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从指缝中漏下来,暖暖的照在刚刚才死里逃生的人脸上。周围犹自有未熄灭的火焰在跳动,消逝在无情杀戮中的亡灵还没到有走远。就已经有贪婪的食腐者在旁边蠢蠢欲动。
老衣和大马一瘸一拐的挪过来。老衣伤的要重上一些,左胳膊吊在脖子上,头上的绷带还在渗血。大马能强点儿,就是脸被破了相。反正他长得也不怎样。这老哥俩死里逃生之余,嘴巴可是一点都没有闲着:“真他娘的悬啊!那刀就这么贴着老子的头皮削了过去。再往下那怕是三两寸,今儿个爷爷就得跟着牛头马面去见阎王爷了。还好捡了条命,回头去凤仙阁,好好的乐呵乐呵。”
大马一脸嫌弃道:“我看你是不敢回去让嫂子看见你这副惨兮兮的模样,才搁这打肿脸充胖子。就你这糙汉子还凤仙阁,人家看得上你吗。若是叫嫂子听见了,还不得立马就一板刀送你回地府去。”老衣媳妇儿是屠户出身,自小就干杀猪卖肉的营生。那可是个脾气火爆的主儿,四街八邻一向都没人敢招惹。
“那也比你这个单身汉强!”老衣不服气的啐了一口:“再说了,我那个算什么!今儿个见的那女人才真是个厉害的!那满地的胳膊腿肠子脑浆血,人家眼睛都不眨一下。还把对头给打成死狗。话说回来,这人什么来头,居然能调动守备府的兵马?”
“有些事情,还是不知道的好。”一直不出声的孙圣突然间来了一句:“都散了吧。回头去趟钱师爷那,给死了的兄弟家里多支些抚恤金。再叫他多给你们这些死了一半的拿些汤药钱,就说是我的意思。滚吧,回家去报个平安。”
“谢谢头儿。”一众衙差齐声应道,转头就纷纷去了。
瞧着兄弟们互相扶持着蹒跚远去,视线向下,一双绣鞋飘过满地的焦土血污走了过来。鞋头上的小花球兀自在微微的颤动,碎花百褶裙摆上沾了些泥土与污渍。两条长长的带子垂下,一枚金玉箍把它们和三千青丝绞结在一起:“你把手下人都给撵走了,那往后还有什么打算?”
“搁这等死呗。”孙圣仰头轻笑道:“反正也活不了几天了,只要外头的那帮杂碎管埋就行。”
“真没想到,你会说这种丧气话。”慕妃雪直接就坐在了孙圣旁边,很认真的盯着他说道:“你既一眼就能分辩出谁是混在难民中的奸细,干嘛要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呀?就不会想办法吗?”
“有时候,做人还是糊涂一些的好。那样至少有希望。倒是殿下你,好歹也是一国公主,干什么偏要来蹚浑水。难不成能摸着鱼吗?”孙圣有点不耐烦的顶道。
“可我的家就在这里呀。”
女孩子仰头望着天空,很平静的回了一句。短短的九个字,在旁听者觉得,就如同一个晴天霹雳。长期在黑色的世界里浸泡,见惯了尔虞我诈、互相算计,早就不相信这个世界上还有人会纯粹的为他人着想。尤其是那些个高高在上的家伙,心都是在坏水里泡过千百次,早就彻彻底底的烂透了。这中间肯定有猫腻!
斜阳西垂,几盏风灯闪着幽幽的淡黄微光,从几近人畜绝迹的街上飘过。过得片刻,一点淡黄从灯影中分出,进了临街的一扇小门后便消失不见了。
刘三婶拎着半空的竹篮子,步履匆匆的进了厨房。早就已经等得心头长草的大胖厨子一见那个篮子,脸顿时就垮了下来:“三姐呀,你老人家一去大半天,就弄了这么点儿东西啊?”
“知足吧你,”刘三婶寻了个小马扎子坐下,伸手拍打自己那酸痛的老腿:“现下这城里头,很多东西都断了流,什么鸡鸭鱼肉针头线脑,任你是再有钱都买不到的。就这么点儿青菜萝卜,价都已经比前些日子涨了七八倍。老胖兄弟,你就将就一下吧。”
老胖一脸“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的为难表情,最后还是认命的叹了口气,抄起家伙事儿开始忙碌。一边干活一边说道:“这叫个什么事儿啊!对了,头前后院的芳华来了,叫厨房熬一碗山药薏米粥,再做几样好消化的小菜糕点送过去。山药薏米我这倒还有点,三姐你那枸杞子,匀点给我成吗?”
“你要那玩意干啥?”刘三婶有点不舍得,可又不好直接拒绝。
“还不是咱们那个六小姐,没日没夜的也不知道在干些什么。”老胖把菜洗净切好,生火开始烹饪:“听芳华那妮子说,六小姐的脸色可差了,一点都不像个二十岁的姑娘家。我俩就合计着做点补气血的吃食。现在城外头那些个天杀的闹腾的欢,什么东西都进不来。我想搁三姐你这拿点枸杞子做个糕。算兄弟我借的,回头发了月钱就还你。”
刘三婶摆手道:“原来是这样。六小姐可真是个好人,老东家那些没良心的兄弟,大祸临头了就想着来争抢家产。多亏了六小姐,不然咱们这帮老下人都得被扫地出门,扔大街上喝西北风去。如今外头风声紧,她也不肯弃咱们老慕家自己逃走。不像那些人,一窝蜂的往外跑。你等我一下,我去把东西拿给你。”全府上下都已经知道六小姐早就出阁嫁人了,却一直还在沿用着过去的旧称呼未变。
“谁呀,跑得比四条腿的畜生都快?”老胖对着背影喊了一嗓子。
“等会儿,回来再讲。”
寒鸦的魅影掠过残墙碎瓦,在一处尚算完好的房梁上落脚,打算恢复一下长时间的飞行所消耗掉的体力。但是它的殷切企望却落了个空,还差点就成了他人手下的冤死鬼。
用一枝袖箭赶走了那久聒噪个不停的讨厌鬼,男人擦了擦手,把用过的手帕丢进了火堆里。一直看着其彻底的化成灰烬,才哑着嗓子说道:“都安排好了吗?”
“安排好了,”一个手下应道。他欲言又止的犹豫了好一会儿,才壮着胆子劝谏道:“咱们这几天,已经折了不少人手了。那宅院看着不起眼儿,里头可是卧虎藏龙啊!还是再等等吧。”他说这话时头都不敢抬,声音止不住的发抖,生怕老大一个不高兴便要了自己的小命。
忐忑不安的等了好久,预想中的惩罚并没有降临到头上:“这我当然知道,可这不代表上头理解兄弟们的难处!大统领下了死士令,今夜必须见功。否则我等就只能做这异国他乡的孤魂野鬼了。大家伙儿就尽力而为吧!”
十余万大军百卒成一方阵,化成巨毯覆盖了整片原野。万千支火把映衬的天上的星月都显得黯淡无光。铁链吊起的乌黑撞槌,比城墙还高的楼车,连弩云梯抛石机等诸般大型攻城器械一字排开。直面那个在半日前吞噬了数百生命,让这台无坚不摧的战争机器折戟的沉默巨兽。
在高高的云车上,牛国栋俯瞰着下面的军阵。对于这支军队的战心和能力,倒不在他的考虑范围内。反正就是个苦力而已。但是白日那一场,虽然只是派出去一支偏师,却连瓮城的城头都没有够到,更别论那夯土城墙了。多年的军旅生涯练就的本能告诉他,里头一定有个不好惹的狠角色。
“将军,下令吧。”
身畔副将说道。这厮是阳泉人,受红颜倾的指派来监视牛国栋等一众降人。表面上牛国栋是一军主帅,实际上处处受人掣肘。就在一个时辰前,那副将连个招呼都不打,擅自下令把原本部署在大营侧后的两支万骑队改为步兵,参与攻城。如今后路仅有五千老卒守卫。现在是深入敌境,四处凶险环绕。大军却尽集于一处,侧面后方皆无防备,犯了兵家大忌。若是西昭军突然从背后捅刀,那可就是…哎!屋檐下的日子不好过啊!
见主帅不说话,副将令旗一劈,高声叫道:“击鼓进兵。”
金鼓声起,大军隆隆开拔。披着牛皮锁子甲的步卒锐士扛起云梯,迈着整齐的步子涌向城墙。大型连弩和抛石机也一齐发动,把粗如儿臂的巨箭与人头大的石块雨点般的砸向城头。近至一箭之地,步兵弓箭手向天开弓,加入了这场死亡洗礼。楼车和攻城槌在力士们的呐喊声中缓缓而动,逐渐地靠上了城墙。
白天还在顽强战斗的守卫者此刻却没了声息,长长的城墙上没有射出一支箭、丢下一块石头来阻挡正在通过楼车和云梯登城的阳泉士兵。看来那一个时辰的战斗已经耗尽了城内的储备,他们已经是无力反抗了。副将得意的笑了一下,看来这破城了首功是十之八九归自己了。到时可得好好的在统领大人前表示一番,争取让她回去给自己美言几句,要是能来个连升三级就更好了。
阳泉士兵没有受到任何阻碍,顺利登上了城头。许多人都忍不住心中的欢喜,仿佛看到了金山银海在向他们招手。阳泉军规有云:先攻上敌方城墙壁垒,或斩杀敌将夺其大旗的人,无论生死立赏千金,赐公勇爵位。此番属于不战而胜,赏赐或许会少些。但众人久闻青川乃富庶之地,期待着破城后可以大肆掳掠一番,捞上个盆满钵满。
美梦终成泡影。黑色的影子融入人群,无形的刀锋划出来条条血线,人体从高高的城墙上坠落,摔的血肉横飞。紧跟着一辆楼车猛地爆出来一团火焰,还有无数人不顾一切的疯狂逃离。然后又是一辆,又是同样的场面在反复上演。
十数辆楼车尽皆化做火球,爆炸掀起的气浪还波及到了旁边的云梯和正在上头奋力攀爬的士兵们。一时间惨叫声不绝于耳,断肢残体鲜血脑浆遍地开花。还能动弹的幸存者在片刻的惊骇过后,齐齐的发一声喊,慌乱中四面逃散。顿时就溃不成军。
东北方向的地平线上隐隐泛着红光,一骑飞速狂奔而来。马上骑士大声叫道:“大人,甬道遇袭!”一声喊尚未落地,便又是一连串震耳欲聋的爆炸。
后面那延绵十几里的阳泉军大营里人奔马突,火光冲天乱成一团。说来也奇怪,无论是运粮甬道还是中军大营,都部署了游动哨骑巡查警戒。一旦有事便以流火响箭报讯。直到此刻却没有任何一个人示警,难道敌人是从天而降,把所有的哨骑都干掉了不成?
望着眼前发生的一切,在场的阳泉兵将都是目瞪口呆。自打出兵西征,攻城略地,纳降缴获无数。从来都是顺风顺水,所到之处如摧枯拉朽般未尝败缋。如今却在青川这座小城下,一日之内连遭两败,连大营和甬道都被端了。这叫他们脸面上怎么可能挂得住:“分两路回兵!一军奔大营,一军救甬道,定要杀他们一个片甲不留!”
话刚出口,未待传令兵挥动令旗,又一骑飞奔至云车下:“报,东北方、东南方发现大批敌军骑兵,正向我军逼近。”
阳泉诸将犹自陷入惊骇迷茫中不能自拔,牛国栋等一众降将却还是心知肚明的。来袭者必定是西昭的飞云骑。这飞云骑是天下一等一的轻骑兵,人均配备牛皮锁子甲、精铁红缨盔。武器则是精铁胡刀、马上蹶张弩与大头木槌三样,可马上接敌亦可下马步战。胯下坐骑皆为北方胡马与中原马杂交培育出来的良驹,既能快速冲锋也能长途跋涉。每个人配发两匹轮换骑行,一日一夜奔袭数百里不在话下。另配驮马运送给养随时补充。
行进到距离阳泉军阵约有五里远之处,两路飞云骑不约而同的停下脚步。在这一马平川的原野上,骑兵只需要一个冲锋,就完全可以击垮完全由这支步兵与攻城器械构成的军团。阳泉军放弃了近乎陷入绝境的前锋,全军缩成一团。盾牌兵在前,长矛手和弓箭手前后依次列阵,围着中军摆出来一个圆形大阵。
朝霞初露,鸡鸣声隐隐传来。城头、甬道和阳泉军大营的战斗已经结束,三个方向的阳泉兵马基本上全军覆没了。处在两支飞云骑中间的八万多阳泉军一夜没敢合眼,人人都是疲惫不堪,尤其是看到一队队挂着小白旗的牛车从容驶来,车上满满的都是干肉大饼之时,更加觉得饥渴难耐。
这次十万阳泉兵马攻青川,本以为可以速战速决。所以只带了能够用十日的粮草,都储存在离大营三十里外的一座废弃城堡里,每日从甬道向前线运送。现下看来必定是粒米无存了。大营兵马仅有一日存粮,早就都进了肚子。现在是前有坚城强敌,后路也被切断。真是一失足成千古恨,后悔药可没地买去!
牛车大队绕过右侧的飞云骑大阵,竟径直奔着阳泉军阵来了。走到约一箭之地,车队停了下来。这突如其来的变化不只是阳泉将领、连牛国栋等众降人也看了一个满头雾水不明所以:西昭人到底是在干什么?哪里有在生死大决中公然给敌方运送粮草的!这中间一定有阴谋。一直在牛国栋旁边的那个副将悄悄地命人传令,加强戒备,防备敌人借机搞突然袭击。
同行的民伕把车上的东西都卸下来以后,就赶着牛车不紧不慢的走了。仅仅留下了一支约莫几十个骑士在那里。那支没有任何旗号和标志小队中的一个人策马奔出,大声喊道:“贵军千里迢迢来此,一路辛苦了。我大昭乃为好客之邦。特意备下些许薄礼,尽尽地主之谊招待各位。鄙上想诚邀贵军主官置酒一叙。”
那阳泉副将讥笑道:“吾等皆乃世袭勋贵之后,你们上官算个什么东西,也配与我们平起平坐。真真是笑死人了!别以为吾看不明白,尔等诡计多端,想不战而屈人之兵,真真是痴心妄想。”
“在尔等宵小的心中,本王就是那么不知廉耻、手段下作之徒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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