模样瞬间消褪,整个人迸射出一股慑人的强悍气势。
骤然被点破心事,饶是云太后这等久经风霜之徒,亦有些措手不及。她长长的出了口气,痛快的认下,反正也没打算隐瞒:“是,我承认。哀家也明白老师的心思,确实她很像师母。那丫头的确是个厉害角色,可我对她没兴趣,老师你大可放心。但是,哀家乃是一国太后,卧榻之侧绝不对任由他人酣睡。”
正在房中对着女人上下其手发泄欲望的老男人,被人给生生打扰了好事大为光火:“不就是个快死了的老穷鬼吗!赶走就是了。欠了爷的印子钱不还,那就拿他孙女儿抵债天经地义的。若是不走,打死便是。”吼罢便又全身心的投入到对被绳子五花大绑、并用破布堵了嘴巴的女孩的各种花样的折腾中。
报信那人鼻青脸肿,牙也掉了几颗,所以说话有些口齿不清:“不是啊老爷!那老东西今儿个领了不少帮手来,可把众兄弟们给打惨了!小的还算是轻的,管家胳膊腿都给打折了!您还是赶紧去看看吧。”
“那里来的不知死活的东西,敢来太岁头上动土,活得不耐烦了吧!”武老爷丢下床上那几乎不着寸缕的女人,气势汹汹的冲到大门口。乍一看,不由得怔在当场。
直到手下人小心翼翼的忍痛叫了他几次后才反应过来:“兀那小娘子,今日是我家办喜事。尔等若是想讨赏,进门便是。为何要打伤我的下人?”这小妞儿可比那老东西家的丫头漂亮多了,前凸后翘的身条也不错。若是能把她弄到手,还要那个土包子作甚!
正搁那做美梦呢,冷不丁当头一桶冷水:“老爷,打了小的们就是在打您的脸。可不能这么容易就放过那厮呀!”之前那没了半口牙的家伙瞧出不对,赶紧对症下了一剂猛药。
武财主平素最好面子,可以说是万事皆可无所谓,但脸绝不能丢。当下不悦道:“今日乃老爷我大喜的日子,你个姑娘家家的不好好的搁家里头绣花读书,却出来抛头露面还出手伤我家下人。真真是无礼至极!瞧你的模样定是个小户人家教出来的,确实是个欠管教的,那我就受累替你家长辈费点心。左右,给爷拿下。”这人除了好面子,还是个眼高于顶却又文章诗书不上不下的酸腐文人。
见众狗腿子都在装死,老家伙顿时怒了:“都死光了吗?没死就赶紧着!”依旧没有人敢动,尽皆面露难色与恐惧,有几个还夸张的大声叫唤。武财主见状大吼大叫道:“好啊,吃我的用我的,用着你们这些奴才了都搁这给爷装死狗!爷不要你们了,老夫有的是钱,何愁招不来奇人异士。”
看到东家恼了,那些武府家丁互相搀扶着勉力站起来摆开架势。但他们那副个个如猪头般的惨样子,手头的家伙没一件完整的,看得四周围观者一阵低低的哄笑声。打手们虽都是些身强体壮且好勇斗狠之徒,可就是不敢上来动对面那娇滴滴的女子一下。
“早有所闻乡间郊野民风淳朴好客,果真是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出来走走,倒真是长了不少见识。”高大壮实如黑铁塔般的男人踱步至女子身畔:“夺人女儿又以多欺少,枉尔等自称是守身持正之家,真真是恬不知耻斯文败类。“
刚才挑事欲借刀杀人的碎嘴子祈六又在主人耳边一顿低语:“这又是个什么东西?瞧你的样子,必是个大字不识的粗鄙武夫,仗着有把子力气肆意妄为。罢了,我乃圣贤弟子,不与尔一般见识。把那女人留下,就放你去吧。”一副心比天高的调调,似这类人是绝拉不下脸来认错服软的。
壮实男人冷冷道:“主人家尚在此,何时轮到你个奴才越俎代庖。”言毕向前踏上了一步,同娇俏少女并列:“看来你剩下的那半口牙也没有什么必要留着了,不若我再辛苦辛苦,都给你去了吧。”
他上前一步,那些身上多少都带着伤的狗腿子皆不约而同的退了一步,独留下了祈六一人呆立在那里颤声道:“你、你……”口齿不清的不知道到底想要说些什么,一边说还一边斜眼瞟向自己主人求救:“俗话说得好,打狗还要看主人。祈六,莫怕,难道他还敢当着我的面打你不成!”
话音刚落下,一记疾风掠过,如刀般直刮得脸皮生疼。一声惨叫伴着一口老血,还有几个白点在满地鲜红中异常的醒目。那是祈六硕果仅存的几颗牙齿。他捧着如猪头般肿胀的脸颊哀嚎,可没了牙的嘴巴漏风,发出来的声音调子古怪。围观者们忍不住低声哄笑,窃窃私语。
捂着腮帮子哀嚎哭叫的倒霉家伙彻底的没了头先的骄横,缩头当起了龟孙子。武财主也是万没想到这世间竟真有当着主人面打狗的,真的是一丁点儿的面子都不给。但能在此地纵横大半辈子,自然也不是会逞一时之意气的莽撞人。当下眼珠一转,计上心头:“你们这群没眼力见儿的东西,这是贵客,求都求不来的!还不赶紧给我大礼迎进府去好生招待,你们都是死人吗!”
一群武府下人先是呆怔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一个个的跟在主人后头忍痛在肿如猪头的脸上用力挤出来笑容,那样子甚是滑稽可笑。冬儿拒绝了对方家里的丫鬟,自己把遍体鳞伤的老人家扶至不远处的石磨盘处坐下,冷着脸说道:“请你们先把这位老人家的孙女给送还回来再说别的!”
武财主可是打心底里不舍得交人,可他更想得到眼前的美人:“好说,好说。”转头叫人去了。片刻后,一个哭哭啼啼的青年女子被领出来,交给了她爷爷。二人抱头痛哭了好一阵子,然后才来叩谢恩人。冬儿柔声安慰,又给了些银钱,便催促二人速速离开。
赵政他冷眼旁观着这一幕悲欢离合,直到爷孙二人互相搀扶着消失在视野中,才转头对冬儿微笑道:“既然主人家都知错就改,又如此的诚心实意相邀,咱们也不好扫人家的面子。且在这将就一下,待回去后想要什么,都依你可好?”
他一脸的宠溺,炙热的目光看得冬儿羞涩的低低的应了一声:“嗯!”那副小女儿的娇羞模样看得武财主眼都直了,冷不防对上了一双锋芒毕露的眼睛:“二位里面请。”
赵政看都不看他,挽起冬儿的手大喇喇的进了武府的门,绕过影壁穿过院子,在众人疑惑惊讶的目光直视下进了正厅。也不客气,直接坐在了客席上首最尊贵的位置上,把原来坐这的几个人给挤到了下边。如此大胆妄为,仿佛他才是此间之主。一众被挤走的客人们面面相觑了一阵子,一个须发皆白的华服高冠老者扭过头问道:“子儒啊,这俩人什么来头?”
武财主忙解释道:“七叔公,这是贵客。”边说边使眼色,七叔公老眼半闭,打问道:“既是贵客,老朽请教阁下尊姓大名。”
赵政眼皮都不抬一下:“在下郑贾,这位是内子。我从京华来此地做些小本生意,赚几个小钱回去给我家娘子添些首饰。”神色倨傲,半点都没有把对方当一回事。
头先前边那场闹得人仰马翻,堂上诸人并不知道。这位武七公是族中耆老,曾经在京华府上做过四十年的刀笔吏。不似武财主那般的井底之蛙没见识。明白这王城国人非富即贵,再不济也有几个来头不小的转折亲。说白了在京华大街上随手丢块石头,都可能砸到几个戴冠冕的。他见这对青年男女虽衣着普通,且目中无人,虽心下不快但也隐藏的很好。
一听来者自承出处,老头子心头一惊。在京华当差时,就听说过当今天下有四大巨商:南相漪顿氏、天华城林氏、原氏,还有一个就是祖居在京华烟云的郑氏。不同于其余三家声名远播,这郑氏颇为低调,知道其底细的确实不多。有传言说郑氏家族曾经也裂土封彊的一国王族,但在阳泉崛起开彊拓土时弃国退隐。转而将历年所积累的财富投入商界,十数代人苦心经营,终成了令所有人都难以想象其财力的天下第一巨商。
三百多年前,阳泉大军西征中原。列国联兵阻截,一场惊天动地的大战后,阳泉大军全军覆灭。列国趁机东进,兵临京华城下。眼见灭国大祸迫在眉睫,蜇伏了几百年的郑氏却迎难而上,捐出七成家业并派族中子弟奔赴列国上下打点疏通关系,终免去了一场灭顶之灾。当时的国主为感念郑氏的再造之恩,亲自登门跪谢,并敕令建护国牌坊一座。后来竟先后将七位公主下嫁给郑家子孙,还将十几个郑氏女选入宫中,或纳为妃子或嫁予王子。世家贵族也风起效仿,以与郑氏联姻为荣。三百余年间反复嫁娶下来,以致几乎所有的世族都与郑氏多少都沾了些亲戚。
尽管如此的炙手可热,郑氏家族依旧行事低调,绝不卷入朝堂纷争。诸大世族想拉拢亦是无从下手。所以郑氏成了超脱一切的存在,虽不引人关注但却有着左右一切逆转乾坤的力量。就算是老牌世家如满门清流桃李满天下的梅氏、战功卓著名将辈出的景氏,也不能与之相比。那个新近借太后恩宠上位的黄家,连给郑家下人提鞋的资格都没有。
武家一介乡下土财主,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搭上黄家的边。可花无百日红,把所有筹码都押在一处实在是太过冒险了。万一天公不作美,总得预先留个退路。至少要保全自己家,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嘛:“原来是郑公子与郑夫人,老朽失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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