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一阵猛烈的敲门声,惊醒了位于春平坊六号的仁和堂里头的老老少少男男女女。当伙计睡眼惺忪满腹牢骚的刚一打开门,就被外头的景象把一脑袋的瞌睡虫给吓得跑了个精光。
仁和堂的坐堂老大夫拎着医箱,带着徒弟被几个人给“请”到了一辆没有任何标识,用篷布包得严严实实的马车上。前面的车夫一甩鞭子,马车便动了起来。在不甚平整的石板路上走了约一柱香的工夫,就听到一个人声:“请先生移步。”
老大夫和小徒弟下了车,在那个人的引领下进了一处高门大院。这大院子里头的房舍几乎都没有点灯,黑漆漆的杳无声息。只有阴影里一个个幽魂在浮动。穿过一重重院子,来到了一处影璧外。引路人拉动挂在墙上的一根绳索,回身说道:“先生请。”说完便走了。
师徒俩绕过影璧,进了一个不大的院子。那院中不似外头那般黑沉沉的,灯火通明人来人往。老大夫眯眼看去,见红墙绿瓦,雕梁画栋,一座二层绣楼矗立于其中。想来是这府上的某位女眷的香闺。一个丫鬟迎了上来,接过医箱恭敬道:“宋老先生请上楼,劳烦您为我家小姐请脉。这位小兄弟,且请到厢房稍坐。”
宋大夫命徒弟跟着另一个丫鬟去了,自己同先前的丫鬟上了楼。走了约二三十步,来到二楼的一个挂有珍珠帘子的房间门外,丫鬟抬手敲门三下,里头的人打开门道:“先生来了,请进。”
宋大夫拿过自己的医箱就进了门。一进屋先自吃了一惊。偌大的屋子里头尽是些熟人,都是这青川地界上颇有名声的医家好手。众人或坐或站,皆是愁容满面。见又有人进来了,几个与宋大夫相熟的人便上前来打招呼:“宋兄,来了。”“宋老弟,咱老哥俩可有日子没见了。”诸如此类,宋大夫亦一一还礼。
简单寒喧几句,就切入了正题:“诸位夤夜聚在一起,所为何事呀?”
“是这家的一位小姐,”最先上来打招呼的那个人证实了他的猜测:“得了急症,很严重。她家里的人已经找了十几个医馆最好的大夫来看诊,却一直都找不到那病症的根源。”
“真的假的?什么症状啊?”宋大夫皱皱眉头。在场众人皆是行医问药多年的经验丰富之辈,例如刚才那个就是城南安寿阁的薛阁子,祖传的医术,先人曾经入宫做过太医。能让他说出这番话来,必定是极其罕见的罕见病症:“薛兄乃吾辈人中的翘楚,世代相传的神术在手,见识亦是广博。难道也已经束手无策了吗?”但凡碰上奇症怪病,是个医者都会忍不住想试试水。可是话不能说的太过,后路还是要留的。
宋大夫的随便一问,众人便七嘴八舌各抒己见。先是那薛阁子介绍了一番病人的症状与自己的诊断,话未说完便挨了一顿训斥。福保堂的许大夫指责薛阁子误人性命,顺带还讲了一通他那套“天人合一”之术。又有人指摘许大夫是巫医小技,上不得大雅之堂。许大夫便同那人争执起来。其余人等亦是各有各的说法,彼此之间对病人情况的理解和治疗方法都是大相径庭。没一会儿就闹哄哄的吵成了一团,听得宋大夫是满头雾水,一脸黑线。
内室中出来了一个年长一些、做少妇打扮的女子。只见她沉着脸斥道:“瞎吵吵些什么呢!我家六小姐刚刚才睡下,你们就闹闹哄哄的。叫你们来,是给小姐来诊病的,不是让你们在这吵架的。哪一位是仁和堂的宋大夫?”
那女子一开口,花厅内顿时就鸦雀无声。顺着人们的目光,女子找到了要找的人:“宋大夫既然来了,就劳烦您为我家小姐诊治。”
“好。”宋大夫随那女子进了内室,扔下一堆人在外头翘首以盼。
内室小几上的百兽纹铜炉一缕青烟如丝,香气中一股淡淡的药味在弥散。两个小丫鬟守着一个小药炉与一柱线香,炉子上的陶瓮在“噗噗”的冒着热气。过得片刻,其中的一个丫鬟用厚布包住手,把陶瓮里新熬好的汤药汁倒入另一个人托盘中的碗里。那丫鬟便捧着托盘进了重重幔帐后的小姐香闺。
出于医者的职业本能,宋大夫在丫鬟经过自己身边时,若有意若无意的辨别了一下。从药汤的颜色气味来看,必定是人参汤无疑了。人参汤倒不是什么稀罕的东西,平时也不乏饮用其来固本培元健体养生者。但这碗汤颜色清亮,气味浓郁,定是名贵之极的千年老参。汤中还配了多种名贵药材相佐。用如此极品,可见此间的主人来头必然不一般。
但以这样的名贵药材用于养生,着实是多此一举。千年老参最重要的用处,在于有续命救死的妙用。不论是谁,只要还有一口气在,以老参一片或口服或入药熬汤,可暂保一时三刻的性命。能活多久,就要看老天爷的心情了。
都用上老参来续命,此间的主人已经是病入膏肓,时日无多了。少妇礼貌的催促了一下,宋大夫回过神,便随她进了内室。守在小姐牙床边的小丫鬟搬来了一个绣墩,恭请宋大夫落坐。然后递过来一根五彩丝线,问道:“芳华姐,都准备好了,可以开始吗?”
“给我吧,你先出去。把门守住,不要放任何人进来。”芳华接过丝线:“请先生为我家小姐诊脉。”
宋大夫也不言语,接过丝线就仔细的号起脉来。医者问诊看病,靠的就是望、闻、问、切这四字诀。这法子对一般的病人自然可以。但毕竟男女有别,若是给大户人家的闺阁小姐或妇人看诊,那可是万万不行的。所以医术高明的大夫会以悬丝诊脉之术,既免了彼此陷入尴尬之境,也不会延误病情。
一旁的小几上放着十几根竹简,那都是外头的医者们的诊断记录和他们各自开出的药方。直到大半柱线香化成飞灰,宋大夫才放下了丝线,转头拿起那些竹简。他那半灰半白的眉头紧蹙,到最后拧成了一团。芳华见状,忐忑不安又小心翼翼的问道:“先生,小姐的情况很不好,是吗!”
寒鸦又一次从街道上空掠过。它低头望去,骤然就减缓了速度,在一处小巷子顶上盘旋。口一张,一阵嘶鸣声已破空而去。
几道影子蹿出巷子口,飞一般地沿着街道掠去。奔行了约一柱香的工夫,影子们翻墙进了一处院子,推门入屋,倾刻间便没了踪影。
一番穿堂过室,黑色的影子化成了青衣小帽的护院装束。绕了几个圈子,一众青衣人散开,守住各处的口子以备不测。惟有一个矮小的青袍客入了小院:“大宾夜访,可是有信否?”
“有。”来人言简意赅。
“几时见真章?”
青袍客应道:“最迟日出东方便知。”
“那就好!”这院子的主人大笑道:“辛苦兄弟们了。事前许下的赏格,立刻就给你兑现。”一派喜形于色。
“为什么?”青袍客突兀地来了一句。
”什么为什么?”院子主人先是一怔,很快就回过味来:“因为那个女的她该死!她若在,我岂不是要竹篮打水,一场空啊。”
“可她是你的至亲呀!”青袍客仗剑天涯十数载,手中亡魂不计其数。但面对像这种丝毫都不掩饰心中恶念的人,还是浑身都不自在。或许是明火执仗干惯了,不习惯这样似鼠辈般的搞阴招。
阴影里又发出一阵大笑:“真没想到,兄弟你这夜枭的顶级杀手,居然是如此的迂腐。若要成大事,至亲亦可杀。再说了,她是大房的人,与我可算不上至亲。要怪,只能怪自己投错了胎。下辈子,投个好人家吧。不是我就奇怪了,今儿个你怎么这么多事儿啊?杀手不是向来只认金银,不问是非的吗。”
“话既如此,我便可以放心了。”青袍客如释重负道:“至少,她不会太过伤心难过。”
一夜无眠。宋大夫看完所有的脉案药方时,已经是夜尽天明,朝阳初升了。紧蹙的眉头渐渐舒展开来,自顾自的说了一句:“手段很高明,但还是差了那么一点火候。”
守了一宿、半睡半醒的芳华骤然问道:“先生这话是什么意思?小姐,有救吗?”话语中隐含着强自压制的哭音。
“生死成败,就看这一下了。”宋大夫伸出手使劲的搓了搓脸:“这是我拟的药方。速速找齐煎了,让你家小姐服下。”芳华接过竹简,见上头仅寥寥几味寻常药材。虽心有疑虑,但还是急吼吼的去抓药了。
一线细沙透过那狭小的缝隙,从沙漏上方滑落到下头,渐渐地堆成了一座小山。铜炉里若有似无的香气弥漫,闻者多已陷入了无边梦境中不可自拔。惟一的清醒者再度伸手搓搓脸,缓缓起身,迈步向着那重重幔帐后的香闺而去。
朝阳大出,白刃如雪。
十余面牛皮大鼓敲得震天响,上百枝海螺号呜呜低鸣。旌旗如云,刀枪成林。三百个小方阵排列整齐,三万名步卒目光如炬,盯着前面的那个小城虎视眈眈。
刘子业策马奔上距青川城约十里远的无名小山岗上站定,遥遥望着那三万阳泉老卒近着日头在渐渐逼进城墙。虽然只派给他一支偏师,且没有配备一辆楼车、一架大型连弩或一部抛石机。但是阳泉人信誓旦旦的向他表示,对面的守敌不过两千群龙无首的残兵,破城不过是个时间问题而已。
在南相官场沉浮打拼多年,刘子业岂能不知道对方的言外之意。自打两国开战,自己便弃暗投明。可是那些人太多疑了,根本就不信任像他这样主动投诚的人。不然主帅之位怎么会落到牛国栋那厮之手。所以,当天降大任于斯人,刘子业毫不犹豫的选择了接受。毕竟这可是证明自己价值的最好机会啊!
诚然,人都是有私心的。自打前岁在鬼泽兵败,刘子业便赋闲在家。若不是宫里头有个当贵妃的姐姐颇受宠爱,一直在想方设法替他吹枕头风,再加上那个收了刘家不少好处的大监令从中周旋,他刘子业早就成了无头之鬼了。辛辛苦苦二十年,一朝成了白丁身,世间人的无情可算是伤透了君心。罢了,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
所以他自告奋勇,讨来了攻打青川的任务。倒不是因为这青川城中的金山银海,而是因为一个女人。那回在伊顿外截杀西昭大军,曾经在乱战中和她打过一个照面。自此刘子业便始终是念念不忘。尤其是那个女人还有个公主的身份。万一哪天在阳泉人手下混不下去了,就到西昭去当个安享富贵的驸马爷也不错嘛。
“将军,一切都已就绪,请下令。”
中军司马抱着令旗,一声呼喝惊醒了刘子业的春秋大梦。他心下不悦,又不便发作,一挥手道:“击鼓,进攻。”
“进攻!”中军司马令旗劈下,鼓声隆隆,号角低鸣。三万大军闻声而动,黑压压的奔着那土黄色的城垣而去。三万双牛皮战靴踏着呐喊声,溅起大片的尘土,灰蒙蒙似一只巨人的大手般的笼罩在红色的军阵上。
城头上人影幢幢,似乎是在做着最后的努力。刘子业见状不禁轻蔑地冷笑,临阵磨枪,不快也光。刀都架到脖子上了,才想到自己手里头的烧火棍,如此迟钝真是死了也不冤。实在是懒得和你们浪费时间,刘子业高声喝令:“三矢连射,全军登城。”
万千支弩箭激射而出,立于城头上的黑底飞鹰大旗瞬时间就被撕成了烂布条。两丈高的杆子上也插满了红羽长箭,城头上的人都不见踪影。想来是吓破了胆,全体都当了逃兵。三个万人方阵刹那间就已经毫无阻碍地靠上了那道狭窄干涸到几乎见底的护城河,兵卒们纷纷放下云梯架在河上,争先恐后的冲向城墙,场面一时间混乱不堪。
一骑飞般奔来:“刘将军,大帅有令,大军即刻撤退。”手中一道金光,映射得阳光都黯然失色。
撤军!刘子业一听,顿时就怒火中烧:老子拥兵三万,攻一座仅有两千人守卫的城池。正应该一鼓作气下之。你牛国栋轻飘飘的一句话,就想让我白费力气。想抢功,做梦!遂回道:“你去回禀牛帅,我军已经与敌兵开战,万万不能泄了将士们的心气斗志。”
说话间,两个千人队越过河沟,靠上了城墙。士兵们或抬起云梯,或抛掷勾索攀爬登城。不消片刻,就已有数百人上了城头。当先一人挥动大刀,砍断了那插满箭矢的旗杆。半截杆子带着几片破布条坠下墙头,引得城上城下的众兵卒一阵欢呼。
“嘭,轰!”
一声爆响,尘土被吹得四散飞扬。一个硕大的的火球腾空而起,直于城墙等高。待火球消逝,只留下了一片狼藉。梯子断成了几段,勾索挂在高墙上燃烧,却不见先前还在奋力爬墙的士兵。他们已然变成了一团团在灼烧的肉块,冒着缕缕青烟与焦糊味道兜头袭来。
又是一连串的爆响。这下才算弄明白了:那条见底的护城河底的淤泥里,早就埋下了几百桶猛火油。木桶上事先钻了小孔,桶底用闷火灼烧。当从小孔中流出去的油接触到了闷火,就化做漫天大火烧裂木桶,引发爆炸。一桶猛火油约有百斤上下,一旦爆开,方圆五十步内片甲难存。
护城河化成一条火龙,彻底的阻断了登城先锋军和主力大军之间的路径。飞溅的猛火油铺满了整面城墙,五千阳泉兵卒连敌人的影子都没看到,就灰飞烟灭了。远远看着那些人形火球奔跑滚动,刘子业顿时觉得天旋地转。一口老血喷出,立时间栽下马背人事不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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